用“红颜薄命”这四个字形容美女的一生大多都是没错的。
乔安娜也不例外。
她意识到自己与众不同的时候,不过才十四岁。
她站在镜子前面,看着镜子里的那个女孩。她有着如雪般透白的肌肤,如炭般乌黑的长发,鲜艳欲滴的嘴唇,简直就是白雪公主的原型。
在柔和的灯光之下,她脱掉了身上的衣服。原谅她那如海浪一样将自己淹没的虚荣心吧,她只不过是想让镜子的赞美更加彻底一点。
她完美得像是艺术家精心雕琢的雕像。
当乔安娜意识到镜子中的人就是自己的时候,既惊喜又惶恐。惊喜不言而喻,每一个女孩都做过“公主梦”,而美貌是通往宝座的通行证。然而惶恐不是每个人都有的,乔安娜惶恐是因为镜子里的那个人,长得可真像住在五楼的那个女人。
乔安娜和乔斯宸住的是那种有好多层的小洋楼。她住二楼,乔斯宸住四楼,五楼狭窄如同阁楼。从小照顾乔安娜的辛姨就告诫她:千万不要到五楼去玩。
这几乎成了所有人心照不宣的秘密。就连负责照看花园的园艺工人都知道,五楼是不能提及的秘密。
可是年少时期,最旺盛的正是好奇心。
大人们总是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告诉孩子,这个不要碰,那个不能吃,那里不能去。可是大人们却忘记了孩子是世界的新居住者,他们还不懂得什么叫作良言忠告。孩子们最爱做的事情就是鲁莽地勇往直前,直到摔疼后,他们才猛然发现这个世界的秘密。
这个世界的规则从来不是以口相授的。
在乔安娜的记忆里,五楼是她童年里一个神秘的符号。她数次想揭开它的面纱,可都无疾而终。到后来,连她都开始慢慢说服自己,那里就如辛姨所说,因为过于狭窄而被乔斯宸厌弃,根本没有什么秘密。
乔斯宸是她的父亲。但实际上,乔斯宸恨乔安娜。乔安娜还是小孩的时候,就知道了父亲恨自己。她像所有普通的小女孩一样索要父亲的拥抱,而他非但不给,还用慑人的目光瞪着她。
那时候,年幼的乔安娜还不懂“恨”这个字的意思,却对那目光心领神会,它让她心生怯意。都说她的母亲是因为生她难产而死,以至于乔斯宸一直到现在还不能释怀。
他给了她富足的生活,却吝于施舍给她爱。
乔安娜并不为此而伤心,她天生就懂得如何安慰自己:正因为她是与众不同的,所以她没有妈妈,爸爸也不爱她。
血浓于水,但本质也还是水。看淡了的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对于乔安娜来说,辛姨差不多算是她的母亲了。因为不足月的缘故,她一生下来就活得很吃力。父亲又沉浸在丧妻之痛中,疏于对她的照料。如若不是辛姨,恐怕她很难长到这么大。她喝过辛姨的母乳,生活起居也几乎是辛姨一手包办,所有的大小姐脾气也总是能在辛姨那里得到缓和。尤其是辛姨用两个指头反复摩挲她的耳垂时,她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满足感。
但是不论怎么亲近,总还是有一条看不见的界限。
辛姨有一个与乔安娜差不多大的儿子,她总是眉飞色舞地说起自己儿子有多么优秀。乔安娜总是装作耐心地听,然而心里却是不高兴的。
乔安娜不是第一天知道自己的心是如此狭隘。
邻居家的孩子常来乔家玩,他们总是因为看到乔安娜一整间的玩具兴奋不已。乔安娜很大方地把玩具拿给他们玩,可是只要是他们碰过的玩具,乔安娜绝对不会再碰。
她就是如此小心眼。
没有人知道她的古怪,连辛姨都当她是小孩子喜新厌旧。反正乔斯宸有的是钱,多买几个玩具当然不在话下。
有钱的男人大多不安分,何况乔斯宸单身多年。乔安娜时常能听到家里女佣在窃窃私语,说的大多是男主人的风流韵事。
乔斯宸从来不在外留宿,但是每天晚上都会带女人回家。有时候是三个月换一个,有时候是一个星期,有时候只有一夜。
乔安娜后来看过一部电影《画皮》,看见女主角脱下那张美丽的皮的时候,她忽然间想起了那些女人们。她们只剩下一张皮啊,毫无内容。
连乔安娜都觉得她们实在可怜。
有一段时间乔安娜迷上了拼图,巴黎圣母院、圣索菲亚大教堂,埃及金字塔……她几乎把全世界有名的建筑全部重新“建造”了一遍。有一次,当她正专注于拼埃菲尔铁塔的一角时,那个女人走近了她。
她是乔斯宸的新伴,确实很有一套,已经陪在乔斯宸身边三个月。大概她也觉得自己与众不同,所以主动与乔安娜搭话:“这是什么?”她用的是那种大人对小孩说话的语气,可真够自以为是的。
乔安娜连头都懒得抬一下。
女人明显有些尴尬,想要摸摸乔安娜的头,却被她轻巧地闪开了。乔安娜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起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整个过程,乔安娜都没抬眼瞧过那个女人。
说真的,乔安娜瞧不起她。不是那种“她抢走了我的爸爸”的酸溜溜的瞧不起,而是身为同性别之间的那种瞧不起。
虽然乔安娜尚小,却已经隐约觉得那些和乔斯宸一起的女人活得没有尊严。
文莉娜当然也不例外。
乔斯宸虽然不太爱乔安娜,但是却从来没有亏待过她。他让她学钢琴,学围棋,学书法,学网球……给她请了各式各样的家庭老师。
文莉娜是她的钢琴老师。她并不怎么美,特别是那塌塌的鼻梁,显得一点精神都没有。每一次看到她,乔安娜总觉得像是看到了小说里的简·爱。
后来乔安娜看见文莉娜的证件,才知道她不过只有二十五岁。
原来人到了二十五岁,会变得如此枯燥且无光,乔安娜第一次对年龄增长这件事产生了恐惧。
辛姨不喜欢文莉娜,她说这姑娘不实在,外表上文文气气的,却有一肚子的坏心思。当然,辛姨是个实在人,她说这话自然是有根有据的,因为她曾亲眼看到文莉娜试图偷走客厅里的一件装饰品。
乔安娜对此不置可否。她并不关心文莉娜,所以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她更关心的,是五楼的那个女人。
那天,乔安娜在玩拼图,乔斯宸却忽然间回来了,而且他的身边还跟着几个人。
他们几个人说着话上了楼,没过几分钟,乔斯宸一个人下了楼,风风火火地出去了。
乔安娜正在拼金字塔,这本来是最简单的一幅。可是自从看见乔斯宸后,她怎么找也找不到金字塔塔顶的那块儿。最后她干脆起身,上楼去了。
其实她也不知道到底想要做些什么,好奇心的出发点都是单纯的。
她推开了乔斯宸的房门,可是里面并没有什么改变。那几个随着他走进来的人,也不在里面。乔安娜有些失望,正要关上门时,忽然听见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
那是乔安娜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惨烈。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紧接着又传来了女人的哭喊声。
乔安娜震惊了,那声音分明是从五楼传来的。
对,五楼,那个神秘的五楼。
虽然辛姨曾经多次警告她,一定一定不要上五楼。可是此刻的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
那一直锁着的铁门被人打开了。看到那把挂在门上、略有些生锈的锁的时候,乔安娜的心里没由来一阵紧张。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迈开了步子。也许是年代久远,地板好像要塌陷了一样,踩在上面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她的心情就像是梦游仙境的爱丽丝一样,充满了新奇与刺激。循着女声,乔安娜撩起红黑格子的门帘。
屋子里的一切让她大吃一惊。
不管是地上、墙上、床上还是天花板上,到处都是颜料泼洒的痕迹。那些原本鲜艳的颜色混合在一起,杂乱无章地混成了黑色。而在房间的最中央,放着一个画架,画架上的画颜料未干,似乎是新作。
在此之前,乔安娜根本不知道,这个世界上会有那么多的绿色。最深的是“知否,知否?应是红肥绿瘦”,稍浅些的是“春来江水绿如蓝”,再浅些的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你几乎很难说出它究竟想要表达什么,可是那些纵横交错的“绿”却于瞬间撞到灵魂最深处,仿佛它们一直住在你的身体里,沉睡在你的血液中。只不过它在那一刻被唤醒。
宛如新生。
乔安娜恍惚觉得,她打开了另外一个世界。那是一个崭新的世界。它更加鲜活,更加激烈。
她走过去,想走得更近些,把那个世界看得更清晰,然后把它深深地印在脑海里。可是还没有等她走近,一个白色的身影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迅速地把那幅画抱在怀里,然后就往屋子里面跑。
慌乱之中,乔安娜看见了她皮肤如月光般白,以及她的脸。那一瞬间,乔安娜得承认,那是张毫无瑕疵的脸。
乔安娜想要跟着她,可是她的步子还没迈开来,就被一个人腾空抱了起来。忽然间失重让她瞬间闭上了双眼,再睁开眼的时候便看到一张怒气冲冲的脸。
是乔斯宸。
那天晚上,乔安娜做了一个梦,梦中她变成了一只斑斓的蝴蝶,色彩鲜艳。然而蝴蝶还没有扑腾几下翅膀,就被人生生折断了。
乔安娜惊醒的时候,嗓子又痒又干,仿佛有人趁她睡着的时候,在她的喉咙里放了一把火。她喊了好几声辛姨,可是根本无人应答。最后她只好自己爬起来颤巍巍地走出卧室,想要找点水喝。
她万万没有想到,夜深人静,客厅却仍旧灯火通明。客厅里围了好些人,有白天跟着乔斯宸的那几个奇怪的男人,还有一些乔安娜没见过的男人。乔斯宸坐在沙发上,茶几上的烟灰缸里堆了一垛烟头,而他的手指间正夹着一根烟。那烟雾,从他的手指间打了个转,然后盘旋着上升,迷蒙了乔安娜的眼睛。
辛姨最先发现她,走过来把她一把抱住。“哎哟,我的小祖宗,这个时候你是要做什么?”边说边把她抱回了房间。
乔安娜的头被辛姨按在胸脯,连呼吸都觉得困难,根本没有办法说话。直到辛姨将她放在床上,她才张开干巴巴的嘴说:“我渴。”
“你想喝什么?”辛姨替她把被角掖好。
“辛姨,他们是谁?”乔安娜眨巴着大眼睛问道。
“嘘!他们是专门收拾不听话的小孩子的。谁家的小孩子不听话,他们就把他抓过去,送给魔鬼。”乔安娜觉得辛姨完全把她当成一个小孩来哄,根本就没有要告诉她实情的意思。
乔安娜觉得无趣,也懒得扮害怕来应付她,只是说道:“水。我要喝水。”
辛姨却给她端来一杯热牛奶。辛姨看着她喝完,才走出了房间。等辛姨带上了门,乔安娜又从床上爬了起来。
她趴在窗户上,借着路灯微弱的光芒远望,然后看着一辆黑色的车扬长而去。
乔安娜猜也能猜到它带走的是什么。
第二天,乔安娜被乔斯宸抱下来,他一脸铁青,抱着她的手抓得她很疼。据辛姨所说,乔斯宸当时的表情,让她误以为他要把乔安娜扔下楼。
然而他只是把乔安娜交给了辛姨,什么都没有说转身就走了。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抱乔安娜。可是自始至终,乔安娜没有感受到一丝的温暖,只有害怕,从心底油然而生的惧意。
也是从那个时候起,乔安娜知道,这个世界是有开关的。
不是每个人都能见到这个世界的真正模样,大多时候,他们的世界都是关上的。关上的世界虽然不精彩,但至少安全可靠。乔安娜的世界本来也是关上的,可是她误把它打开了,而且打开得太早,所以她比更多人都更早懂得了畏惧的滋味。
乔安娜病了。
她的喉咙不仅仅像是被人点了一把火,更像是吞下了打翻的火炉。那是席卷一切的大火。
辛姨最先发现乔安娜的异样,她将乔安娜抱起来时,有一滴温热滴在乔安娜的脸上。乔安娜猜想她是哭了,可是她为什么要哭呢?眼泪是最真实的东西,它向来有根有据。只不过身体中仿佛有大火袭来,乔安娜迷迷糊糊中再也记不清了。
不过有一点她很清晰,在坠入火焰深处时,她嘴里无意识喃喃着的那两个字。
明明音节简单却偏是这个世界最深奥的秘密——妈妈。
乔安娜这一烧不得了,竟生生烧成了肺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