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怕,有我在,不会有事的!”公子赢高以宽大的罩袍裹住公主抱下马来,却见头戴鹘冠,身穿秦甲的公子将闾骑着黑色的骏马挥动着斑斑血迹的长戟过来,他笑哈哈地向他招呼道:“十三王兄,我今天又斩获了几十个首级。你的成绩呢?王贲将军正四处寻你呢?咦?你这么鬼鬼祟祟藏着什么?莫非趁我们杀敌时去偷楚王的珍宝了?”公子赢高正想掩饰,不料将闾动作极快,他跳下马来,哗地揭开他手中的罩袍,看到了羊羔一般瑟缩着的女孩,将闾坏笑起来,粗暴地把芷伊的小脸扳过去想细看,没料被公子赢高一把推开,他护住女孩道:“不要碰她!你会把她弄痛的。”将闾火起,大叫道:“你不让我碰我偏要,我不光要摸她,还要亲她抱她,不就是一个楚国的小女人么!”他说着扔掉长戟抓住女孩把她从公子赢高怀里拽了出来,芷伊惊恐地大哭起来。嬴高被激怒了,他一下子拔出了腰间的佩剑指在将闾的脖子上。“放手!”他怒喝道。
公子将闾打断了公子赢高的追忆,让他慢慢回过神来,他看到将闾双目炯炯地望着自己,将闾道:“王兄,没想到她就是那个让我们兄弟俩拔剑相向的楚国的小女人。她那时还那么小,现在长大了也这样窈窕,现在我也知道了,她叫芷伊,而且曾是王兄心仪的楚国的公主。”
楚国的公主芷伊,不同疏竹夫人的绝艳之姿,但娇美清丽,是楚辞里澧水之畔清香的兰花,她又是湿润而忧伤的,是秦风里在水一方的伊人,让公子赢高近在咫尺,却望莫能及。她在十三岁那年沦为了秦国的俘虏,却没有归属于把她带到秦营的王子,有着公主身份的她被作为珍贵的战利品和后宫的美人们一起上缴入秦王的后宫。她进宫时还未及笄,不可能承受秦王的恩宠。于是在度过了寂寞的成长岁月之后,身体日渐衰弱的秦王厌倦了六国王宫里的粉黛,在重臣赵高的安排之下,那些没有受过恩泽的宫人被分配到了各个王子公主的宫里。过去了这么多的日月,芷伊学会了秦语,并有了一个秦国女奴的名字襄儿,她原本的身份被遗忘,华毅宫里竟无人知道她曾是一位公主。阿房宫中,绿鬓流云,脂腻晴波,从来都不缺少美人,加上她自己的刻意掩饰,就连主人将闾也不知道她已在自己的宫里。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罗;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曼曼。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少女唱着空灵的《山鬼》,默默地望着端坐在上的公子赢高,歌声伴随幽怨的琴音如烟绕梁。除了他之外,在座的王储们都不懂楚语,他们听着这悲伤的调子,面面相觑,不知所云。公子赢高的心中,痛如刀绞,他后悔当初怎么不去打探她的消息,他只知道她被王贲带走之后就一去茫茫,却不料如今竟在别人的宫中相遇。她与他虽然只有那短暂的相识,但他的心啊,确实是为她剧烈地跳动过的。他作为秦国的王子,连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孩儿都无法保护,他愧对于芷伊歌中忧苦无告的相思,他几至要掩面垂泣了。将闾看公子赢高神态哀戚,心中难耐,便叫人译给他听,待听明白了意思,他笑得意味深长,往日凛利的长长凤目荡漾起如水的波光,将闾凝望着那个少女,端起酒爵来抿了一口清酒,赞道:“芷伊,《山鬼》里的兰花,《蒹葭》里的伊人,寂寞地相思着公子,妙啊。”公子赢高只觉得一阵心惊肉跳,低声恳请道:“将闾,能否把她赐给我?”将闾抬手打住了他的话:“她是我宫中的乐姬,就是我的女人!”
公子赢高的脸霎时变得一片灰白。女孩的琴歌仍在继续:“帝子降兮北渚,目渺渺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湘夫人》才刚刚起个头儿,公子赢高便起身离席,拂袖而去。
入夜,月上螭钩,各宫王子公主们相继散去,辇驾的声音在宫街御道上越去越远了。将闾从寥落的酒宴上起身,鹰隼般的目光穿过收拾着残席的内侍和宫女们,芷伊远远地抱琴垂首坐在柱子旁的帐下,她是那样地单薄清秀,高大的北国的宫人们摇晃一下身体就把她挡住了。内侍长毕恭毕敬地过来问公子晚上需要哪一个侍妾侍寝。将闾干脆利落地吐出了两个字:“芷伊。”内侍长一怔,不知宫里有哪个女人叫这个名字,将闾不耐烦地道,“就是那个唱楚国琴歌的乐姬。”
“这个乐姬不叫芷伊,她叫襄儿,身份尚卑,殿下若需其服侍,需得先册其为殿下的侍妾。”
“啰唆!”将闾有些恼怒地打断他的话,喝道,“我今晚就要她!”
芷伊被带到公子将闾的内室时,身上仍旧穿着乐姬的暗红色浮藻花曲裾长裙,怀里还抱着那张旧琴,她头垂得很低,默默地把琴放在将闾面前的地上,解开锦囊要将琴抽出来,将闾坐在榻上,笑道:“我不是听你弹琴!我可听不懂酸溜溜的楚辞,我是叫你来服侍我的。”芷伊没有抬头,只怯怯地回答:“殿下是叫错人了吧,我只是一个乐姬,不是殿下的侍妾。”
“哈哈!”将闾大笑起来,“明天你就是我的侍妾了,像主子一样穿锦着罗,使唤下人,如果侍候得好,还有重赏!”芷伊听了,惊惶起来,她蝶翼一般的眼睫颤巍巍地扑动着,清莹的小尖脸涨得通红,连连摇头道:“殿下,我不会的,殿下,我只是你的乐姬,我只会弹琴。”
“不会?”将闾从塌上走了下来,逼近道,“那你今天下午唱的那首情歌是给谁听的?难道是嬴高?不,丫头,我那王兄宅心仁厚,又貌美得像个女人,是不适宜被女人所爱的。只有我,才是值得你思念的那个公子!”
“不是,殿下,我没有思念哪位公子,那只是楚国的民歌而已。”芷伊辩驳道。
“民歌?那是楚国王室才能演奏的音乐,你就是当初那个楚国的小公主,你早就应该是我的侍妾了!”将闾一边说着一边去抓芷伊,没想那女孩并不老实,她扔下手中的琴,抽身逃跑,将闾逮着的她的袖子哗的一声撕去了一块,这下把公子惹火了,他拿下兵架上的金错铜剑几步撵上她一把按住,将剑横闩在门上,说道:“看清楚!这剑你根本拿不动它!今晚你休想逃走!”
“我不是,我不是公主!”弱小的女孩在将闾的臂中像一只雏鸟剧烈地颤抖着,她嘤嘤哭泣起来,“我不是什么芷伊,我只是奴婢襄儿,我不配侍候高贵的殿下。”
“不,你就是公主芷伊,而且是倾襄王的女儿!当年我父王用了五百车的黄金珠宝迎娶了疏竹公主!我也要像他那样,得到真正的楚国的公主!”将闾贪婪地吮吸着她发间的清香,解落了她的衣带,顺势将曲裾外裙剥脱下来。少女的肌肤像美玉般细腻光洁,精致秀巧的五官,天鹅一般纤细的长颈……芷伊挣扎着想逃避将闾的纠缠,可是他的大手却像是无处不在,无法摆脱。
“你不肯顺服我,就宁肯死啰?但我也不会让你好死?”将闾柔声在她的耳边说,“不管你是汤镬还是车裂,在死之前都得好好地服侍我!”芷伊浑身一震,她从他的怀里滑落下来,绝望地跪坐在地上,只把两只小手掩着泪水长流的面颊喃喃道:“公主芷伊早在寿春城破时就死掉了。”将闾没有再与她争辩,只将她抱起放在了他的锦榻上。
少女对将来的事无边地恐惧起来,虽无力反抗,却像风中的花朵抖得厉害,将闾高大的身躯像山一样压过来,他的亲吻与抚摸也如烈火一般熨上她的身体,她在这样的蹂蹑里迷失起来,就像醉酒一样呢喃着:“你说过你要救我的……”她遥遥地看到酷肖她死去的哥哥们的公子赢高怀抱着十三岁的自己驾着那匹雪白的战马冲入楚宫的万丈烈火之中。剧痛像烈焰一样席卷她的全身,芷伊凄惨的哭叫让将闾兴奋不已,他紧紧抱住芷伊,在她耳边不停地说着:“你这个小可怜儿,我不会让你死,你会好好活着,做我的女人!”
在那个烈火焚身的夜晚,芷伊彻底地被将闾占有沦为了他众多侍妾中的一个。第二天,将闾命人给她准备了一套粉红暗花云裳,姜汁黄缣纱轻衫的宫服,大带是绮花的锦缎,裹住她细柳般的纤纤楚腰,他为她盛装的美丽所惊艳,不光解下自己的玉佩系上了她腰间的丝绦,还亲自给她穿上了绣花的丝履。果然如他的许诺,芷伊从此成为了主子,锦衣玉食。
将闾给予芷伊的恩宠是其他侍妾所不能比的,除了打猎与操练,将闾几乎时时与她腻在一起,连车辇也要拥她同乘,仿佛新婚燕尔。但公子的恩宠似乎从来与柔情无关,不管她是忧愁、暗伤还是隐隐地欢喜着,他总是作那焚琴煮鹤的武夫,把她从静美的画幅里截下,当作床榻上的锦褥般恣意蹂蹑。芷伊不愿在双颊抹上讨好的胭脂,她面色素来苍白,扑了细粉之后更显皎洁如雪,眼圈因常哭泣而微红着,湿润迷离的眼眸宛如潇湘的秋水楚楚顾盼,细眉暗蹙,小小的嘴唇不得已点上嫣红的香脂,着实可怜可爱。一时间,宫里的侍妾宫女们纷纷效仿这样的妆容,渐渐成为流行。
公子赢高在闲庭的花树下静坐,斜倚在雕案上,轻罗绣裾如烟铺散,秋气已凉,花落簌簌,他拈起落在自己广袂上的花瓣不免感慨起来,轻轻叩案道:“来人!斟得清酒来!”侍妾离香带着捧壶举案的宫女过来,离香向着公子款款致了个万福,从案上取下龙首铜方壶,斟进错金爵里,再恭恭敬敬地举爵齐眉。公子饮着酒,顺势将离香拥入怀里,正想吻她的脸庞,忽然觉得温柔秀媚的她与往常很是不同,诧异道:“美人怎么愁容满面?莫不是哭过?”离香羞涩起来,轻轻以绿袖遮住红唇,含情脉脉道:“殿下莫不觉得我比往日可怜几分?这是宫里新兴的啼妆,殿下喜欢么?”公子赢高仔细看了看她,笑着说:“还好,但我尚爱看你笑。怎么现在兴这种妆容?”
“殿下不知道么?十四殿下新宠了一个楚地的美人,她就是天天化的这种妆,仿佛不会笑的样子,十四殿下都为她神魂颠倒了。”离香仰脸轻笑,轻轻地抚着公子的胸襟。公子赢高深知将闾的粗蛮,无法揣度她如玩物般的余生,他柔肠寸断,只能长叹道:“徒倚他人兮倾绣榻,美人舍我兮奈若何?”将那一爵酒全敬了萧瑟的秋花。
骊山之下的王陵还没有完全筑好的时候,始皇帝就在第五次出巡之中驾崩了,他留下的遗嘱里刻意安排了两个王子截然不同的命运,在上郡督建长城的长公子扶苏被就地赐死,而随之一同出巡的十八子胡亥则继承了秦帝国刚刚打下的大好河山。
胡亥回来的时候不光带着父王已经发臭的遗体,还带来了屠城的烈烈杀气。他此时已是一个二十一岁的青年,不再是任由哥哥姐姐们戏弄的无知孩童。多年的积怨累计在心里,使他穿戴着琉璃紫玉的冕旒与漆黑朱纹王袍的形象有如周身流火的阴森冥判。
整个咸阳城笼罩在血雨腥风里,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人被屠杀,整家整户地拉出去斩首。与秦王在位时坑杀百姓的不同是,胡亥杀戮的多是先王的重臣与贵族。秦人的鲜血再次染红了清澈的渭河之水,那些曾经骄傲的权贵们凄凉地葬身于骊山陵陪葬坑的黄土之中,作了他们生前膜拜的始皇帝的人殉。
公子赢高世事甚知,却充耳不闻,一心只读书听琴,直到一天,夕阳西下,残艳的光辉把阿房宫浸作一片血红,他听见“哇哇”的叫声在窗外响起。隔帘一看,竟是结队的乌鸦在阿房宫上空盘旋,它们停下来的时候,落满了宫殿的雕檐画栋。
“怎么会有乌鸦?”他皱了皱眉头。
“殿下,新王登基后戮杀前臣、公子以及诸公主,十二公子皆尽宫诛灭,十公主死于杜……”内侍长崔堰哆嗦着回答。
公子赢高抽搐了一下,镇定地说道:“可我呢?陛下怎么还留我至今?”
“殿下身美志洁,对王位江山没有半点觊觎之心,新王对殿下放心,乐蘅宫仰赖殿下的保佑。”
“保佑?哈哈哈!”公子赢高指着崔堰仰头大笑起来,他雪青色的长袖与翠蓝的纨绦随风飘舞,美玉杂佩叮咚作响,他笑得太过猛烈以至于站立不稳,大叫道,“你们称我殿下,而我这个殿下又有何用?眼睁睁地看着母亲的故国遭战火焚烧,眼睁睁地看着带回的女人被兄弟占有,我现在又刚刚听到大王把我们的兄弟姐妹都屠灭了,我保佑得了谁?谁又能保佑我?”说罢,一把扯落峨冠扔到地上,对崔堰说,“把我的头也砍下来献给胡亥吧。”崔堰吓得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道:“殿下,奴婢该死,奴婢说错了话。殿下此举万万不可。”崔堰这一跪,乐蘅宫里所有的宫人都跪下了,他们屏息叩地,有压抑的哭声。
宫外,传来内侍的传唤声:“皇上口谕,宴赏众臣,宣公子赢高进殿!”
“不去,我没有心情喝酒,跟他们说我病了。”公子赢高摆摆手,抛下满厅伏地跪请的宫人正准备转身进内室,胡亥的内侍已到宫门口了,他尖声向公子赢高传唤:“殿下,陛下盛情邀请殿下一述手足之情,辇车已为殿下备好。”他话音未落,有金属撞击的声音响起,在内侍的身后,赫然出现两列腰佩长剑的铜甲武士。
乐蘅宫里一片寂静,听得见宫人恐惧的齿牙碰击声。
公子赢高缓缓抬起手臂,摸了摸自己的发髻、脸颊和颈项,苦笑了一声,他弯下腰,缓缓拾起地上的王冠,弹落上面的尘埃,叹息道:“来人,梳头、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