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也是,工作压力本来就很大,但甲方只知道提出要求,却不肯配合工作。在甲乙双方关系中,“乙方”始终是个悲剧人物。沈书娣之前也接触过宣传部那几个什么官什么长的,个个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们的意见一旦难以统一,那么张峻永的这个策划案恐怕就会很难搞,也不知道未来的他究竟是要熬多少个通宵了。
两人正说着,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喊。
“书娣?”
沈书娣转头看去。阶梯上站着一个年轻女人,在沈书娣转身的那一刹,她脸上冷冷的表情立即被满面的笑容所取代。
“果然是你啊,我还真怕自己认错了人。”她笑着,款款向沈书娣走来。
看见来人,张峻永的惊喜之情溢于言表,他低声问:“书娣,原来你跟陈主任是旧识呢!”
沈书娣并未应声,她的脸上毫无表情,见来人靠近,朱唇轻启,说:“陈子悦,别来无恙。”
到这份儿上,沈书娣终于明白姚总编派她前来的原因了。
南和县县委宣传部部长陈子悦与沈书娣毕业于同一所大学同一个专业并且是同一年离校。也就是说,她们是同班同学。姚总编是个极有心计的人,他在接这个案子的同时,恐怕早就调查了接洽官员的背景。在明知道沈书娣的工作任务已经超负荷的情况下,竟然还派她前来,恐怕是期许老同学相遇之后,能令案子顺利进行。
他向来都是这样的人,就算要委托某人办事也绝不会开口求人,但会用别的方式引导,最后倒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他谁也不亏欠。
恐怕姚总编要失望了,让陈子悦发现沈书娣竟然是负责南和县招商引资策划案的工作人员之一,未必是一件好事,说不定只会令策划部的工作更加艰难。因为,她与陈子悦之间的关系,远不止同班同学这么简单。
“陈主任您好,上午一直没机会见到您!”张峻永礼貌地与陈子悦握手。
“非常不好意思,上午同领导开了一个会,本来是准备下午约见你们的。”
“没关系,知道您很忙。”
陈子悦笑笑,转头看着沈书娣,问:“你也在参与这个案子?”
张峻永正要开口,沈书娣忙说:“没有。”
张峻永错愕地看着她,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对陈子悦说:“我只是来收集资料的。”
听她这么说,陈子悦的嘴角泛起一丝浅笑,眉梢挑过张峻永,提议说:“时候也不早了,不如一起吃个饭,聊一聊,我们也多年没见了。”
张峻永正想应承下来,却被沈书娣一口拒绝了。
她看着陈子悦,说:“还有朋友在酒店等我。”
“可以叫他一起啊。”
沈书娣摇摇头,说:“他恐怕并不乐意,他决定的事情,谁也不能更改。”
一想到此时此刻可能正在酒店里百无聊赖的谢靖宇,沈书娣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她替他做了决定,并将不和陈子悦吃饭的借口全部推倒他的身上去,就算后来传到姚总编耳里去,也怪不了她。
陈子悦似乎看出了什么蹊跷,含笑问:“这么在乎?男朋友啊?”
沈书娣笑了笑,不置与否。
“那只有下次见面的时候再聚了。”陈子悦转头看向张峻永,保持职业化的微笑说:“张先生,下午我会准时在办公室等你。”
“好的。”
道了再见,沈书娣急急转身,走了两步,却又听见陈子悦的呼唤。
她转头看去,只听陈子悦略带歉意地说:“书娣,你离开庄离有多久,他便离开我有多久。过去的事情,希望你不要介怀,但愿下次见面,我们还是朋友。”
沈书娣浅浅一笑,说:“我们一直都是朋友啊。”
陈子悦脸上流露出惊喜,她还想说什么,但沈书娣已经快步离去。
原来,她只是说了句客套话。陈子悦黯然一笑,转头快步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沈书娣的脚步却有些凌乱,她低着头,自顾自走着,步伐快得张峻永追也追不上。陈子悦与庄离分开了许多年,可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凭什么因此而激动,凭什么仿佛是在胸膛里放了一万只的兔子,难道庄离会为了自己而离开陈子悦吗?他永远不会这么做,在这个男人的心里,最爱的人只有他自己。
可是,庄离创办公司的钱又是哪里来的呢?难道他还能找到别的金主吗?她要不要与陈子悦保持联系,或许可以从中了解一些内幕呢?
不不不,她什么时候也变成了这样的人,为了工作,竟然要抛掉自尊,与恨了整整三年的女人做朋友。她还是做不出这种抛却陈见,宽宏大量的事情来。况且,这不过只是公司指派的任务而已,根本不值得她放弃自己的生活与原则。
张峻永在身后追得着急,见她满腹心事,也不便多问。他是个聪明人,从陈子悦与沈书娣的对话中已经明白了两人的关系。旧情敌见面,理应化干戈为玉帛。无论曾经共同爱过的那个人最后到底属于其中的哪一个,或者哪一个都不属于,但至少这两个人都有过共同的爱人。而从陈子悦的态度,他便可以预测,此次合作,她应该不会为难他。但沈书娣似乎心结难解,他不免有些好奇,她们口里的那个男人,叫“庄离”的那个家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也许,可以回去向谢靖宇八卦一下。
可是,沈书娣这样的情绪,他看着有些于心不忍。于是,他打破这死一般的沉默,问道:“我们中午到底吃什么啊?”
沈书娣却一个急刹车,令他险些撞上。
她说:“好吃的。”
沈书娣确实带他们去吃了好吃的,这家店的名字就叫“好吃的”。张峻永在抬头看见招牌的那一刻,瞬间石化了。
“怎么了?你脸色很难看。”谢靖宇见到沈书娣,颇为担忧地问,见她不回答,又看向张峻永,低声问道:“她怎么了?心事重重的,失恋了?”
张峻永刚想说话,就被沈书娣瞪了一眼。他忙压低声音,在谢靖宇耳畔说:“遇见前情敌了。”
谢靖宇淡淡地应了一声,随着沈书娣在一张长桌前坐下。
他原本就不觉得这是多么严重的一件事情,但见沈书娣心情不好,便不再多说话,直到那碗面端上来,他顿时震惊了。
“不是吧,邓义含这么抠,工作餐只给你们一碗面?”
坐在他对面的沈书娣瞪了他一眼,递给他一双筷子,冷冰冰地说:“知足吧,想一想那些连面条都吃不上的穷小孩吧!”
谢靖宇静静地看着她,久久没有挪开视线,嘴角微微翘起,说:“哎,是啊……”
沈书娣瞪了他一眼,埋头开吃。
见她这样,谢靖宇的心才算放下了。
沈书娣原本搁在心中的不愉快,因为谢靖宇的耍宝,反而消散得干干净净。可是,带他们到这家面馆来吃饭,她可不是开玩笑的。
这家面馆真是南和县的一大特色。除了有超绝的卤味汤料,分量也超足,老板是将良心全部都做到了面里去。沈书娣原本是标准的非面食类动物,吃面食对她而言如同吃药一样困难。沈妈因此很担心,所以一度叮嘱她找男朋友千万要小心,必须先问对方籍贯,假如隶属北方,就要立即挥剑斩情丝,否则嫁到北方去天天都吃面条,会把她给活活饿死。但是后来,她遇见了籍贯北方的庄离,然后,这个情况就有所转变了。
而最早对这顿午餐很有意见的谢靖宇,竟然风卷残云般将眼前的食物一扫而光。
“怎么样?味道还不错吧!”见他吃得那么开心,沈书娣有些得意地问。
谢靖宇点点头,抬起头却看见她碗里还剩三分之二,不由问道:“怎么啦?”
“吃好了。”她回答得很牵强。
“你不爱吃面吧!”他看她碗里剩下那么多,眉毛拧成一团,“再吃点吧,剩着太浪费了!”
她摇摇头,低声说:“不是太喜欢……”
这种食物会令她回想起过去与庄离在一起的那些时光,他最拿手的厨艺便是煮一手好面。一堆面粉在他手里,却能做出粗细匀称又很劲道的面条,用熬了一整夜的大骨汤煮出来,再浇上酱炒的肉哨子……
遇上庄离之前,面条是她最恐惧的食物;遇见他之后,却成了最爱。再后来,离开庄离后的时光里,她最不想碰的就是这东西。
一段感情可以改变一个人的生活习惯。
谢靖宇不明就里,说:“那你还带我们来?”
“因为张峻永他们很忙啊。”
张峻永闻言立即抬头,歉疚地看了她一眼。
“也没剩多少啦,闭上眼睛可不就吃完了?”谢靖宇的声音很温柔,眼神也很温柔,说话的时候带着微笑,令人难以抗拒。
沈书娣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他也一直看着她,不再讲别的话。今天与谢靖宇见面,沈书娣都很自觉地躲避他的目光,可是现在却是避无可避,她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昨晚发生的事情,脸颊顿时就像烧着了般烫起来。她低下头,匆忙拾起掉在桌上的筷子,手忙脚乱地擦了擦,夹起碗里的面条便往嘴里送。虽然是被强迫吃下并不喜欢的食物,但这个长得好看、又懂得珍惜食物的男孩,在沈书娣的心里却留下了非常温暖的美好印象。
午饭过后,大家各自前往各自该去的工作岗位,沈书娣准备回酒店简单收拾一下行李,就同谢靖宇一起回少城。
她心里琢磨着,既然躲不过,那就只有硬着头皮去面对了。
可谢靖宇却是很轻松,似乎半点也没将昨晚的事情放在心上。
男人同女人就是不同,女人一旦被人酒后轻薄了,恐怕誓死都要讨个说法;而男人倒跟没事人一样,或者说,人家心里本来就乐意得很,反正又不吃亏。所以沈书娣一次又一次萌生想要道歉的想法,又一次又一次活活把它掐死了。
直到谢靖宇跟着她进了酒店房间,她终于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对身后这个男人说:“那个,昨晚……昨晚我喝多了,对不起啊。”
谢靖宇从她身边走过,在床上床下翻来覆去,不知道在找什么。
沈书娣有些尴尬,正考虑着要不要再说一次抱歉,然后这个男人从床头柜的缝隙里找到自己的钱包,在她眼前晃了晃,说:“昨晚你解了我的皮带,还把我的钱包随处乱扔,害我今天出门都没能买到任何东西,你说该怎么办吧?”
“你你你,你说什么?昨晚,昨晚我真的有对你……”沈书娣整个人像是被冰水浇了一遍,舌头打结,看着这一脸坏笑的男人,浑身都开始哆嗦起来。
这样令人羞耻的事情,真的发生在她身上吗?
谢靖宇将钱包放回兜里,双手环抱胸前,说:“嗯……你有对我做什么吗?好像是有做什么……到现在我都还在想,是你在做梦呢,还是我在做梦呢……我也记不太清了呢。”
他尽量把话说得吊儿郎当漫不经心,可事实上,这个女人昨晚的举动着实令他狠狠地吓了一跳。
本来只是想要从她身上寻到一些蛛丝马迹,确定她与邓义含之间的关系,却没想到事情会完全超出他所控制的范围。从对她的好奇,到现在莫名的好感,他相信这一切都跟昨晚那个吻有关。
可是,在酒精作用下的行为,那个吻又能包含多少真心呢?她是知道他就是谢靖宇,还是看成了别的男人,他无从获知。他唯一能确定的是,自己对这个女人多出了一些别样的感情来。
听他这么说,沈书娣低头捻了捻头发,从沙发上拎起自己的包,然后硬着头皮从他跟前溜过,说:“走吧。”
那语气和神态,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令谢靖宇忍俊不禁。
当两人坐到车内,狭小的空间更显得气氛很局促,沈书娣紧张得连看也不敢看谢靖宇一眼。她摇下车窗才觉得呼吸顺畅许多,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在谢靖宇未说话之前便抢白道:“我好困,想要睡一觉,你开车小心一点。”然后便缩在椅子上,闭眼假寐。
谢靖宇侧过脸看了她一眼,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将空调调至适合睡眠的温度,选了一张轻音乐CD播放。
而沈书娣,在这轻柔的音乐里,竟然假戏真做,沉入到了甜美的梦乡里。
醒来时,车子已经停下了。
沈书娣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车窗外蒙蒙的一片。她诧异不已,坐起身子,身旁的人动了动,她转头看去,他正趴在方向盘上看着她。
沈淑娣心想那个表情实在太帅了,忙问:“咦,什么时候雨下得这么大了?”
“大约二十分钟以前。”
“那现在我们在哪里?”
“一个朋友家楼下。”谢靖宇从后排座拿过沈书娣的包,说,“去你家的那条隧道被水淹了,没办法,只有改道去就近的地方,到我朋友家暂时躲躲雨。少城的雨季来了,这雨啊,一时半会儿恐怕是停不了的。”
沈书娣看着他不说话。
他将包放在她的手里,说:“这天气,你穿着牛仔裤帆布鞋行动不便,我还是背你上楼去吧。”
“不用不用,我把鞋子脱掉就是了。”
“你也太冒险了吧!这里是单位自建房,可不是什么高档住宅区,就算水里没有电,也很可能会有玻璃碴啊。”谢靖宇说着,已经下车来,并且拉开沈书娣的车门,身子一弓,蹲在雨里,又拍了拍自己的背,说,“来!”
“谢靖宇,真不用……”她忙摆手,不敢覆上那宽厚的背。
“快走!”他根本不容她拒绝,抓住她的手,将她拖向他。
在雨里不足半分钟,谢靖宇浑身上下就被淋透了。沈书娣趴在他的肩膀上,努力想要撑开一点距离,但在这个被雨淋过的夏季,单薄的衣衫根本无法阻隔两人的体温传递。
她趴在他的身上,没有选择地去感受他。他的肩膀很宽,不知道哪个爱情小说作家说过,宽肩膀的男人很可靠。他的背上很有肉,又很结实。头发很黑很密很柔顺,脖子上的小绒毛很可爱。耳朵很大,耳垂很厚。
他背着她,快步冲进单元楼道,找了一个干净的地方将她放下。她从头到脚都被雨浇过了,但托他的福,鞋子里并没有进水。
他像是从瀑布下走了一圈出来,浑身都在滴水,她有些歉疚地说:“谢谢你啊。”
“谢什么?还好没拉你去屠宰场卖掉,不然连汽油钱都不够换。你轻得像张纸!”
她笑了笑,懒得跟他贫嘴。
他不以为意地接过她手中的包,说:“走吧,上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