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四面都是金属的，就显得冰冷而富于质感，这让靠在电梯壁上的裴家慧不寒而栗。
生活中的某一时刻，你会有一种无力感，这种感觉让你十分沮丧，你发现周围的事跟你没什么关系，而你正在进行的生活，自己又难以把握。此刻裴家慧就有这样一种体会。她心里很乱。主要是烦，具体地说是愁。
因为房子的事儿。刚才在电话里，萧小东显得很兴奋，说新开盘的那个小区地点虽然偏了点，但性价比还是挺高的。裴家慧当时想追问一句：就算是这样，不也是买不起么？但最后还是咽了回去。
裴家慧也明白，萧小东之所以显得有积极性，大约是在表明自己一直处于找房子的状态，而不是躲在一边儿回避这个问题。无论如何，她不想再刺激萧小东了。她觉得他也够可怜的了。其实是他们俩够可怜的。她和萧小冬认识已经三年多了。因为买不起房，他们的婚期一再被推迟。
这段日子，裴家慧跟萧小东跑了不少售楼处。去一次受一次刺激。这刺激既来于自己也来自于别人。
裴家慧在这座城市土生土长，但家庭很普通。大学毕业后这几年，所有积蓄都在一张五万块钱的存折里了。萧小东那边比他多点有限。他父母说顶多能支援他们十万块，而裴家慧她妈早就扬言，在买房这件事上一分钱也拿不出来。
这样一算，他们能拿出来的钱撑死也就二十多万。拿出这些钱后，他们就一无所有了。
但这座城市房子的均价已经超过两万块一平米，实际上两万块一平米的已经不好找了。就算有，买个六七十平米的小户型，也得一百四五十万，首付百分之三十，至少也得四十万，也就意味着他们还得借二十来万。何况小户型的房子不是想买就有的，视野所及大都是百十平米的房，动辄一套就超过二百万。
更要命的是，不是说买完房子就完了，以后得想法子还首付的债吧，每个月得还不菲的贷款吧？
裴家慧觉得这种刺激来得真是结实。
至于来自别人的刺激，是因为每次裴家慧都看到有那么多人像在超市里抢购紧俏商品一样买房子，她搞不清楚这些购房者都是些什么人，或者说得直接点：他们的钱都是怎么来的？
现在，裴家慧看着电梯里的人。
她觉得，要说有钱人和穷人在外面还有那么一点相同的地方，那似乎就是都得挤电梯。她看不出来面前的这些人谁最有钱，也许都没什么钱。
裴家慧觉得自己的感知力越来越迟钝了。
据说，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越活越精明，而另一些人则越活越傻。她觉得自己本不应该这样啊，毕竟是天蝎座。按星座学上的说法，天蝎是十二星座之王。
出了写字楼，裴家慧看到萧小东在马路对面的“别克”里冲她招手。
两个人是三年前认识的。裴家慧是一家货代公司的职员，萧小东则在数码城帮人卖电脑。裴家慧的电脑是在他们那儿买的。后来，电脑坏了，在保修期，萧小东上门去修，裴家慧不知道怎么他就记住了自己的QQ号。
这是一个稍微有点浪漫的开始。
最初交往的日子，萧小东每天都骑着自行车去裴家慧所在的写字楼下接她下班。有一段时间，裴家慧喜欢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的感觉，这可能就是爱情吧。
现在，钻进车，裴家慧说：“以后咱办自己的事儿，别开你们老板的车。”
萧小东说：“没事儿，我和老板关系没得说。”
裴家慧说：“那又如何！不是有没有事儿的问题，是我不愿坐这车。”
萧小东愣了一下，说：“你怎么了？”
裴家慧说：“没怎么，楼盘在那儿？”
出了市区，远远看到一片施工中的楼房。售楼处门口倒是停了不少车，看房的还不少。下了车，裴家慧往四周看了看：“这儿是哪儿啊？都到野外了。”
沙盘上的小区和规划确实美丽性感。
房子最小的七十多平米，一室一厅，房价合一百三十多万。跟在他们屁股后的售楼小姐说这个价格真的很便宜了。
售楼小姐说：“你们不要的话，一会儿就被别人抢走啦！”
售楼小姐不厌其烦地帮他们算首付多少，每个月还多少，还多少年，然后又介绍整个小区的功能设施，并提醒裴家慧和萧小东，这个地方虽然偏了点，但快通地铁了，有巨大的升值空间，就算用来投资也是很合算的。
裴家慧说：“我们买房子是要住人的。”
售楼小姐说：“那更合算了。”
裴家慧也觉得这个价格在这个时代和这座城市算得上很便宜了。但问题是，即便是如此，对他们来说，不借钱的话，仍承受不起。她看了看萧小东，说：“咱还是走吧。”
萧小东说：“再看看。”
裴家慧说：“算了。”
萧小东说：“借钱是肯定的，否则的话，哪的房子都买不起。”
裴家慧愣了一会儿神儿，说：“但我就是觉得，生活不该是这样。”
她算了一下，他们得再借二十万才够支付首付款，然后每个月再还几千块贷款，一直还上二十五年。
裴家慧每个月扣完“五险一金”，拿到手里的薪水也就四千块。萧小东那边有时候还到不了这个数。也就是说，两个人的工资加在一起顶多八千块。而且，无论是萧小东的职业，还是她的职业，都不是那种可以不断晋级的职业，没办法晋级，也就不能保证工资的飞跃，干三年跟干五年的差别不会太大。
这也是最近一段时间叫裴家慧头疼的问题。
按这个进项，根据售楼小姐的计算，他们每个月还完贷款后，再除去各种生活必须的费用如水费电费煤气费暖气费物业费电话费网费手机费伙食费交通费以及其他必要的应酬外，赤字都出来了。而且，这里离市区太远，地铁还没通，假如买这儿的房，就必须得马上买车，又是一笔钱。
更让裴家慧无语的是要还上二十五年。
人的一生中有多少个二十五年？她现在二十七岁，萧小东二十九岁，也就是说，还完贷款后他们都已经是“奔六”的人了，那时候人生还有什么意思？裴家慧拉着萧小东往外走，生活从什么时候一下子变得如此残酷？
从售楼处出来，裴家慧感到售楼小姐一直在她身后微笑，那微笑太恐怖了，叫她感到双腿发软。
裴家慧就纳闷儿了：这几年的房价长得怎么比姑娘们脸上的粉刺还快？即使二手房价格也高得令人望而却步。
一想到漫漫人生都用于还债上，她就有一种无力感。她想起前些天看到的一则新闻，说一名贪官落网，光现金就从他家搜出几千万。于是裴家慧就想：那得装多少麻袋啊？！她觉得这日子算是没法过了。
裴家慧觉得如果世界末日真来了就好了。
那样的话，就再也不用愁房子的事了，而且大家也都公平了，所有的房子都会像豆腐块一样毁灭掉，有钱人手里的钞票会变成一张张废纸。从这个角度，裴家慧还真希望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但现实是，今天的太阳挺好的，按天气预报说的，明天的天气也不错。太阳照样升起，一起按部就班，不仅明天，而且后天大后天大大后天都会一直照耀着这座城市，躲都没法躲。
裴家慧叫萧小东把她送回住处。她说自己头有些晕。
他们住的房子是租来的，在一个高层。进了门，裴家慧一头倒在床上。
最近，裴家慧下班后除了吃就是睡。有时候甚至光睡不吃。两个人做爱的次数也很少。有几次，裴家慧被同事拉着去酒吧，直到夜里一两点才回来。以前她是不怎么喜欢这种生活的。但这些天觉得喝点酒也没什么不好。
有一次，裴家慧回来时已经午夜两点了，碰巧电梯坏了，只好脱下高跟鞋，拎在手里，一层层地往上爬。当时她内心充满了绝望。他们租的房子在十八层。
现在，裴家慧睁开眼，呆呆地望着萧小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