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儒吊着的一颗心,算是忐忐忑忑地落定了。老板儿和金狐狸一丁点儿多加停留的意思都没有,抬起步子就随人群朝远处走去。刚走上几步,老板儿就被一只戴了三颗金戒指的大手拉住了胳膊,老板儿不用回头看也猜得出是李子儒。李子儒意识到自己有些失礼,忙把手收了回来,笑嘻嘻地说:“贵人,贵人请留步……”双手忙抱拳向老板儿施礼,收回手后又向一旁的金狐狸点头示意了一下,“二位方才可是帮了鄙人大忙,二位请到小店里一坐,鄙人得酬谢二位才是。”转身便朝着济世药铺的方向摆出一个“请”的手势。
老板儿一脸的谦和,慢声慢语道:“先生客气了,救死扶伤是从医者的本分,何况只是举手之劳。”也没再多搭理李子儒,老板儿说完迈开步子就继续朝前走去,金狐狸边走边指了下斜对面的茶庄,佯装无意地说:“老师,过去喝口茶润润嗓子吧。”没等老板儿应话,李子儒又紧走了一步,又一脸笑意地说道:“贵人,贵人,那茶庄的东西不卫生,沏茶的伙计之前是在皮匠铺子干活的。不如就赏个光,到我这儿边小叙边品茶吧。”见老板儿又像是要推辞,李子儒忙不迭地说,“您千万千万别推辞,我这人最受不得别人恩惠,二位刚刚帮了大忙,如果不给这薄面,恐怕我这一连几宿都睡不好觉啊……”说话同时配合着一脸的诚恳。老板儿和金狐狸心里明白,李子儒这老东西脑子里转的才不是报恩答谢的事儿。两人佯装互相确认地看了一眼,老板儿才算“勉为其难”地答应李子儒说:“那就叨扰了。”李子儒乐得腮帮的肉直颤,嘴里一连说了几个“请”,边引他们往药铺里走,边高声喊着让伙计把好茶沏上。进到药铺后,李子儒先到柜上对伙计低声吩咐了几句,随后引着两人顺着楼梯上了二楼。一楼是药铺,二楼则是一个装修精致的会客厅,一看就知道常有身居高位者到访。
请二位落座后,茶也端了上来,甘香随水汽散逸开来,老板儿切着杯盖闻了闻,云淡风轻地说了两句:“不错,不错。”
听到这种评价,李子儒显然有些失望,但想想对方既是在国外见过世面的大人物,也就容易理解了。李子儒为表示自己也不是等闲之辈,笑着脸端起茶杯说道:“明前龙井,地地道道的好茶。上回市长过来闲坐,我都没舍得拿出来呢,呵呵。”
李子儒的话音还没落地,只听金狐狸连连咳嗽了起来,刚啜到嘴里的茶水也被他咳得喷到了桌子上,脸上则一副刚喝了汤药似的难受表情,手还在嘴巴前用力扇着,说:“这味儿,也太难喝了。”李子儒看得有些犯糊涂,这明明就是上等的好茶,怎么喝出了这么个效果。只听老板儿哈哈大笑了起来,这一笑把李子儒笑得更发懵了,李子儒纳闷儿地看着老板儿:“这是……”老板儿没理睬李子儒,而是关心地看着金狐狸说:“怎么,还喝不惯?”
金狐狸一脸苦相地瘪着嘴摇头,说:“不行,还是喝不下去,比药都难喝。”说着还不满地把眼前的茶杯往远处推了推。李子儒听得没头没脑的,带着一脸的疑问看看金狐狸又看看老板儿,但两人谁都没正眼看他一下。老板儿稍带温情地看着自己的学生,说:“那在外面,你还张罗要去茶庄喝茶?”
金狐狸脸上稍有委屈地说:“您不是爱喝么,附近又没看见咖啡店。”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脸期待地问李子儒道,“对了,您家里应该有咖啡吧?”
李子儒被问得一愣,随后摇了摇头,说:“这、这还真没有,不习惯喝那洋玩意。”这时老板儿对前来续水的伙计说道:“麻烦你抓十克草决明,捣碎了,然后用半壶热水冲泡一番,再往里加一匙的蜂蜜。”说话间掏出了一个大洋递给伙计,被李子儒赶忙拦下,一边让伙计马上照吩咐去办一边让老板儿把大洋收了回去,说:“这可使不得使不得。”老板儿不好意思地说:“茶算你请的,这就当是给伙计的小费……”被李子儒再次婉言推辞:“我的伙计,供吃供喝还发工钱,哪能要您的小费,”随即好奇地问道,“往草决明里加蜂蜜,这是……”
老板儿笑了笑,说:“草决明和咖啡的气味相近,味甘苦。草决明加了蜂蜜有润肠之效,”说着拍了拍金狐狸肩膀,“刘公子这两天没吃好,有些便秘……”说到这儿,金狐狸脸上有些不好意思,忙打断说:“老师,您净取笑我。”引来老板儿又一阵发笑,几乎把昨晚没吃到肉脯的怨气都笑了出来。
当老板儿说到“刘公子”三个字的时候,李子儒眼皮一动,又把金狐狸上下细致打量了一番。李子儒陪着老板儿笑了笑,老板儿试图拿这个玩笑话自然而然地拉近彼此距离,让李子儒消除戒备心。但李子儒远比他预料得要狡猾,就在老板儿看似毫无提防的时候,李子儒突然快速清晰地开口喊了一声:“陈博士!”喊完便目不转睛地盯着老板儿看,行事向来谨慎的李子儒试图通过这种方式试探一下对方是否是真实身份。
“哎哎,叫我一弘就好,你的茶我都喝了,就不见外了。”老板儿的态度自然得实在无法再自然了。李子儒忙接茬说:“岂敢岂敢,久闻陈博士的大名了,咱这做药材生意的,能有幸结识您这位大行家,那是三生有幸。鄙人姓李,李子儒。兄弟不才,在上海商会混了个会长,还是副的。如果有机会和陈博士一起做些大买卖,在上海这边还是有些便利条件的。”
李子儒主动透露了自己上海商会副会长的身份,又谈及了一起做买卖,老板儿和金狐狸在心里暗笑——鱼要上钩了。老板儿边啜着茶香边看似无心地应了句:“美国药材市场倒是还好,供给也足些。”仅这一句就把李子儒的胃口吊了三尺高,忙说:“这世道,国内药材紧缺,能搭成这个桥,咱兄弟赚钱了不说,也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呀。”李子儒越说越激动,但换来的却是老板儿云淡风轻的“那是那是”。
这时伙计已经把金狐狸的决明子蜂蜜茶端了上来,李子儒殷勤地吩咐伙计:“快点儿快点儿!”并且亲自帮金狐狸斟满了一杯。似乎关系就这么亲近了起来。李子儒问金狐狸道:“这位公子仪表不凡,又是陈博士的高徒,我看也绝不是等闲之辈吧。”
金狐狸轻轻喝了口热气腾腾的决明子茶,玩世不恭地说道:“我没什么能耐,吃喝穿戴都是我老爸付账。我好好跟陈先生学医,不给陈先生丢脸就行了。”
老板儿紧接话茬介绍说:“刘公子的父亲可是大人物,在我相识的几位南洋富商里,不管是论财力还是论魄力,都称得上是这个,”说着不由得竖起了大拇指,“要是没点儿魄力,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还不留在身边?怎能让他跟我走东走西的。”把该透露的信息都毫无痕迹地透露了出来,老板儿再次端起茶杯品起了茶。
但这时李子儒所关心的,还不是这个“刘公子”是何等的出身不凡,而是这位“陈博士”有可能带来的药材生意。在接下来的闲聊中,李子儒屡次表达相见恨晚之意。得知二人还要在上海逗留几日,便相约明日再到下榻的悦来旅店登门拜访。
李子儒送他们到楼下时,伙计便依照他进门时的吩咐从柜上端了三十块大洋过来,李子儒折起托盘上的红绸把大洋包起来,递向了金狐狸:“刘公子替陈博士收好。”金狐狸看都没正眼看那钱,一副根本看不上这点钱的样子,也没有伸手去接,把李子儒弄得多少有些尴尬。老板儿伸手挡下李子儒拿钱的手,说:“生意做起来,这银子就如流水一样,不用讲这些。咱们是朋友,君子之交当淡如静水,朋友间更不必讲这些。”李子儒听他这么一说,更是高兴了,看来这个刚刚结识的死胖子博士还真可能是个财神爷,连声应着:“陈博士说的是,说的是。”亲自把二人送上了黄包车,目送黄包车渐行渐远之时,让贪财的李子儒感觉,正奔跑着的就是两车金光闪闪的金条。
接下来的两天,李子儒整天缠着老板儿和金狐狸不放,要么送早点,要么邀品茶,要么话家常,要么贵宾楼铺张宴请……金狐狸则一再嘟囔埋怨李子儒把老师的考察调研都给耽搁了,把李子儒说得十分尴尬,李子儒还说要派一辆车,亲自陪他们考察调研。老板儿则客气地说和李先生会面也算是在考察调研,因为自己考察的内容也不外乎药材方面,以便进一步做研究,或者日后有机会也做些药材的小生意……李子儒越听越欣喜,试探着和老板儿称兄道弟,又和金狐狸结成了忘年交,三人可谓是相谈甚欢。酒酣耳热之际,金狐狸的南洋公子哥状态就表露了出来,伸开胳膊搂住了李子儒的脖子,要让他带自己去买手表,还借着酒劲儿嚷着让他别担心,不用他掏钱,拍着胸脯说自己老爸拔了一根汗毛就能把李子儒的那个破药铺买下来。把李子儒寒酸得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绿。身为人师的老板儿刚要训斥他,佯装酒劲儿上头的金狐狸却扑通一声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老板儿歉意地向李子儒说这孩子让家里人惯坏了,涉世未深,口无遮拦,但本性还是纯良的,让李子儒别往心里去。圆滑老道的李子儒自然是满口笑意,说:“陈老弟,你这是哪里话,咱兄弟间就不用这么客套了,刘公子这也是性情中人,性情中人啊……”
装醉的金狐狸还边打着呼噜边随着念叨“:性情中人,性情中……呼……”逗得李子儒和老板儿俩人对视着哈哈大笑。
这时金狐狸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既向这个李子儒“无意”展示了自己家底殷实的事实,又让他以为自己这个纨绔子弟仅仅惦记着买块手表。这样一来,明天一早李子儒心甘情愿地从口袋掏钱出来的时候,提防心和犹疑就会减少大半。把金狐狸扶到旅店床上后,李子儒说明早来接他们,便告辞了。
他刚一出门,老板儿略带歉意地叫住了他,指了指床上满口胡话的金狐狸,和李子儒商量着说:“要不明天晚点儿来吧,喝成这样,让他多睡会儿,十点吧。”
李子儒出门后并没有急着走,而是趴在房门外准备偷听屋内的动静。
老板儿用力松了松领带,开口就笑话金狐狸:“瞧你这坨儿不大,重得跟……”后面的“一头猪似的”还没出口,只见金狐狸忽然坐起身,快速把手指放在嘴巴上轻声“嘘”了一下,又快速指向房门示意外面有人。李子儒听见里面老板儿忽然停止了说话,顿时面生疑窦,把耳朵往门上贴得近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