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徐子嫣和苏荻的友谊是怎么开始的?谁能说得清春天的花是怎么开的?小草又是什么时候从地下钻出来的?
自习课上,这对同桌互相帮忙背那些佶屈聱牙的古文,苏荻向子嫣示范某道数学题的解析,子嫣向苏荻解释某篇作文的审题,甚是佩服对方及自己的知识面,得意于她们之间的巧妙对答。
第八节活动课时,她俩齐齐在宿舍楼前的草地上打羽毛球。两人均着一身运动短装,高高的马尾辫在脑袋后晃动,笑啊嚷啊,脸蛋红扑扑的,以至于楼上不时有男生探头观望,送下一连串口哨。
晚饭时,大伙都在食堂用餐,唯她俩抱着饭盆坐在小花园的长椅上,边吃饭边八卦,一时谈班里的逸闻趣事,一时分享对流行时尚的感觉,目送夕阳一点点沉入远山。
惠兰地区高中是所全封闭管理的重点高中,竞争激烈,校规严格。在这样一所学校,她们无法想象没有彼此,如何度过那三点一线的刻板日子。她们的解放日是周末,两人结伴去逛街,看电影,吃炒粉,买内衣、丝袜,她们可以一直逛到精疲力竭。
苏荻的成绩好过子嫣,在这所竞争激烈、名次决定一切的名校,两人的心事自然也不一样。
这是高二期末考试排名榜贴出后的一天,晚餐时分,徐子嫣和苏荻仍坐在“我们的”长椅上,各抱着一个饭盆,你分我半条炸鱼,我夹你一个鸡翅——她们一向各打两份菜,再匀着吃。说着话,第一百次欣赏落日西沉。
苏荻注意到,女伴对谈话完全心不在焉,才吃几口就放下饭盆,从花圃里摘来一朵万寿菊,将那花瓣一片片地扯下来,嘴唇无声翕动,眼中闪着一种奇异的光彩。
她忍不住问:“怎么啦?你是在占卜吗?”
“算是吧,”子嫣叹气,“真不想拿这个成绩回家见妈妈。”
苏荻安慰她:“半年没见,伯母发觉女儿这么漂亮了,一开心,病说不定就好了……至于成绩,你已经尽力了。”
子嫣打量着手心的细碎花瓣,含糊地说:“我喜欢你家,你父母夫唱妇随,其乐融融。”
苏荻专心对付嘴里那块鱼,没有说话。子嫣是从郊县考上来的,她父亲是县科委主任,据说是该县一等一的风流才子,她母亲是音乐老师,身体不佳,隐约听她说起父母感情有问题,但若子嫣不说,她决不问。
苏荻解决了嘴里的鱼,决定讲个有趣的话题,便说:“将来考大学,我们要考到同一个地方,最好是同一所学校。”
子嫣不吭声。高二已经结束了,她的期末考总分仍排在中下,自觉前路渺茫,压力重重。
苏荻继续神游:“毕业了我们就租一间小房子,两个人住。”
“说得那么亲热,人家还以为我俩是同性恋。”子嫣哼了一声,表示不屑,“我敢打赌,若是在本小姐跟周楠之间选择,你宁愿挑周小生当室友。”
周楠是她们班的学习委员,是个成绩拔尖、敢于跟班主任的清规戒律叫板的家伙。子嫣觉得他个子小小的,唯一的优点是胆大妄为。可就因为这个,此人被班里不少女生视为特立独行的上上人物。苏荻是组长,因收发作业常要跟学委打交道,两人关系一向暧昧。
“胡说!”苏荻面孔微红,把饭盆往椅上一搁,啐道,“难怪智者说:‘我们的名誉都是被朋友败坏的。’”
学校建在市郊也有在市郊的好处,周围没有高楼大厦的阻隔,冬天的落日就像一位正在谢幕的端丽舞姬,既有风华正茂的怡然自得,又有含羞带涩的依依不舍;然而,这份青涩的美,偏偏又是那么寂寞、转瞬即逝、孤芳自赏的;但见它仰着绯红的脸蛋,无可奈何花落去地自焚,给天空、远山、少女们的面庞及地上的花草,全都抹上一层粉红,有一种无声的痛。
坐在这样的景致里,女孩们不免会说些私密话。
“我有一个奇怪的念头,”子嫣沉吟着说,“我想换一种方式重新赌一轮。”
苏荻望着眼中闪着奇异光彩的伙伴,怀疑地说:“我从没看过你这副样子,你要赌什么?”
“嗯,我可以告诉你,因为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可是……你答应别笑我,你要是大惊小怪地叫起来我可受不了。”
“说吧,我不笑你。”
“苏,我、我想转学文科。”子嫣一挥手,将手中那朵被彻底分解的万寿菊抖到地上。看到苏荻没什么激烈反应,便继续说下去。
“高二文理分班之后,我感觉功课越来越难了,你知道,我一直文科比理科好,当初,要不是你……”
苏荻突然明白,当初子嫣没转去文科班,只为延续她们的同桌之谊,不由心中涌起一股热流,甜甜的,暖暖的。
下午刚下过雨,长椅下一地的黄叶,空气清凉湿润。一阵风过,将苏荻散在肩头的发丝吹得挡住了她的脸,以致子嫣一时看不到她的表情。
好一会,她用手拨开乱发,露出笑脸:“子嫣,你比我感性得多,又那么有灵气,我也觉得你学文会比学理好。”
子嫣长长吁了一口气,开始倒出一直压在心中的忧虑:“文理分科已经半年了,我落下了半年的课程,现在离高考只有一年半,既要自学落下的功课,又要赶新课,我真怕跟不上。”
学文学理这样的人生大事,大伙儿都是跟家长商量的,而子嫣却拿来跟女友商量,除了她们之间无话不谈外,还因为,苏荻有种处理事物和驾驭人的能力,两人的大事常常是她做决定。
为了不辜负朋友的信赖,苏荻双眉紧锁,环抱双臂,端着一派老成持重的架势,细细分析起文科班的排名情况来。这妞功课不错,人缘素来好,她对班内班外的新闻又是格外上心,故她那煞有介事说出的分析还算似模似样,最后,她断言:
“到文科班,你会后来者居上!”
“你真的这样想?”
“我肯定!”
徐子嫣高兴地一把搂住她,因为此时她就是她的精神支柱:“啊,苏,没有你我怎么办?”
开学时子嫣转到了文科班。
许多许多年后,她一直记得那个冬日的黄昏,落霞红光中那两个绮年玉貌的女孩子,那两张郑重的面孔,以及雨后那种濡湿的、似凉非凉的气息。
二
子嫣到文科班后搬了宿舍,不再是苏荻“睡在上铺的姐妹”,不过两人课余时间仍是黏在一起,继续一起吃饭、打球、逛商场、买衣服,还一起欣赏男孩子写来的情书。
有老友不住的打气及解忧析难,子嫣战胜了来到新班级的种种不适。春天将尽的时候,她已在文科班混得风生水起,成了班里魅力和敬意的中心。
苏荻说:“赞美成功,踩低默默无闻的奋斗者,这是人类的通病。”
“多么势利庸俗的世界,苏,你说我们会成功吗?”
“你的成功指什么?”
“有一份喜欢的事业,有一个喜欢的人儿陪在身边,嘘寒问暖,风雨同舟。”
想起未来那个“他”,少女们不由得粉面含春,目光闪亮,嘴角抿紧。
虽然如花似锦的前程在向她们招手,只是,这中间隔着老大一片由习题、测验、考试构成的沼泽地呢。她们明白,若不相互扶持、小心前行,随时会被吞没。
子嫣家不在市区,苏荻不时邀她到家里改善生活。
苏荻的家在市第一建筑公司的家属楼里,她爸爸是一名工程师,单位效益差,人亦郁郁不得志;她妈妈是一家工厂的工会副主席,爱唱爱跳,家中歌声不断。
子嫣去过那里。沿着半旧的水泥楼梯拾级而上,爬到六楼,门一开,别有洞天:
室内墙壁虽留有岁月痕迹,但窗明几净。墙壁上有十字绣挂件,窗台、茶几上是一盆盆生机勃勃的吊兰、常春藤、万年青,简洁大方的家具上覆有电脑绣花罩布,使人感到在这普通的知识分子家中,充满着对生活的热情。
苏荻的闺房有个几乎触到天花板的大书架,架子上半部是各种公仔、洋娃娃,造型趣致,或坐或立;下半部则是成套的漫画、畅销小说及成功学、男女心理学、化妆、时装等五花八门的闲书。
子嫣不由想起自己闺房那个小书架,上面只有唐诗宋词、文学名著、科学家传记及各门功课的参考书,羡慕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
“你老爸老妈真开明!”
苏荻微微一笑:“二老的注意力都在苏家儿子的身上呢。”
苏荻的弟弟子嫣亦见过,一个瘦而高的翩翩少年,黑框眼镜下是对小鹿般温顺的眼睛,功课绝佳,苏家父母在他身上似已看到无限美好的未来,那真是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自然无暇顾及女儿。
不过这也给苏荻带来许多好处。不是重要角色,大人不去关注她的来去、交往、嗜好、寂寞,便没有一堆条条框框约束她,她遂可以自由发展。没有谁认为她一定要做淑女,要靠她光宗耀祖,她便不必循规蹈矩。
苏荻的闺房有个垂着紫缎窗帘的飘窗,窗下有棵老桃树,花开时满树红霞,风过处似有成千成百的粉色蝴蝶在窗外舞动,舞至酣处,竟一群群飞离枝头,随风蹁跹。
子嫣对这房间春日的风景赞不绝口。
苏荻却说:“这是开花不结果的观赏桃,只适合林妹妹表演行为艺术,葬个花啊写写诗啊,若依我,不如砍了,种点柑子树柚子树之类的,春天可以闻花香,秋天有果子吃。”
子嫣气结,这妞简直是焚琴煮鹤。
有这么个女孩常在苏家出入,苏荻父母挺开心。每次子嫣在苏家吃罢饭返校,江阿姨总要塞给她几块点心或几个苹果,叮嘱说:“下次再来哦。”
因为徐子嫣知书达理我见犹怜,抑或是女儿需要玩伴?
亦不尽然。
徐子嫣的母亲当年是省歌舞团的舞蹈队队长,而那时的江阿姨是一个小县城文化馆的临时工,这个能歌善舞的小女工报考省歌舞团时,子嫣的母亲正是她的面试官。虽说江阿姨没能圆她的舞台梦,可那位跟她几乎同龄的招生老师予她的印象如此强烈,以至于她多年后仍记得她那温柔的话语,她的一颦一笑……
可惜当时她只是一个小女工,一个舞蹈发烧友,无缘跟她结交……后来听说那位队长心脏出了毛病,嫁了人,退出了舞台,在一个县城中学当了音乐老师……眼下的徐子嫣甚得乃母黄金时代的神韵,看到她,江阿姨就会想起跟她母亲的一面之缘,想起自己的青春,在感慨红颜薄命的同时,亦对命运的巧合叹为观止。
凡此种种,她几乎成了苏家的第二个女儿。
她和苏荻都是窈窕少女,梳同样的发型,穿一样的校服,紧绷的肌肤发出莹光,乍一看还真分不清谁是谁。然而你若跟她们混熟则发现,那个蜜色肌肤、深目红唇、身材较丰腴的是苏荻;那个皮肤皎洁、五官娟秀、身段苗条的是徐子嫣。
三
不管花季少女的天空如何阴晴变化,不管花园里的花何时开谢,校园的主旋律总是在习题和考试中回环起伏。
高三第一学期开学的前一天上午,苏荻用电动车载着干净的被子枕头来到学校。她驰进空荡荡的校园,在静无一人的宿舍楼前锁了车,抱着铺盖走上六楼。
她没有走进自己的宿舍去搞卫生,而是径直走向徐子嫣的宿舍。果然,这里大门敞开着,桌面和地面清理得干干净净,徐子嫣捧着一杯热茶,坐在桌前安安静静地看书。
“明天才注册呢,你自己积极也罢了,还要把我招来。”苏荻把被褥放在子嫣的床铺上,就势往床上一倒。
“我这个假期过得超恐怖。”子嫣放下手里的《中国历史》课本,伸了个懒腰,呻吟着说,“老爸老妈整天督促我赶功课,我借口提前进入状态,索性早一点儿返校。”
“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就没人来可怜天下考生心?据说一到高三相当于登上一辆烈火战车,可怕极了!”苏荻叹息道,“不如在新一轮分数大战之前,咱俩找个地方痛痛快快玩一场。”
子嫣拍手道:“好!”
半途转科压力重重,整个假期都在埋首苦读,她巴不得有机会放一下风。
“暑假里,我跟周楠他们一伙男生去玩过骑马,马背上那种感觉好刺激!”
“啧啧,又是周楠。”
“别打岔!”苏荻自床上坐起,兴致勃勃,“南郊新开了个骑马游乐场你知道不?我同王教练讲好了,咱们下午去学骑马。”
“可是我听说,骑马要有专门的骑马服。”子嫣言若有憾。
“啐,哪来那么多穷讲究?像咱们这种青春美少女,就是套个破麻袋出门,照样回眸一笑百媚生!”
两女抵达南郊马场的下午,风和日丽,看不出任何大事发生的预兆。
那“王教练”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黑黑的,瘦瘦的,一双滴溜儿乱转的眼睛,一张能说会道的嘴,他对二女十分热情,搓着手说:
“苏妹妹你好,我已经听你的吩咐等候多时了。这位就是你的‘死党’徐妹妹吗?啧啧,到底是一中女生,个个都这么漂亮!”
徐子嫣是第一次跟马儿亲密接触,乍坐到马背上,便被那种离地悬空的感觉吓了一大跳。苏荻虽然稍好,但是马儿一起步,两个女孩还是紧紧抓住缰绳,又笑又叫,心跳不止。
好在四周没什么游客,场边咖啡屋亦是清清冷冷,无人瞧见两位女英雄的狼狈相。
在沙地上折腾了半天,终于学会策马前行,顿觉气宇轩昂,视野开阔,似乎都成了英姿飒爽的花木兰。
小王一个劲儿地喝彩:“苏妹妹,姿势不错!徐妹妹,上手蛮快的嘛。”
两人听得脸泛红霞,自不甘心只在练习场上兜圈子了,苏荻纵马向前,“王大哥”、子嫣随后,三人走上山间的小路。
遍野流绿,鸟语花香,这是个美丽的夏末午后。
子嫣兴奋地呼吸着带有草木清香的空气,忽然觉得不对劲:坐骑不知为何躁动难控!她忍不住“啊——”地叫起来。
前面两人一齐勒住马,回头瞧去——不知怎的,子嫣的栗色马刹那间突然直立起来,显然想将它背上缩手缩脚的主人狠狠地抛下去。
“别怕!抓紧缰绳!”王教练高叫。
“救救我!”子嫣手足冰凉,声音已经带了哭腔。
苏荻冲着小王急叫:“快去控制那疯马,快救子嫣!”但她心里明白,王教练和子嫣之间隔着自己同马,而这条狭窄小径只容一骑通过,那头的小王根本使不上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