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零一中学,谈论出身是很平常的事情,同学们在这种谈论中找到同类。虽然这种现象在初中年级并不明显,但是高中里就可以说是十分明确。连在各种考试中,都有着阶级竞赛的火药味道。学校是新中国成立后从晋察冀军区所在的河北阜平县进入北京的,在圆明园废墟的一个角落里,师生们一起动手,建起了新校舍。在一段时间里,学校一直保持着特殊的招生原则,被人们广泛认为是革命干部和革命军人的子弟学校。学校与被称为新北京的复兴路同属海淀区,那里有解放军几大总部聚集,因此军人和干部的孩子很多。军人出身的干部阶层有个习惯,孩子生下来就交出去,战争时期交给老百姓,和平时期交给组织。组织就办学校,办幼稚园,住宿制,像管理军队一样管理孩子,被称为“半军事化管理”。因此管理出来的孩子们,能吃苦,身体壮,学习好,组织纪律性强,目标明确,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烙印,深之又深。这样的教学水平立刻吸引了周围清华、北大等八大院校的知识分子父母们的注意,他们也把孩子送来走读,以期借良好的校风,锻炼出新一代的适应新社会的知识分子来。由于数量上的接近,力量上的均衡,干部子弟群体和知识分子子弟群体在考试成绩上,是你追我赶,并驾齐驱的。这样下来,效果很好,影响不错,结果是学习成绩的飙升,升学率的居高不下。
秦小力的医生家庭属于中间地带,并不敏感,常常被人们当作无产阶级或资产阶级“皮”上的“毛”。
清晨的张家口,看起来不比一个村庄大多少。母校的旧址在张家口市区的一条老街上,是利用一个日本鬼子的旧兵营改建的。在1945年之前,张家口还没有一所中学,有钱人家的孩子都是送到北京或天津去上中学。1946年3月,学校以张家口市中学的名称成立,当时就有大批部队指战员,还有不少红小鬼、张家口市民子弟来入学。她的宗旨就是为晋察冀边区培养新中国的建设者,培养革命接班人。新中国成立以后,学校进了北京。十年后,1959年,学校才面向全社会招生,同时开始了招收女同学。
秦小力、王明明她们是一零一中学的第一批初中女生。
晨曦之中,齐望、刘胜利、秦小力、王明明四个学生终于在一条旧街道上找到了学校旧址,在一个满是铁锈的大铁栅栏门前停下来。齐望说:“估计就是这儿了。”
四个人立刻都贪婪地向里探看。正面那个大房子是不是原来的礼堂?西边应该就是被叫作“三八妇女村”的女生宿舍吗?东边是“五四青年村”,男生宿舍……这时,传达室的门突然开了,一个中年的看门人端着牙缸出来。
看门人问:“哎哎哎,学生,看什么哪?”
王明明问:“叔叔,这是原来的老兵营吗?”
“你们什么事啊?”
刘胜利说:“这是我们原来的学校……”
看门人干脆地挥挥手说:“去吧,去吧,不是这儿!”他的腿一瘸一拐地走到一边墙角,伸出舌头,吐得老长,拿起一根刮条,一下一下刮起舌苔来。
秦小力一见,马上背过身去,对王明明偷偷笑说:“恶心死了!”
王明明说:“注意对劳动人民的感情啊!”
秦小力推着她面向看门人,说:“你感情深,你看,你快看着!你看呀!”
王明明叽叽嘎嘎地边笑边躲,说:“干吗你!就不看!”
刘胜利气不顺,大声喊道:“别闹了!”
正七嘴八舌着,那看门人捅在嘴里的手突然不动了。他看了一眼齐望,又看了一眼,问道:“你?你……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齐望,整齐的齐,希望的望。”
看门人说:“不对呀。”
秦小力凑过去问:“怎么了,叔叔,你见过他?那就更应该让我们进去了!”
王明明说:“对对对,让我们进去吧……”
看门人摇摇头说:“你应该姓文,你回去问问你妈……”
齐望一愣。
刘胜利说:“你认错人了,叔叔,他……”
王明明打岔问:“你会算命?”
看门人说:“没错,世界上怎么可能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呢?除了父子,就没有了。”
齐望一直有些蒙,紧紧地严肃地盯着看门人。看门人转身,开始刷牙,噗噗地吐着口水。他说:“行了,你们走吧,这里是仓库重地,反正是不能让你们进的。”
齐望让刘胜利去打听,这看门人以前是干什么的。刘胜利就去了。叫那人:“叔叔!叔叔!你看大门以前是干什么的呀?”
看门人吐出嘴里的刷牙水,说:“当兵的!”
一听这话,刘胜利就亲切地说:“啊,你也是军人哪!哪个部队呀?”
“我和人家不一样……我是……后来起义的,傅作义部队的。”
“是国民党啊?”刘胜利鄙夷之情流露无遗。
“国民党怎么了?人家傅作义就是会打仗。”看门人说。
“会打仗你还被俘了?”
“谁被俘了?我是起义的!”
“你要是能打赢,还用得着起义?”
很显然,越这么说,看门的越是不会让他们进了。齐望四人只好上路。在看门人指点下,他们顺利出了城,向下花园方向进发,第一站阳原县的东城村就在路的尽头。
路上,秦小力和王明明倒是无忧无虑,她们一首接一首地唱着解放战争时期的歌。“炮火连天响,战号频吹,胜利在召唤,我们人民解放军英勇高歌上前线!用我们的刺刀枪炮头颅和热血!嘿!用我们的刺刀枪炮头颅和热血,坚决对敌去作战!”
齐望和刘胜利都有些闷闷不乐。齐望听那人说起自己的身世时,感到阵阵地揪心,明知道他是胡说八道,可心还是揪着,怎么回事?就好像一条管道突然通了,突然有了个出口,里边的水流汹涌而出。是血流,是血管通了。难道……他说的是真的?临出发前,他曾经重新翻了翻家里的相册,专门翻到父母在张家口的那几张照片,想找找自己出生地的影子;但是居然发现父母1945年8月“新婚志喜”的照片。他以前也看过,只是没留心。但这是万万不可能的,他齐望是生于1945年10月,他们怎么8月才结婚?不料又遇上了看门人,两个说法竟不谋而合。
刘胜利不高兴的理由很简单,就是刚才听到了看门人说傅作义会打仗。刘胜利反驳他,会打仗还败给了我军?看门人说,要是不听蒋介石的,傅作义输不了。他说抗日战争胜利以后,日本投降,共产党军队和国民党军队都在全国各地抢占大城市。华北的晋察冀部队就在1945年8月抢占了张家口。蒋介石急了,派傅作义来夺回张家口。傅作义这家伙,很会打仗,他先派一个团,白天乘火车从集宁、大同一带大模大样地向张家口运兵;夜里,又原班人马乘原车返回原地。每天如此,以区区一个团的兵力做出大兵团气势汹汹进犯的态势。以至于我方得出结论,不能去和敌人大部队硬拼。毛主席发出指示,“着眼于歼灭敌人有生力量,不为一城一地所束缚”。于是,晋察冀军区的机关先于1946年10月主动撤离张家口,回到老解放区——河北阜平县。这也是刚成立的张家口中学也跟着战略转移的缘由。
后一段,“着眼于歼灭敌人有生力量,不为一城一地所束缚”,刘胜利早就知道,但是前一段,傅作义的智谋把毛主席都骗了,军史上没写,这让刘胜利不能接受。那看门人就是在长敌人的志气,灭我军的威风!他决定返回去教训教训看门人。刘胜利掉头就往回走,被齐望一把拉住:“你干什么?”
“我想揍那家伙一通去!”刘胜利说。
齐望说:“理他干什么,就一个起义兵,他知道什么重大决策?你回去查查军史,看看有没有这段。”
“没有,肯定没有!我来以前专门查过的……”
刘胜利从小就是军事爱好者,喜欢研究打仗的事,对我军从建军时期起到夺取最后胜利过程中的每一场战斗都要追根问底。他自己画的草图就有几个作业本。齐望虽然不喜欢打仗,但是若要成为一个真正的指挥员,打仗就是必修课。想当年毛主席在敌人进攻延安的时候,神奇地从目瞪口呆的敌军面前大踏步走过去,那么齐望也要像毛主席那样,不动一兵一卒,不战而胜。
这时,走在后面的两个女生的歌声传来,换成了新的电影插曲,《人说山西好风光》。刘胜利急了,说:“嘿嘿嘿!让她们春游来了?哼!本来就不该带她们来!”
齐望说:“拿人家撒气是不是?这才是第一天,明天她们就唱不动了。咱们还得走二十几天哪,注意团结!”
那天傍晚的时候,天空开始落雨点了。两个女生马上就穿上了雨衣。王明明的是军用雨衣,秦小力的是一件粉红色的透明雨衣,穿上以后,荒无人烟的山路上突然就像绽放出了一朵花来。
齐望和刘胜利走在她们身后。齐望见了,禁不住地说:“瞧,多好看!雨蒙蒙的山上,万绿丛中一点红……”
刘胜利说:“哼,有什么好看的。遇上打仗的时候,她就是攻击目标!”
刘胜利说得对,但是齐望暗暗地还是庆幸有两个女生一起来了,她们使得这趟旅途不那么枯燥。当然,他还有他的打算,要在真正进入太行山以前,说服两个女生回北京。这场雨下得好,让她们知难而退吧。
刘胜利一听,赞成地说:“下花园!下花园有火车站,到时候,送她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