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云:
潘安貌,无才也使佳人好。
佳人好,若逢才女,还须同调。
才多加上容颜俏,风流又值人年少。
人年少,不愁天上,花星不照。
右调《忆秦娥》这首词,乃说世间做风流子弟的,“才貌”二字缺一不可。有貌无才,要老实又老实不得;有才无貌,要风流也风流不来。要做第一等风流之人,须要在赋生之初,把这两件东西放在天平上弹一弹过,然后并在一处,合为一身,方才没有缺陷之恨。
这两件之中,又要分个难易,易得的是貌,难得的是才。
世间绝标致的男子,一百个之中常有一两个。莫说富贵人家的儿子,居移气,养移体,自然生得娇皮细肉,俊雅可观;就是僮仆厮养之辈,梨园小唱之流,尽有面似潘安,腰同沈约,令妇人女子见之,不觉魂摇心荡者,正自不少。
只是这样的男子,容易使人动兴,也容易使人败兴。看了他的容颜举止,正要打点害相思;及至想到他是何等之人,所作所为的是何等之事,就不觉情兴索然,那场相思病就值不得去害他了。
天下极俊雅的才人,一万个之中选不出一两个。无论才貌两件都有十分的,使天下妇人见之,个个愿为之死;即使易得之貌有了七分,难得之才有了三分,那些怜才好色的妇人,也就肯截长补短,替他总算起来,一般是两样俱全,十分并之的才子。知书识字的佳人,爱其才而愿为之妇;就是不通文墨的女子,也慕其名而欲得为夫。
所以“才貌”二字虽然并称,毕竟“才”字在“貌”字之前,是说有了才方重其貌,不曾说有了貌可以不问其才也。
从古及今,标致男子之中极惹看的,只有两个。一个叫做潘安,是晋朝人,生得姿容既好,神情亦佳,同时的美男子甚多,比并起来,要算他第一个。常挟了弹子出游,竟像张仙下界。那些少年女子一见了他,个个都如颠如狂,不惜廉耻,竟赶到街市之中,你扯我曳起来。
所以《世说新语》上面载他这一段道:“潘岳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萦者,即扯曳之意也;连手共萦者,即你扯我曳之意也。
潘安是个立名砥行的人,被这些妖冶妇人缠扰不过,恐怕生出物议来,竟不敢在街市上行走,有事出门,只得坐了车子。
车上与地下有高低俯仰之分,又且行走得快,使他爬不上,赶不着,就可以平安无事了。
谁想那些妇人究竟放他不过,就是爬不上,赶不着,吵也要吵他一场,打也要打他几下。大家不约而同,预先买了果子,放在袖中,等他车子经过,就一齐抛掷出来,做个半爱半恨之意。
爱者,爱他多才多貌;恨者,恨他寡情寡意。所以潘安掷果一事,至今流传,以为风流话柄。
这个才子虽然生得惹事,还亏他命根牢固,经得起那些顽皮妇人摆布得起,终日在果子缝中钻来钻去,不曾被人掷得死。
另有一个孱弱的才子,生得花一般娇,粉一般嫩,莫说果子掷来承受不起,就把眼睛多相他几相,也要相出病来,可怜他活不多年,竟被天下之人看杀。这个风流话柄,比掷果之事更奇。那才子姓卫名,也是晋朝人,生得神清骨秀,体不胜衣,常坐白羊车行于洛阳市上,使人看了,竟像是一块白璧雕洗出来的人物一般,就替他取个美号,叫做“璧人”。
与他同时的也有许多美男子,如王澄、王济、王玄,都有绝美的姿容,为时人所艳羡,及至见了卫,就把那几个相形下来。当时的人有两句批评道:“王家三子,不如卫家一儿。”
卫被这两句批评、一个美号传播开去,莫说天下的妇人个个思量,人人爱慕,不知把没形没影的相思,害杀人家多少女子,就是男子里面,也没有一个不眷恋他。
卫一日有事,从豫章行至下都,路上的人听见说卫璧人从此经过,那一个妇人不艳妆以待,那一个男子不拭目而观?
把那车子两旁挤个没缝,只当是几千里的官塘大路,每边筑了一堵肉墙,待他的车从人气之中辇将过去。
及至到了下都,那下都的人无论相知不相知,有旧没有旧,都来拜访,要借璧人一观。若回他不在寓处,他今日去了,明日又来,直到见了才祝卫是个孱弱书生,那里经得这般劳碌?不上几时,就被人看出病来,竟以弱疾而死。所以当时的人编句巧话出来,叫做“看杀卫”。这段事实也出在《世说新语》,不是做小说的人编造出来的。
这两个标致男子,都是极有才思、极有名望的文人,所以他的姿貌因其才而益重,从来的风流才子,毕竟要数他这两个;不然弥子瑕、龙阳君的面孔尽有可观,为甚么“风流”二字不归与他,提起这两个名字,反觉得可鄙而可贱者何也?这等说起来,“才貌”二字果然是分开不得的。只是这两件东西,造物再不肯兼付与人,不是使他少这件,就是使他缺那件,这不是造物的刻薄处,正是造物的忠厚处。若还兼付与人,这个人就不能够循规蹈矩,守着自家的妻子,终身定有许多风流罪过犯将出来,不是授以善身之资,反是予以丧德之具了。
从古及今,有几个才貌兼全的人能够完名全节的?若还有才有貌,又能循规蹈矩,不做妨伦背理之事,方才叫做真正风流。
风者,有关风化之意;流者,可以流传之意。原是两个正经字眼,为甚么不加在道学先生身上,常用在才人韵士身上?
只因道学先生做来的事,板腐处多,活动处少,与风流的字义不甚相合,所以不敢加他。才人韵士做出事来,如风之行,如水之流,一毫沾滞也没有,一毫形迹也不着,又能不伤风化,可以流传,与这两个字眼切而且当,所以拿来称赞他。如今世上的人不解字义,竟把偷香窃玉之事做了“风流”二字的注脚,岂不可笑!方才所说的两个古人,都是有才有貌,又能循规蹈矩,不做妨伦背礼之事的。如今再说个古人以后、今人以前的标致男子,虽不十分循规蹈矩,却不曾做出妨伦背礼之事来,与“风流”二字不甚相合,也还不甚相离,说来做个消闲的话柄。
这个标致男子姓吕名旭,表字哉生,是明朝弘治年间人,祖籍原是福建,因父亲吕春阳在扬州小东门外开个杂货铺子,做起家业来,就不回福建,竟在扬州地方娶了妻室。
从来女色出在扬州,男色出在福建,这两件土产是天下闻名的。吕春阳少年时节原是个绝标致的龙阳,娶的那位妻子又是个极美丽的瘦马,俗语四句道得好:低铜铸低钱,好窑烧好瓦;要生上相骡,先拣好驴马。
往常人家只消一个标致妻子,就生得好儿好女出来,何况他这一底一盖,都是绝精的印子,印出来的花样,岂有不齐整的?吕哉生未曾蓄发之时,竟像个粉团捏就的孩子,随你甚么妇人,没有他那种白法,性子又聪明,口齿又伶俐,走出去上学,那些路上人家的妇人,无论老少,都要扯进去顽耍,心上爱他不过。又因他年纪幼小,再不称名道姓,只以“心肝儿子”呼之,搂在怀中,扑了又扑,叫了又叫。
及至叫熟了口,搂惯了手,等他到头发披肩、情窦将开的时节,依旧扯进去顽耍。有几个不识廉耻的,扑他几扑,也要他回扑几扑;叫他几声,也要他回叫几声。又以摩疼擦痒为名,竟要他浑身摸索起来,把个不曾出幼的孩子,未及十三岁,就弄得无件不知,无般不晓。
看官你说,这等一个惹事的孩子,又遇着那许多作孽的妇人,处此地步,比干柴烈火更甚一倍,自然要做出事来,弄坏为人的根脚,这个正人君子就做不成了。
谁想吕哉生的命好,当此万难摆脱之时,亏一个救命的恩人,替他临崖勒马,还不至于堕落火坑,使后来翻身不得。
他这位恩人不是别个,就是一位训蒙的先生,全亏他教诲得严,拘束得紧,所以留得这条性命,到后来还做个好人。
如今世上的父母不知教子之法,只说蒙馆先生是可以将就得的,往往造次相延,不加选择,直到开笔行文之后,用着经馆先生,方才去求签问卜,访问众人,然后开筵下榻。不知道孩子从师就如病人服药,空心吃下去的方才有效,到用过饮食之后,就有灵丹吃下去,也与五脏六腑隔着一层,不能够粘脾着肾了。
开手从的那位先生,就是得病之初空心吃的一服丸散,吃得着也是这一服,吃不着也是这一服。投了个方正的先生,那孩子后来自然会方正;投了个苟且的先生,那孩子后来毕竟要苟且。不信但看写字的笔法,若还开手把笔的先生是个会写楷书的,教来的学生个个会写楷书,就是写得不好,也到底有些端庄之意,决不至于连行带草;若还开手把笔的先生是个善写草字的,教来的学生个个会写草字,即使写不到家,也究竟带些龙蛇之体,再不能够一点一画。即此一事,就是教方即方、教圆即圆的证据了。所以发蒙的先生,比经馆先生更有关系,不可不严加选择。
吕春阳的儿子只因这位蒙师从得着,所以不至于失身。教他写字读书,还不十分严厉;独有进退出入之间,管得十分严紧。
放他回去吃饭,不住的教人踪迹他,若还来迟一刻,就要盘问到底。稍有差错之处,不是罚跪,就要记打。不打则已,一打定要打得皮破血流。
所以吕哉生往来之际,不敢十分耽搁。那些作孽的妇人正要留他顽耍,他想到先生身上,就不觉毛骨竦然,洒脱袖子,就跑了去。故此保得住童子原身,不至于十分破坏。
那位蒙师把他教到十三岁上,见他聪明日进,文理日深,就对吕春阳道:“你这位令郎,如今大有进益,可谓青出于蓝了。我这样先生,只好替他训蒙,不敢替他开笔,须要另寻一位经馆,替他讲书作文,后来方有出息。只是一件,你令郎的容貌生得太齐整了,恐有不积德的男子,不正气的妇人,要看相他。须要独请一位西席,关在家中读书,方才保得他成器;不然‘功名’二字或者骗得到手,‘品行’二字只怕保不到头也。”
吕春阳虽是个市井之人,也还有些志气,况且少年时节也曾吃过男子的苦,也曾受过妇人的亏,怎么肯把这掌上之珠与人去前钻后刺,就依了蒙师的话,独请一位老成先生,关在家中,朝攻夜习,半步也不放出门。
一来是他寿长,二来是他命好,这位经馆先生也与蒙师一样,专在行止上做工夫,把讲书作文之事都做了第二义,常说:“举人进士是前世修的,正人君子是今世学的。今世的正人君子,就是来世的举人进士。可见一生的行止,关了两世的功名富贵。要做举人进士者,岂可不于此加严!”每到朔望之日,教他把《太上感应篇》朗颂一过,然后看书作文。说到色欲之事,就把奸淫的报应委曲诫谕他。总是见他五官四肢都是些诲淫之具,他就不去惹事,定有事来惹他,故此下药于未病之先,使他取法乎上、仅得乎中之意。
吕哉生的书馆,逼近于内室之中,他的知识又多,凡家中之人一举一动,都瞒他不过。一日,有个老仆的妻子与个少年管家,在僻静之处解带宽衣,正要做些瞒人的勾当,被吕哉生劈面撞着,呵叱了一顿,回到书房余努未靖,还有些怒发冲冠之意。先生问他的原故,他就把僮婢相奸的话说了一遍,要转去告诉父亲,求他正个家法。先生问道:“那个少年管家,想是没有妻室的么?”吕哉生道:“若是没有妻室,也还情有可原;他自己的老婆还好似别人的,心上偏不中意,要睡别人的老婆,所以可恨。”先生道:“既然如此,不消你管闲事,他睡人的妻子,自然会把妻子还人。‘我不淫人妻,人不淫我妇’,这两句古语,是铁板铸定的,随你甚么好汉,再逃这两句不过。
你若不信,再去留心伺察他,只怕你令尊的家法,没有这般处得他痛快。“吕哉生听了这些话,只说是寻常因果之言,那里字字不差,人人都验?谁想过不多时,又看见一个妇人与一个男子,在暗室之中如此如此。
吕哉生看不明白,还只说是一对旧人,因前日的阵势被人冲散,不曾上得战场,所以今日复来打仗。吕哉生见他在云雨之时,要走去拿他,恐怕近于失体,就去唤那老仆来,叫他自己捉奸。
那个老仆也只说是自己的妻子,心上愤恨不过,拿了一条绳索,悄悄走到卧榻之前,把这一男一女,连头连颈捆在一处,使他叫喊不出。又央了一个管家,把他抬到中堂,听凭家主发落。
吕哉生父子叫人解开一看,谁想那个妇人不是老仆的妻子,却是前日奸夫的老婆;那个男子不是前日的奸夫,是一名新进之仆,却好是个无妻无室情有可原之人。
正在审问之时,那个少年管家听见妻子被人淫污,赶到跟前,不消家主动手,自家揪住老婆,打个不数,又与奸夫扭做一团,要与他拚命。
吕哉生道:“你不消发极,这分明是天理昭彰,一报还你一报。我前日要处你之时,先生念两句古语劝我,说道:”我不淫人妻,人不淫我妇。‘我还只说是套话,谁想一字不差。
你前日奸淫别人的妻子,是我亲眼见的;今日你的妻子被人奸淫,也是我亲眼见的;刚刚合着那两句古语,只是不该这等应验得快。可见奸淫之事,果然是做不得的。“吕春阳见儿子的话说得中听,心上十分欢喜,倒把这一对男女当做儿子的恩人,不是他一番警省,如何知道奸淫有报?就不施鞭朴,只把说话诫谕一番,从轻发落过了。
却说吕哉生见过这番报应,就把那两句古语写来贴在面前,以便出入之间,不时警剩见了那些无耻妇人,平日引诱他的,就像虎狼一般,头也不抬,急急的走过,惟恐惹出事来,要把妻子还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