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乃辞赵玉而归,北至燕国,燕王召入,以礼待之。燕王曰:“客卿欲来作说客乎?”仪曰:“非敢为说,特为燕辩利害而已,不知大王肯容纳否?”王曰:“既非为说客,何所不容?”仪曰:“大王肯与六国和乎?肯事于秦乎?”王曰:“六国和者盟之实也,安有事秦之理?”仪曰:“臣敢为王言之,夫为国者先以修齐治平为本,次在识时势也!今秦国论其文则有许禄、子车、仲衡之辈谋筹恰幄,决胜千里;论其武则有白起、乌获、贲育之徒,战则必胜,攻则必取,况兼山川之固,兵甲之利,燕之城低壕浅,地瘦民穷,兵不满万,将未有名,而不事秦者,臣以为王之不智也!”王曰:“寡人事秦,则五国共伐寡人,如何抵挡?”仪曰:“今韩、赵献地,齐、楚谐亲,大王尚自不知,吾恐祸患必及于己!秦命甲兵以出云中、九原,驱赵而攻燕,则易水长城非大王所有也!”王曰:“先生金石之论,寡人愿献常山之尾五城来和,先生以为可否?”
仪曰:“恶有不可之理?”王即立割地文券一纸,金帛十车,以为进质。遣使随仪入秦见惠王,呈上券帛,惠三大悦!即擢张仪为参谋之职总督军事,得专征伐,位居大夫之上,而解散纵约。高季迪读史诗云:二子全操七国权,朝谈纵合暮横连,天公早为生民计,各与城南二亩田。
且说齐国孟尝君田文乃宣王庶弟,田婴之子。田婴受泯王之封为薛邑大夫,有子四十人,孟尝君最小,其母怀孕五月而生,及长身长十尺。田婴恶之曰:“此子长与门齐,将不利于父母。”孟尝君曰:“人生在世,受命于天乎?受命于门乎?
若受命于门,即为高大其门,又何害焉?”既而孟尝君问其父曰:“大人用事而相齐,今已久矣。齐国未见有增益,而膝下之私家富累万金,吾恐后日有所未宜也!”于是,田婴爱孟尝君,立为世子,使接宾客,令与闻诸侯,田婴命田文嗣为薛邑大夫,号孟尝君。孟尝君往薛招致宾客,归者甚众。秦人冯驩闻孟尝君养士而至,及见之,孟尝君置欢于馆驿,使吏待之。
孟尝君问驿吏曰:“客何言?”驿吏曰:“冯先生甚贫,惟有一剑,每弹其剑而歌曰:长铗归来兮,食无鱼!主人不顾兮,竟何如?贤士远游兮,徒奔趋。作歌写情兮,舒中曲。”孟尝君遂令迁之上舍,使人以鱼待之。孟尝君又问合人曰:“客何言?”舍人曰:“冯先生既食鱼别无所言,但仍弹铗而歌曰:长铗归来兮,出无车!主人不知兮,长嗟吁。贤士远游兮,闻名誉。作歌写情兮,情有余。”孟尝君遂与之车马。
居期年,孟尝为齐丞相,而门下之士有三千人,其间多有为窃盗而犯罪者,人皆笑孟尝君,养土之滥,而不加简择。且所入有限,不足以供用,使其家众冯驩放钱于薛邑,岁而纳其息,其借钱者多不能还,乃使冯驩催趱。冯驩至薛邑,杀鸡置酒,以召诸借钱之人,能还者与不能还者皆至饮酒,酒醉乃出其借约,逐名而呼之,完者不言,不完者将借约焚之。盂尝君闻冯驩焚约,遂召冯驩而责之。冯驩曰:“驩不召其会饮,则还者不还者不能尽知,富者贫者不能尽识,驩既识之,则彼不数年无有不还,无有不富矣!”后五年民果皆还皆富。孟尝君之费用有余,此足见养士之报也。后秦楚二国,见齐日强,乃各使人毁孟尝君于齐王。齐王因素、楚之毁,遂废孟尝君为庶人,诸宾客皆去。冯驩独谓孟尝君曰:“大丈夫但患无能,不患无用。驩今荐君于秦王,秦王总必使人来迎君,齐王有不复重君哉?”
冯驩遂西还秦国,说秦王国:“今之游士西入秦者无有不欲强秦而弱齐,东入齐者无有不欲强齐而弱秦,是秦之与齐,为相雌雄之国也,势不两立。”秦王跪曰:“请教何如乃可为雄?”驩曰:“王亦知齐王废孟尝君乎?”秦王曰:“闻知矣!”驩曰:“使齐称雄者孟尝君也!齐王已废之,其心必怨齐,而入秦则齐之机谋尽露于秦,而齐国可取也!岂但为雄哉?大王可急令使载币发齐,阴迎盂尝君来秦。”秦王大喜!乃备金为齐使,行人卞通遂以车十乘迎孟尝君。驩又奏秦王命至齐以达其意。
冯驩至齐又说齐王曰:“秦与齐相为雌雄久矣,势不两立,臣闻秦王遣使奉金帛车乘迎孟尝君,臣恐孟尝君入秦,则天下归案,齐必危矣!大王何不先秦使之未至,而复相盂尝君,以谢前者误听毁言之失,孟尝君复相齐,秦安能迎之哉?”王曰“善!”乃先使幸臣聘迎盂尝君复相其位,益之以千户之邑。
秦使至,闻孟尝君复其位,遂归报秦王。不数年,秦王又遣行人卞通,赍币与书,以车十乘迎孟尝君。其书曰:西秦王嬴某谨再拜奉书于大邦相孟尝君足下,窃以后之非贤,因无以隆其治;贤之非后,亦无以大其施,故梦卜求贤,切切于傅说,稼平事亟,倦于离稷。某也不自揣,尺书已奉于昔年,足下虽未临,衷犹存于今日,幸念渴仰之心,于斯为至,勿劳固辞之语于此或施,谅高明必欲效伊尹之俦,思愚下固当成唐虞之治,幸毋遐弃,俯赐慨然,不宣。大周赧王十六年六月初六谨具。
孟尝君以秦迎至再三,不可不往。于是,别齐而至秦,以狐白裘为质,秦王拜以为相国。居未久,秦之奸人白武,曾为孟尝君之客,孟尝君见其诡谲,不甚礼之,日怀怨恨,后返秦,秦王嬖幸,乃谮于秦王曰:“臣昔在齐尝客于孟尝君门下,今大王立之为相,臣不胜之喜,即具酒礼贺之。”孟尝留饮,彼此皆醉。孟尝君曰:“齐王得之甚厚,大王迎之再三,不得不来,终使秦国为齐国所得,然后不负齐王大恩也!”秦王遂大怒!喝令左右囚之,将欲杀之,孟尝君以百金买秦王奶婆贾阿张,入宫求秦王爱妃媚姬,解王怒而释其国。媚姬曰:“妾闻孟尝君有一狐裘,价值千金,天下无二,愿得其裘即为解释。”
孟尝君只有一狐白裘已献于秦王矣!客有能为狗盗者郑戎人库盗出狐白裘献于媚姬,秦王入宫,姬言于王曰:“我闻孟尝君,君子人也,王迎而相之。彼白武者真小人也,有怨于孟尝君而谗之,王岂可信小人之谗,而遂坏及于君子乎?”秦王乃升殿,命释孟尝君之囚。孟尝君出国中,将前驰驿过关之符验,改其名姓曰姜武,尽力疾趋,直至函谷关宿,关法鸡鸣出客。秦王既释孟尝君之囚,旋即悔之,命左右赶之,追者将至,而鸡尚未鸣,客有能为鸡鸣者谢寇,假作鸡鸣而关前关后群鸡皆鸣,关吏遂出,而孟尝君得出关归齐,凡此又足以见其养土之报也。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一〇二章 子哙传位于子之 孙膑隐迹埋姓名
却说燕国姬姓,乃召公奭所封也,二十余世,传至子哙。
有一大臣淮西人也,姓子名之,居丞相之职,常有欺罔之心。
子哙受其挟制,每虑其有篡国之心,旦夕侍立左右,惧之如坐针毡,国势如此,不如以位传之,免其弑逆。一日升殿,谋群臣曰:“寡人即位以来,七国争雄,强以并弱,大以吞小,寡人年逾七十有五,倦于政事,太子懦弱,难以治国,欲效古尧舜之道,将江山社稷传与丞相子之,诸大臣以为何如?”道罢,满朝文武唬得汗流沾背,缄口无言。独有太子在旁奏曰:“父王所言,大合道理。争奈盘古以来,惟五帝官天下,至三王家天下,以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子承父位正也,臣即君位逆也,今不爱其亲而爱它人,生乱之道也!愿父王思之。”子哙怒曰:“腐儿无知,汝以言语伤我,汝有何德,以居大位?”顾以父子之情,不忍加诛,即喝令左右武土赶出外郡,不容在国。
太子仰天叹曰:“吾死无葬身之地矣!未知在于何日,无道昏君,离弃骨肉,绝义疏恩,大位轻可付人,不久祸必临身。想昔晋文公出奔外国,后能成其伯业,只得暂出避难,以图后计!”于是,含泪而奔往它国。静轩先生读史诗云:太子才离国,君臣一日休。
乾坤成画饼,汇水自空流。
当时大夫孙操闻知此事大惊!即具表上朝,燕王升殿,文武班齐,孙操出班奏事,诚惶诚恐,稽首顿首,曰:“臣有短章,冒奏天颜,愿王察焉!”其表曰:盖闻天之生民,作之君作之师,立君所以治民,立师所以敷教。人生日月之间,不过君臣、父子、夫妇、长幼。朋友五伦者,各有一定之理而已。君臣之间,义同父子,内则父子,外则君臣。况我王太子,仁孝日彰,可为民望,况子之有何德行,何以将国传于它人乎?愿王诏归太子于本国,戮子之于市朝,以免诸侯兴兵问罪,则诚邦君之幸,亦国家之大幸也,伏乞我王圣鉴。
燕王看罢谏表,大怒曰:“昔尧让位于舜,舜让位于禹,吾今传位于子之,有何不可?再有可谏者腰斩!”孙操大詈:“子之贼臣!焉敢篡位?邻国闻知,使汝性命难存!”子之大怒!喝令武士推下孙操,枭首示众!却有下大夫鹿毛寿出班奏曰:“臣闻方今齐国正强,孙操之子膑,现在水帘洞鬼谷处,日演兵机谋谟,善施六韬三略,若斩孙操,其子孙膑得知,归齐借兵报仇,谁敢出敌,愿大王权将孙操囚之!”
时将孙操四下,在狱中修书一封,密遣门下人送至水帘洞,孙膑接得父书,拆而读之曰:自子离齐之后,周游列国,避名隐迹。父在燕国,燕王昏魅,倦于政治,子之权重,挟其篡弑,将太子赶于外郡,以大位传与子之。吾谏不听,被子之四吾于狱,性命旦夕难保。汝可归齐,借兵连救,如若迟延,则父子不能相见矣!父孙操书。
拆读已毕,大哭骂曰:“无道昏君,屈陷吾父,稍有疏失,则吾难免不孝之罪!”于是,即整行装往齐,入见齐王曰:“燕国之王子哙,让位于丞相子之,赶逐太子,拘囚吾父孙操,大王知否?”齐王曰:“齐燕乃唇齿之邦,焉有不知之理?每欲命师代罪,特恐构怨于诸侯,有背洹水之盟,如列国相率攻齐,则齐国危矣!是以迟疑不决。”孙膑曰:“大王差矣!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况自今纵约又解,燕之君臣无义,父子无思,人心离散,国中大乱。图王伯业,在此一举。大王命一旅之师,以讨贼为名,打入燕境,伐其君而吊其民,一以代臣与父报仇,二以掠其地上,如拾草芥耳!”
齐王大喜!即令孙膑仍为军师之职,居丞相之右,定计伐燕。次令章子为领兵元帅,操练三军,袁达为先锋,李牧、独孤陈为副将,大发精兵二十万。次日,离开齐地,金鼓震天,一路关隘无阻,势如破竹。不数日,大兵即至燕地,临易水下寨。孙膑遣卒下战书,报与子之。即时开读其书曰:膑闻仁义礼智,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舜禹非有德之君,装纣岂不仁之主,皆由乱臣贼子害义辜恩。今子之行逆天之谋,子哙越为臣之礼,逐太子于外国,囚吾父于狱中,冠履倒置,人伦失序,神天恐怒,人人得而诛之。今吾奉王命,权旌掌节,腰悬金印,特赐铁钺,领有雄兵四十万,名将一千员,旌旗蔽日,剑戟如霜,水陆并进,船骑兼行,前临易水下寨,先擒无道昏君,次醢逆臣,安民定众,早早奉玺献城,免至生灵受苦。齐国大军师孙膑书。
子之开拆读大怒!谓群臣曰:“今齐兵已至易水下寨,谁可领兵出战?”有左大夫鹿毛寿出班奏曰:“齐将袁达,有万夫不当之勇,孙膑军师,有鬼没神出之技,不可轻敌!愿王御驾亲征,方可收服孙膑。”子之依奏,遂令左大夫鹿毛寿为元帅,市彼为先锋,燕龙、燕虎为左右副将,燕彪为保驾大将军,即发精兵十万直到易水,平地对面下寨。
孙膑次日引众将出阵,遥望燕兵,对阵开处,当先出马一只大将,燕国会阴人也,姓市名彼,威风凛凛,指孙膑而言曰:“吾国从来与汝无仇,何敢命兵来犯我境!”言未了,齐阵抢出一员大将,乃齐国雁门马邑人也,姓袁名达,面如重枣,性若烈火,高声大骂:“篡国道贼!早早出降,退位以还太子,放出孙操,免致生灵受苦。”子之闻言大怒!亲出答曰:“燕王老耄,倦于政事,太子懦弱,不能治国,是以将位传之于我,欲效尧舜之化,非有纂弑之心。孙操竖子,不遵约束,辱骂朝廷,却有欺君之罪!是以国之。况各守其国,汝等无名小卒,无故命兵犯上,正犹羊入虎口也!”子之之言未毕,袁达出马,排斩子之,燕王即令市彼出迎,四马相交,双枪齐举,战到三十余合,未分胜负。燕将石丁、史令助战,齐阵独孤陈接住,两对阵前厮杀,独孤陈诈败而走,石了追赶,看看赶上,被独孤陈用拖刀计斩于马下。齐兵掩杀一阵,燕兵大败,走入城内,坚守不出。孙膑传令,众军朝夕攻城。
却说燕王谓群臣曰:“齐兵困城甚急,何计可退?”大夫鹿毛寿出班奏曰:“齐兵骁勇,又兼孙膑足智多谋,难与为敌,我王可修书一封,即遣使命往秦、魏、赵、韩四国求救,许以割地相酬,则为可解矣!”子之允奏,遂修书遣使,假装商人,藏书出城,求救去讫。齐兵攻城半月不下,燕兵又不出战,孙膑令军卒辱骂不息,激起燕将市彼摩拳擦掌,怒发冲冠,领精兵三千出城阵前讨战。孙膑陈兵于野,亲自立马于门旗下,高叫曰:“来将莫非市将军否?”彼曰:“既识吾名,何得无状?”孙膑曰:“吾有片言,汝等静听,尝闻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鸟尚如此,何况人乎?子哙乃墓中枯骨,狗彘不如。子之篡国之贼,尸位朽木。将军之英雄,国家栋梁,何乃屈身事之,纵有大功,亦贻羞于外国,有污高名,事在危急,见机而作,弃燕归齐,不失封侯之职,愚迷不肯,打进城池,玉石俱焚,悔之晚矣!将军宜细思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