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压鳌头请左符,笑寻赪尾为西湖。二三贤守去非远,六一清风今不孤。四海共知霜鬓满,重阳曾插菊花无?聚星堂上谁先到?欲傍金尊倒玉壶。这一首诗,乃宋朝士大夫刘季孙《寄苏子瞻自翰苑出守杭州》诗。元来东坡先生苏学士凡两次到杭州:先一次,神宗皇帝熙宁二年,通判杭州;第二次,元祐年中,知杭州军州事。所以临安府多有东坡古迹诗句。后来南渡过江,文章之士极多。惟有洪内翰才名,可继东坡之作。洪内翰曾编了《夷坚》三十二志,有一代之史才。在孝宗朝,圣眷甚隆。因在禁林,乞守外郡;累次上章,圣上方允,得知越州绍兴府。是时,淳熙年上到任。时遇春天,有首回文诗,做得极好,乃诗人熊元素所作。诗云:“融融日暖乍睛天,骏马雕鞍绣辔联。风细落花红衬地,雨微垂柳绿拖烟。茸铺草色春江曲,雪剪花梢玉砌前。同恨此时良会罕,空飞巧燕舞翩翩。”若倒转念时,又是一首好诗:“翩翩舞燕巧飞空,罕会良时此恨同。前砌玉梢花剪雪,曲江春色草铺茸。烟拖绿柳垂微雨,地衬红花落细风。联辔绣鞍雕马骏,天晴乍暖日融融。”这洪内翰遂安排筵席于镇越堂上,请众官宴会。
那四司六局祗应供过的人都在堂下,甚次第。当日果献时新,食烹异味。酒至三杯,众妓中有一妓,姓王,名英。这王英以纤纤春笋柔荑,捧着一管缠金丝龙笛,当筵品弄一曲。吹得清音嘹亮,美韵悠扬,众官听之大喜。这洪内翰令左右取文房四宝来,诸妓女供侍于面前,对众官乘兴,一时文不加点,扫一只词,唤做《虞美人》。词云:“忽闻碧玉楼头笛,声透晴空碧。宫商角羽任西东,映我奇观惊起碧潭龙。数声呜咽青霄去,不舍《梁州序》。穿去裂石响无踪,惊动梅花初谢玉玲珑。”洪内翰珠玑满腹,锦绣盈肠,一只曲儿,有甚难处?做了呈众官,众官看罢,皆喜道:“语意清新,果是佳作。”
方才夸羡不已,只见一个官员,在众中呵呵大笑,言曰:“学士作此龙笛词,虽然奇妙,此词八句,偷了古人作的杂诗、词中各一句也。”洪内翰看那官人,乃孔通判讳德明。洪内翰大惊道:“孔丈既知如此,可望见教否?”孔通判乃就筵上,从头一一解之。
第一句道:“忽闻碧玉楼头笛。”偷了张紫微作《道隐》诗中第四句。诗道:“试问清轩可青,霜天孤月照蓬瀛。广寒宫里琴三弄,碧玉楼头笛一声。金井辘轳秋水冷,石床茅舍暮云清。夜来忽作瑶池梦,十二阑干独步行。”第二句道:“声透晴空碧。”偷了骆解元作《王娇姿唱词》中第三句。诗道:“谢氏筵中闻雅唱,何人隔幕在帘帷?一声点破晴空碧,遏住行云不敢飞。”第三句道:“宫商角羽任西东。”偷了曹仙姑作《风响》诗中第二句。诗道:“碾玉悬丝挂碧空,宫商角羽任西东。依稀似曲才堪听,又被风吹别调中。”第四句道:“映我奇观惊起碧潭龙。”偷了东坡作《橹》诗中第三、第四句。诗道:“伊轧江心激箭冲,天涯无际去无踪。遥遥映我奇观处,料应惊起碧潭龙。”过处第五句道:“数声呜咽青霄去。”偷了朱淑真作《雁》诗中第四句。诗道:“伤怀遗我肠千缕,征雁南来无定据。嘹嘹呖呖自孤飞,数声呜咽青霄去。”第六句道:“不舍《梁州序》。”偷了秦少游作《歌舞》诗中第四句。诗道:“纤腰如舞态,歌韵如莺语。似锦罩厅前,不舍《梁州序》。”第七句道:“穿云裂石响无踪。”偷了刘两府作《水底火炮》诗中第三句。诗道:“一激轰然如霹雳,万波鼓动鱼龙息。穿云裂石响无踪,却虏驱邪归正直。”临了第八句道:“惊动梅花初谢玉玲珑。”偷了士人刘改之来谒见婺州陈侍郎作《元宵望江南》词中第四句。词道:“元宵景,天气正融融。柳线正垂金落索,梅花初谢玉玲珑。明月映高空。
贤太守,欢乐与民同。箫鼓聒残灯火市,轮蹄踏破广寒宫。良夜莫匆匆。”孔通判从头解说罢,洪内翰大喜。众官称叹道:“奇哉!奇哉!”洪内翰教左右别办一劝。劝罢,与孔通判道:“适间门下解说得甚妙,甚妙!欲求公作《龙笛》词一首,永为珍赐。”孔通判相谢罢,遂作一词,唤做《水调歌头》。词云:“玉人揎皓腕,纤手映朱唇。龙吟越调孤喷,清浊最堪听。欲度宁王一曲,莫学桓伊三弄,听答兀中丁。忆昔知音客,鉴别在柯亭。
至更深,宜月朗,称疏星。天高气爽,霜重水绿与山青。幸遇良宵佳景,轰起一声蕲州,耳畔觉泠泠。裂石穿云去,万鬼尽潜形。”兀的正是:高才得见高才客,不枉留传纪好音。
说话的,你因甚的头回说这“八难龙笛词”?自家今日不说别的,说两个客人,将一对龙笛蕲材,来东峰东岱嶽烧献。只因烧这蕲材,却教郑州奉宁军一个上厅行首,有分做两国夫人,嫁一个好汉,后来为当朝四镇令公,名标青史。直到如今,做几回花锦似话说。这未发迹的好汉,却姓甚名谁?怎地发迹变泰?直教纵横宇宙三千里,威镇华夷四百州。
有一诗,单道五代兴亡。诗云:
自从唐季坠朝纲,天下生灵被扰攘。社稷安危悬卒伍,朝廷轻重系藩方。
深冬寒木固不脱,未旦小星犹有光。五十三年更五姓,始知迅扫待真王。却说是五代唐朝里,有两个客人:王一太,王二太,乃兄弟两人。获得一对蕲州出的龙笛材,不曾开成笛。天生奇异,根似龙头之状,世所无者。特地将来兖州奉符县东峰东岱嶽殿下火池内烧献。烧罢,圣帝赐与炳灵公。炳灵公遂令康、张二圣前去郑州奉宁军,唤开笛阎招亮来。康、张二圣领命,即时到郑州,变做两个凡人,径来见阎招亮。这阎招亮正在门前开笛,只见两个人来相揖。作揖罢,道:“一个官员,有两管龙笛蕲材,欲请待诏便去开则个。这官员急性,开毕重重酬谢,便等同去。”阎招亮即时收拾了作仗,厮赶二人来。顷刻间,到一个所在。阎招亮抬头看时,只见牌上写道:“东峰东岱岳。”但见:群山之祖,五嶽为尊。上有三十八盘,中有七十二司。水帘映日,天柱插空。九间大殿,瑞光罩碧瓦凝烟;四面高峰,偃仰见金龙吐雾。竹林寺有影无形,看日山藏真隐圣。阎招亮理会不下。康、张二圣相引去,参拜了炳灵公。将至一阁子内,已安蕲材在卓上,教阎招亮就此开笛。分付道:“此乃阴间,汝不可远去。倘行远失路,难以回归。”分付毕,二圣自去。招亮片时开成龙笛。吹其声,清幽可爱。等半晌,不见康、张二圣来。招亮默思量起:“既到此间,不去看些所在,也须可惜。”遂出阁子来。行不甚远,见一座殿宇,招亮走至廊下,听得静鞭声急,遂去窗缝里偷眼看时,只见:虾须帘卷,雉尾扇开。冕旒升殿,一人端拱坐中间;簪笏随朝,众圣趋蹡分左右。金钟响动,玉磬声频。悠扬天乐五云间,引领百神朝圣帝。圣帝降辇升殿,众神起居毕。传圣旨:“押过公事来。”只见一个汉,项戴长枷,臂连双杻,推将来。阎招亮肚里道:“这个汉,好面熟!”一时间,急省不起他是兀谁。再传旨,令押去换铜胆铁心;却令回阳世,为四镇令公,告戒:“切勿妄杀人命。”招亮听得,大惊。忽然一鬼吏喝道:“凡夫怎得在此偷看公事?”当时,阎招亮听得鬼吏叫,急慌走回,来开笛处阁子里坐地。良久之间,康、张二圣,来那阁子里来。见开笛了,同招亮将龙笛来呈。吹其笛,声清韵长。炳灵公大喜道:“教汝福上加福,寿上加寿。”招亮告曰:“不愿加其福寿。招亮有一亲妹阎越英,见为娼妓。但求越英脱离风尘,早得从良,实所愿也。”炳灵公道:“汝有此心,乃凡夫中贤人也,当令汝妹嫁一四镇令公。”招亮拜谢毕,康、张二圣送归。行至山半路高险之处,指招亮看一去处。正看里,被康、张二圣用手打一推,攧将下峭壁岩崖里去。阎待诏吃一惊,猛闪开眼,却在屋里床上,浑家和儿女都在身边。问那浑家道:“做甚的你们都守着我眼泪出?”浑家道:“你前日在门前正做生活里,蓦然倒地,便死去。摸你心头时,有些温,扛你在床上两日。你去下世做甚的来?”招亮从康、张二圣来叫他去许多事,一一都说。屋里人见说,尽皆骇然。自后过了几时,没话说。
时遇冬间,雪降长空,石信道有一首《雪》诗,道得好:“六出飞花夜不收,朝来佳景有宸州。重重玉宇三千界,一一琼台十二楼。庾岭寒梅何处放?章台飞絮几时休?还思碧海银蟾畔,谁驾丹山碧凤游?”其雪转大。阎待诏见雪下,当日手冷,不做生活,在门前闲坐地。只见街上一个大汉过去。阎待诏见了,大惊道:“这个人,便是在东岳换铜胆铁心未发迹的四镇令公,却打门前过去,今日不结识,更待何时?”不顾大雪,撩衣大步赶将来。不多几步,赶上这大汉。进一步,叫道:“官人拜揖。”那大汉却认得阎招亮,是开笛的,还个喏,道:“待诏没甚事?”阎待诏道:“今日雪下,天色寒冷。见你过去,特赶来相请,同饮数杯。”便拉入一个酒店里去。这个大汉,姓史,双名弘肇,表字化元,小字憨儿。开道营长行军兵。按《五代史》本传上载道:“郑州荥泽人也。为人蹻勇,走及奔马。”酒罢,各自归家。
明日,阎待诏到妹子阎越英家,说道:“我昨日见一个人来,今日特地来和你说。我多时曾死去两日,东嶽开龙笛。见这个人换了铜胆铁心,当为四镇令公,道令你嫁这四镇令公。我日多时,只省不起这个人。昨日忽然见他,我请他吃酒来。”阎越英问道:“是兀谁?”阎招亮接口道:“是那开道营有情的史大汉。”阎越英听得说是他,好场恶气!“我元来合当嫁这般人?我不信!”
自后阎待诏见史弘肇,须买酒请他。史大汉数次吃阎待诏酒食。一日,路上相撞见,史弘肇遂请阎招亮去酒店里,也吃了几多酒共食。阎待诏要还钱,史弘肇那里肯:“相扰待诏多番,今日特地还席。”阎招亮相别了,先出酒店自去。史弘肇看着量酒道:“我不曾带钱来,你厮赶我去营里讨还你。”量酒只得随他去。到营门前,遂分付道:“我今日没一文,你且去。我明日自送来,还你主人。”量酒厮殢道:“归去吃骂,主人定是不肯。”史大汉道:“主人不肯后要如何?你会事时,便去;你若不去,教你吃顿恶拳。”量酒没奈何,只得且回。
这史弘肇却走去营门前卖漾糜王公处,说道:“大伯,我欠了店上酒钱,没得还。你今夜留门,我来偷你锅子。”王公只当做耍话,归去和那大姆子说:“世界上不曾见这般好笑,史憨儿今夜要来偷我锅子,先来说,教我留门。”大姆子见说,也笑。当夜二更三点前后,史弘肇真个来推大门。力气大,推折了门抔。走入来,两口老的听得。大姆子道:“且看他怎地?”史弘肇大惊小怪,走出灶前,掇那锅子在地上,道:“若还破后,难折还他酒钱。”拿条棒敲得当当响。掇将起来,翻转覆在头上。不知那锅底里有些水,浇了一头一脸,和身上都湿了。史弘肇那里顾得干湿,戴着锅儿便走。王公大叫:“有贼!”披了衣服赶将来。地方听得,也赶将来。史弘肇吃赶得慌,撇下了锅子,走入一条巷去躲避。
谁知筑底巷,却走了死路。鬼慌盘上去人家萧墙,吃一滑,攧将下去。地方也赶入巷来,见攧将下去,地方叫道:“阎妈妈,你后门有贼,跳入萧墙来。”
阎行首听得,教你子点蜡烛去来看时,却不见那贼,只见一个雪白异兽:光闪烁浑疑素练,貌狰狞恍似堆银。遍身毛抖擞九秋霜,一条尾摇动三尺雪。流星眼争闪电,巨海口露血盆。阎行首见了,吃一惊。定睛再看时,却是史大汉弯跧蹲在东司边。见了阎行首,失张失志,走起来唱个喏。这阎行首先时见他异相,又曾听得哥哥阎招亮说道他有分发迹,又道我合当嫁他,当时不叫地方捉将去,倒教他入里面藏躲。地方等了一饷,不听得阎行首家里动静。想是不在了,各散去讫。阎行首开了前门,放史弘肇出去。
当夜过了。明日饭后,阎行首教人去请哥哥阎待诏来。阎行首道:“哥哥,你前番说史大汉有分发迹,做四镇令公;道我合当嫁他,我当时不信你说。昨夜后门叫有贼,跳入萧墙来。我和你子点蜡烛去照,只见一只白大虫蹲在地上。我定睛再看时,却是史大汉。我看见他这异相,必竟是个发迹的人。我如今情愿嫁他。哥哥,你怎地做个道理,与我说则个?”阎招亮道:“不妨,我只就今日,便要说成这头亲。”阎待诏知道史弘肇是个发迹变泰底人,又见妹子又嫁他,肚里好欢喜,一径来营里寻他。史弘肇昨夜不合去偷王公锅子,日里先少了酒钱,不敢出门;阎待诏寻个恰好,遂请他出来,和他说道:“有头好亲,我特来与你说。”史弘肇道:“说甚么亲?”阎待诏道:“不是别人,是我妹子阎行首。他随身有若干房财,你意下如何?”史弘肇道:“好便好,只有三件事,未敢成这头亲。”阎招亮道:“有那三件事?但说不妨。”史弘肇道:“第一,他家财由吾使;第二,我入门后,不许再着人客;第三,我有一个结拜的哥哥,并南来北往的好汉,若来寻我,由我留他饮食宿卧。如依得这三件事,可以成亲。”阎招亮道:“既是我妹子嫁你了,是事都由你。”当日说成这头亲。回复了妹子,两相情愿了。料没甚下财纳礼,拣个吉日良时,到做一身新衣服,与史弘肇穿着了,招他归来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