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日雪止天霁,街上的积雪被车马践踏,尽为泥泞,有一尺多深。刘公穿了木屐,出街头望了一望,复身进门。小厮看刘公转进来,只道不去了,噙着两行珠泪,方欲上前叩问。只见刘公从后屋牵出个驴儿骑了,出门而去,小厮方才放心。且喜太医住得还近,不多时便到了。那太医也骑个驴儿,家人背着药箱,随在后面,到门首下了。刘公请进堂中,吃过茶,然后引至房里。此时老军已是神思昏迷,一毫人事不省。太医诊了脉,说道:“这是个双感伤寒,风邪已入于腠理。伤寒书上有两句歌云:‘两感伤寒不须治,阴阳毒遍七朝期。’此乃不治之症。别个医家,便要说还可以救得。学生是老实的,不敢相欺,这病下药不得了。”小厮见说,惊得泪如雨下,拜倒在地上,哭说道:“先生垂我父子是个异乡之人,怎生用贴药救得性命,决不忘恩!”太医扶起道:“不是我作难,其实病人已犯实,教我也无奈。”刘公道:“先生,常言道: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你且不要拘泥古法,尽着自家意思,大了胆医去。或者他命不该绝,就好了也未可知。万一不好,决无归怨你之理。”先生道:“既是长者恁般说,且用一贴药看。若吃了发得汗出,便有可生之机,速来报我,再将药与他吃。若没汗时,这病就无救了,不消来复我。”教家人开了药箱,撮了一贴药剂,递与刘公道:“用生姜为引,快煮与他吃。这也是万分之一,莫做指望。”刘公接了药,便去封出一百文钱,递与太医道:“些少药资,权为利市。”太医必不肯受而去。刘公夫妻两口,亲自把药煎好,将到房中与小厮相帮,扶起吃了,将被没头没脑的盖下,小厮在旁守候。刘公因此事忙乱一朝,把店中生意都耽搁了,连饭也没工夫去煮。直到午上,方吃蚤膳。刘公去唤小厮吃饭,那小厮见父亲病重,心中慌急,那里要吃,再三劝处,方吃了半碗。看看到晚,摸那老军身上,并无一些汗点。那时连刘公也慌张起来,又去请太医时,不肯来了。准准到第七日,呜呼哀哉!正是: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
可怜那小厮申儿哭倒在地。刘公夫妇见他哭的悲切,也涕泪交流,扶起劝道:“方小官,死者不可复生,哭之无益。你且将息自己身子。”小厮双膝跪下哭告道:“儿不幸,前年丧母,未能入土,故与父谋归原籍,求取些银两来殡葬。不想逢此大雪,路途艰楚。得遇恩人,赐以酒饭,留宿在家,以为万千之幸。谁料皇天不祐,父忽骤病。又蒙恩人延医服药,日夜看视,胜如骨肉。只指望痊愈之日,图报大恩,那知竟不能起,有负盛意!此间举目无亲,囊乏钱钞,衣棺之类,料不能办。欲求恩人借数尺之土,把父骸掩盖,儿情愿终身为奴仆,以偿大恩。不识恩人肯见允否?”说罢,拜伏在地。刘公扶起道:“小官人休虑!这送终之事,都在于我,岂可把来藁葬?”小厮又哭拜道:“得求隙地埋骨,已出望外,岂敢复累恩人费心破钞!此恩此德,教儿将何补报?”刘公道:“这是我平昔的志愿,那望你的报偿!”当下忙的取了银子,便去买办衣衾棺木。唤两个土工来,收拾入殓过了。又备羹饭祭奠,焚化纸钱。那小厮悲恸,自不必说。就抬到屋后空地上埋葬好了。又立一个碑额,上写“龙虎卫军士方勇之墓”。诸事停当,小厮向刘公夫妇叩头拜谢。过了两日,刘公对小厮道:“我欲要教你回去,访问个亲族来,搬丧回乡,又恐怕你年纪幼小,不认得路途。你且暂住我家,俟有识熟的在此经过,托他带回故乡,然后徐图运柩回去。不知你的意下何如?”小厮跪下泣告道:“儿受公公如此大恩,地厚天高,未曾报得,岂敢言归!且恩人又无子嗣,儿虽不才,倘蒙不弃,收充奴仆,朝夕服侍,少效一点孝心。万一恩人百年之后,亦堪为坟前拜扫之人。那时到京取回先母遗骨,同父骸葬于恩人墓道之侧,永守于此,这便是儿之心愿。”刘公夫妇大喜道:“若得你肯如此,乃天赐与我为嗣!岂有为奴仆之理!今后当以父子相称。”小厮道:“既蒙收留,即今日就拜了爹妈。”便掇两把椅儿居中放下,请老夫妇坐了,四双八拜,认为父子。遂改姓为刘,刘公又不忍没其本姓,就将方字为名,唤做刘方。自此日夜辛勤,帮家过活,奉侍刘公夫妇,极其尽礼孝敬。老夫妇也把他如亲生一般看待。有诗为证:
刘方非亲是亲,刘德无子有子。小厮事死事生,老军虽死不死。
时光似箭,不觉刘方在刘公家里已过了两个年头。时值深秋,大风大雨,下了半月有馀,那运河内的水,暴涨有十来丈高下,犹如白拂汤一般,又紧又急。往来的船只,坏了无数。一日午后,刘方在店中收拾,只听得人声鼎沸。他只道是什么火发,忙来观看,见岸上人捱挤不开,都望着河中。急走上前看时,却是上流头一只大客船,被风打坏,淌将下来,船上之人,飘溺已去大半。馀下的抱桅攀舵,呼号哀泣,只叫:“救人!”那岸上看的人,虽然有救捞之念,只是风水利害,谁肯从井救人。眼盻盻看他一个个落水,口中只好叫句“可怜”而已。忽然一阵大风,把那船吹近岸旁。岸上人一齐喊声:“好了!”顷刻挽挠钩子二十多张,一齐都下,搭住那船,救起十数多人,各自分头投店内。有一个少年,年纪不上二十,身上被挽钩摘伤几处,行走不动,倒在地下,气息将绝,尚紧紧抱住一只竹箱,不肯放舍。刘方在旁睹景伤情,触动了自己往年冬间之事,不觉流下泪来,想道:“此人之苦,正与我一般。我当时若没有刘公时,父子尸骸不知归于何处矣!这人今日却便没人怜救了。且回去与爹妈说知,救其性命。”急急转家,把上项事报知刘公夫妇,意欲扶他回家调养。刘公道:“此是阴德美事,为人正该如此。”刘妈妈道:“何不就同他来家?”刘方道:“未曾禀过爹妈,怎敢擅便?”刘公道:“说那里话!我与你同去。”父子二人,行至岸口,只见众人正围着那少年观看。刘公分开众人,捱身而入,叫道:“小官人!你挣紥着。我扶你到家去将息。”那少年睁眼看了一看,点点头儿。刘公同刘方向前挽扶,一个年幼力弱,一个老年衰迈,全不济事。旁边转过一个轩趷刺的后生道:“老人家闪开,待我来!”向前一抱,轻轻的就扶了起来。那后生在右,刘公在左,两边挟住胳膊便走。少年虽然说话不出,心下却甚明白,把嘴弩着竹箱。刘方道:“这箱子待我与你驮去。”把来背在肩上,在前开路。众人闪在两边,让他们前行,随后便都跟来看。内中认得刘公的,便道:“还是刘长者有些义气。这个异乡落难之人,在此这一回,并没有个慈悲的肯收留去,偏他一晓的了便搀扶回家。这样人,真个是世间少有!只可惜无个儿子,这也是天公没分晓!”又有个道:“他虽没有亲儿,如今承继这刘方,甚是孝顺,比嫡亲的尤胜,这也算是天报他了。”那不认得的,见他老夫妻自来搀扶一个小厮,与他驮了竹箱,就认做那少年的亲族。以后见土人纷纷传说,方才晓得,无不赞叹其义。还有没肚子的人,称量他那竹箱内有物无物,财多财少。此乃是人面相似,人心不同,不在话下。
且说刘公同那后生扶少年到家,向一间客房里放下。刘公叫声“劳动”,后生自去。刘方把竹箱就放在少年之旁。刘妈妈连忙去取干衣,与他换下湿衣,然后扶在铺上。原来落水人吃不得热酒,刘公晓得这道数,教妈妈取酽酒略温一下,尽着少年痛饮,就取刘方的卧被,与他盖了。夜间就教刘方伴他同卧。到次蚤,刘公进房来探问。那少年已觉健旺,连忙挣紥起来,要下床称谢。刘公急止住道:“莫要劳动,调养身子要紧!”那少年便向枕上叩头道:“小子乃垂死之人,得蒙公公救拔,实乃再生父母,但不知公公尊姓?”刘公道:“老拙姓刘。”少年道:“原来与小子同姓。”刘公道:“官人那里人氏?”少年答道:“小子刘奇,山东张秋人氏。二年前,随父三考在京。不幸遇了时疫,数日之内,父母俱丧。无力扶柩还乡,只得将来火化。”指着竹箱道:“奉此骸骨归葬,不想又遭此大难。自分必死,天幸得遇恩人,救我之命。只是行李俱失,一无所有,将何报答大恩?”刘公道:“官人差矣!不忍之心,人皆有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说报答,就是为利了。岂是老汉的本意!”刘奇见说,愈加感激。将息了两日,便能起身,向刘公夫妇叩头泣谢。那刘奇为人温柔俊雅,礼貌甚恭,刘公夫妇十分爱他,蚤晚好酒好食管待。刘奇见如此殷勤,心上好生不安,欲要辞归,怎奈钩伤之处溃烂成疮,步履不便,身边又无盘费,不能行动,只得暂且住下。正是:
不恋故乡生处好,受恩深处便为家。
却说刘方与刘奇年貌相仿,情投契合,各把生平患难细说。二人因念出处相同,遂结拜为兄弟,友爱如嫡亲一般。一日,刘奇对刘方道:“贤弟如此青年美质,何不习些书史?”刘方道:“小弟甚有此志,只是无人教导。”刘奇道:“不瞒贤弟说,我自幼攻书,博通今古,指望致身青云,不幸先人弃后,无心于此。贤弟肯读书时,寻些书本来,待我指引便了。”刘方道:“若得如此,乃弟之幸也。”连忙对刘公说知。刘公见说是个饱学之士,肯教刘方读书,分外欢喜。即便去买许多书籍。刘奇罄心指教,那刘方颖悟过人,一诵即解。日里在店中看管,夜间挑灯而读。不过数月,经书词翰,无不精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