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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张廷秀逃生救父(7)

且说赵昂二年前解粮进京,选了山西平阳府洪同县县丞。这个县丞,乃是数一数二的美缺,顶针捱住。赵昂用了若干银子,方才谋得。在家守得年馀,前官方满,择吉起身。这日在家作别亲友,设戏筵款待。恰好廷秀来打探,听得里边锣鼓声喧,想道:“不知为甚恁般热闹?莫不是我妻子新招了女婿么?”心下疑惑。又想道:“且闯进去看是何如。”望着里边直撞,劈面遇见王进。廷秀叫声:“王进那里去?”王进认得是廷秀,吃了一惊,乃道:“呀,三官一向如何不见?”廷秀道:“在远处玩耍,昨日方回。我且问你,今日为何如此热闹?可是玉姐新招了丈夫么?”王进在急忙间,不觉真心露吐,乃道:“阿弥陀佛!玉姐为了你,险些送了性命,怎说这话!”廷秀先已得了安家帖,便道:“你有事自去。”王进去后,竟望里面而来。到了厅前,只见宾客满座,童仆纷纭。分开众人,上前先看一看,那赵昂在席上扬扬得意,戏子扮演的却是王十朋《荆钗记》。心中想道:“当日丈人赶逐我时,赵昂在旁冷言挑拨,他今日正在兴头上,我且羞他一羞。”便捱入厅中,举着手团团一转,道:“列位高亲请了!”廷秀昔年去时,还未曾冠。今且身材长大,又戴着帽子,众亲眷便不认得是谁。廷秀覆身向王员外道:“爹爹拜揖!”终须是旦夕相见的眼熟,王员外举目观看,便认得是廷秀,也吃一惊。想道:“闻得他已死了,如何还在?”又见满身褴褛,不成模样,便道:“你向来在何处?今日到此怎么?”廷秀道:“孩儿向在四方做戏,今日知赵姨夫荣任,特来扮一出奉贺。”王员外因女儿作梗,不肯改节,初时员外到有个相留之念,故此好言问他。今听说在外做戏,恼得登时紫垞了面皮,气倒在椅上,喝道:“畜生!谁是你的父亲?还不快走!”廷秀道:“既不要我父子称呼,叫声岳丈何如?”王员外又怒道:“谁是你的岳丈?”廷秀道:“父亲虽则假的,岳父却是真的,如何也叫不得?”赵昂一见廷秀,已是吓勾,面如土色,暗道:“这小杀才已绑在江里死了,怎生的全然无恙?莫非杨洪得了银子放走了,却来哄我?”又听得称他是姨夫,也喝道:“张廷秀!那个是你的姨丈?到此胡言乱语!若不走,教人打你这花子的孤拐!”廷秀道:“赵昂!富贵不压于乡里,你便做得这蚂蚁官儿,就是这等轻薄。我好意要做出戏儿贺你,反恁般无礼!”赵昂见叫了他的名字,一发大怒,连叫家人快锁这花子起来。那时王三叔也在座间,说道:“你们不要乱嚷,是亲不是亲,另日再说。既是他会做戏,好情来贺你,只当做戏子一般,演一出儿顽顽,有何不可,却这般着恼!”推着廷秀背道:“你自去扮起来,不要听他们。”众亲戚齐拍手道:“还是三叔说得有理!”将廷秀推入戏房中,把纱帽员领穿起,就顶王十朋《祭江》这一折。廷秀想起玉姐曾被逼嫁上吊,恰与玉莲相仿,把胸中真境敷演在这折戏上,浑如王十朋当日亲临。众亲鼻涕眼泪都看出来,连声喝彩不迭。只有王员外、赵昂又羞又气。

正做之间,忽见外面来报,本府太爷来拜常州府理刑邵爷、翰林院褚爷。慌得众宾客并戏子,就存坐不住,戏也歇了。王员外、赵昂急奔出外边,对赍帖的道:“并没甚邵爷、褚爷在我家作寓。”赍帖的道:“邵爷今早亲口说寓在你家,如何没有?”将帖子撇下道:“你们自去回复!”竟自去了。王员外和赵昂慌得手足无措,便道:“怎得个会说话的回复?”廷秀走过来道:“爹爹,待我与你回罢!”王员外这时,巴不得有个人儿回话,便是好了,见廷秀肯去,到将先前这股怒气撇开,乃道:“你若回得甚好。”看他还穿着纱帽、员领,又道:“既如此,快去换了衣服。”廷秀道:“就是恁般罢了,谁耐烦去换!”赵昂道:“官府事情,不是取笑的。”廷秀笑道:“不打紧!凡事有我在此,料道不累你。”王员外道:“你莫不风了?”廷秀又笑道:“就是风了,也让我自去,不干你们事!”只听得铺兵锣响,太守已到。王员外、赵昂着了急,撇下廷秀,躲进去了。廷秀走出门前,恰好太守下轿,两下一路打恭,直到茶厅上坐下攀谈。吃过两杯茶,谈论多时,作别而去。有诗为证:谁识毗陵邵理刑,就是场中王十朋?太守自来宾客散,仇人暗里自心惊。

却说玉姐日夕母子为伴,足迹不下楼来。那赵昂妻子因老公选了官,在他面前卖弄,他也全然不理。这一日,外边开筵做戏,瑞姐来请看戏,玉姐不肯。连徐氏因女儿不愿,也不走出来瞧。少顷,瑞姐见廷秀在厅前这番闹炒,心下也是骇异。又看见当场扮戏,故意跑进来报道:“妹子,好了!你日逐思想妹夫,如今已是回了,见在外边扮戏!”玉姐只道是生这话来笑他,脸上飞红,也不答应。徐氏也认是假话,不去采他。瑞姐见他们冷淡,又笑道:“再去看妹夫做戏!”即便下楼。不一时丫鬟们都进来报,徐氏还不肯信,亲至遮堂后一望,果是此人。心下又惊又喜,暗叹道:“如何流落到这个地位?”瑞姐道:“母亲,可是我说谎么?”徐氏不去应他,竟归楼上说与女儿。玉姐一言不发,腮边珠泪乱落。徐氏劝道:“儿!不必苦了,还你个夫妻快活过日。”劝了一回,恐王员外又把廷秀逐去,放心不下,复走出观看。只见赵昂和瑞姐望里边乱跑,随后王员外也跑进来。你道为何?原来王员外、赵昂,太守到时,与众宾客俱躲入里边。忽见家人报道:“三官陪着太守坐了说话。”众人通不肯信,齐到遮堂后张看,果然两下一递一答说话。王员外暗道:“原来这冤家已做官了,却乔妆来哄我。懊悔昔时错听了谗言,将他逐出。幸喜得女儿有志气,不曾改嫁,还好解释。不然,却怎生处?只是适来又伤了他几句言语,无颜相见,且叫妈妈来做个引头。”故此乱跑。自古道:贼人心虚。那赵昂因有旧事在心,比王员外更是不同,吓的魂魄俱无。报知妻子,跑回房里,打点收拾,明日起身,躲避这个冤家,连酒席也不想终了。正是:

早知今日,悔不当初!

且说王员外跑来撞见徐氏,便喊道:“妈妈,小女婿回了!”徐氏道:“回了便罢,何消恁般大惊小怪?”王员外道:“不要说起,适来如此如此。我因无颜见他,特请你去做个解冤释结的。”徐氏得了这几句话,喜从天降,乃道:“有这等事!”教丫鬟上楼报知玉姐,与王员外同出厅前。廷秀正送了太守进来,众亲眷都来相迎。徐氏道:“三官,想杀我也!你往何处去了?再无处寻访!”廷秀方上前请老夫妇坐下,纳头便拜。王员外以手扶住道:“贤婿,老夫得罪多矣,岂敢又要劳拜!”廷秀道:“某实不才,不能副岳丈之望,何云有罪!”拜罢起来,与众亲眷一一相见已毕。廷秀道:“赵姨夫如何不见?快请来相会!”童仆连忙进去。赵昂本不欲见他,又恐不出去,反使他疑心,勉强出来相见,说道:“适来言语冲撞,望勿记怀!”廷秀道:“我是不达,自取其辱,怎取怪姨夫?”赵昂羞惭无地。王员外见廷秀冷言冷语,乃道:“贤婿,当初一时误听谗言,错怪你了,如今莫计较罢!”徐氏道:“你这几年却在那里?怎地就得了官?”廷秀乃将被人谋害,直到做官前后话细说,却又不说出兄弟做官的缘由。众亲眷听了,无不嗟叹。乃道:“只是甚冤家下此毒手,如今可晓得么?”廷秀道:“若是晓的,却便好了!”那时廷秀便说,旁边赵昂脸上一回红,一回白,好不着急。直听到不晓的这句,方才放下心肠。王三叔道:“不要闲讲了,且请坐着。待我借花献佛,奉敬一杯贺喜。”众亲眷多要逊廷秀坐第一位。廷秀不肯,再三谦让不过,只得依了他。竟穿着行头中冠带,向外而坐。戏子重新登场定戏。这时众亲眷把他好不奉承。徐氏自归楼上,不在话下。

却说张权解审恤刑,却原是杨洪这班人押解。原来捕人拿了强盗,每至审录,俱要原捕押解。其中恐有冤枉,便要对审,故此脱他不得。那杨洪临起解时,先来与赵昂要银若干盘缠,与兄弟杨江一齐同去。及到转来,将张权送入狱中,弟兄二人假意来回复赵昂,又要需他东西。到了专诸巷内,一路听得人说太守方才到王家拜望。杨洪弟兄疑惑道:“赵昂是个监生官,如何太爷去拜他?且又不是属下。”到了王家门首,只听得里边便闹热做戏,门首悄悄的不见一人,却又不敢进去,坐在门前石上,等个人出来问个信。刚刚坐得,忽见一乘四人轿抬到门前歇下,走出一位少年官员,他二人连忙立起。那官员是谁?便是庶吉士张文秀。他跨入门来,抬头看见二人,到吃一吓。认得一个是杨洪,一个是谋他性命的公差。想道:“原来是他一路,不知为何坐在此间?”且不说破,竟望里面而去。杨洪已不认得,向兄弟说:“赵昂多大官儿,却有大官府来拜?”你道杨洪如何便认不得了?文秀当初谋他命时,还是一个小厮,如今顶冠束带,换了一番景象,如何便认得出?文秀乃切骨之仇,日夜在心,故此一经眼,即便认得。

且说文秀走入里面,早有人看见,飞报进去道:“又有一位官府来拜了!”说犹未了,文秀已至厅前。众亲眷并戏子们看见,各自四散奔开,又单撇下廷秀一人。王员外原在遮堂后张看,这官员却又比先前太守不同,廷秀也不与他作揖,站起身说道:“你来了!”那官府道:“如何见我来,都走散了?”廷秀忍不住笑。文秀道:“且莫笑!有句紧话在此。”附耳低声道:“便是谋你我的公差与杨洪,都坐在外面。”廷秀惊道:“有这等事!如何坐在这里?其中可疑。快些拿住,莫被他走了!”一面讨上冠带,换了身上行头。文秀即差众家人出去擒拿。廷秀一面换起冠带,脱下身上行头。

且说众人赶出去,掀翻杨洪兄弟,拖入里边来。杨洪只道是赵昂的缘故,口中骂道:“忘恩负义的贼!我与你干了许多大事,今日反打我么?”正在乱时,报道:“理刑朱爷到了!”众家人将杨洪推在半边。廷秀兄弟出来相迎,接在茶厅上坐下。廷秀耐不住,乃道:“老先生,天下有这般快事!谋害愚兄弟的强盗,今日自来送死,已被拿住!”朱四府道:“如今在那里?”廷秀教众人推到面前跪下。廷秀道:“你二人可认得我了?”杨洪道:“小人却认不得二位老爷。”文秀道:“难道昔年趁船到镇江告状,绑入水中的人就不认得了?”二人闻言,已知是张廷秀弟兄,吓的缩作一堆。朱四府道:“且问你有甚冤仇,谋害他一家?”二人道:“没甚冤仇。”朱四府道:“既无仇隙,如何生此歹心?”二人料然性命难存,想起赵昂平日送的银子,又不攀利,怎生放得他过。便道:“不干小人之事,都是赵昂与他有仇,要谋害二位老爷父子,央小人行的!”廷秀弟兄闻言失惊道:“原来正是这贼!我与他有甚冤仇,害我父子?”朱四府道:“赵昂是何人?住在那里?”廷秀道:“是个粟监,就住在此间。”朱四府喝声:“快拿!”手下人一声答应,蜂拥进去,将赵昂拿出。那时惊得一家儿啼女喊,正不知为甚。众亲都从后门走了,戏子见这等沸乱,也自各散去讫。那赵昂见了杨洪二人,已知事露,并无半言。朱四府即起身回到府中,先差人至狱内将张权释放,讨乘轿子送到王家。然后细鞫赵昂。初时抵赖,用起刑具,方才一一吐实。杨洪又招出两个摇船帮手,顷刻也拿到来。赵昂、杨洪、杨江各打六十,依律问斩。两个帮手各打四十,拟成绞罪。俱发司狱司监禁。朱四府将廷秀父子被陷始末根繇,备文申报抚按,会同题请,不在话下。

且说廷秀弟兄送朱四府去后,回到里边,易了公服。那时王员外已知先来那官便是张文秀,老夫妇齐出来相见。问朱四府因甚拿了赵昂,廷秀说出其情。王员外咬牙切齿,恨道:“原来都是这贼的奸计!”正说间,丫鬟来报,瑞姐吊死了!原来瑞姐知得事露,丈夫拿去,必无活理。自觉无颜见人,故此走了这条径路。王员外与徐氏因恨他夫妻生心害人,全无苦楚。一面买棺盛殓,自不必说。王员外吩咐重整筵席款待,一面差人到舟迎取陈氏。一时间家人报道:“朱爷差人送太老爷来了!”廷秀弟兄、王员外一齐出去相迎。恰好陈氏轿子也至,夫妻母子一见,相抱而哭。正是:

苦中得乐浑如梦,死里逃生喜欲狂!一家骨肉重聚会,千载令人笑赵昂。

张权道:“我只道此生永无见期了,不料今日复能父子相逢!”一路哭入堂中。先向王员外、徐氏称谢,王员外再三请罪。然后二子叩拜,将赵昂设谋陷害前后情,一一细诉。说到伤心之处,父子又哭。不想哭兴了,竟忘记打发了朱爷差人。那差人央家人们来禀知,廷秀发个谢帖,赏差人三钱银子而去。当下徐氏邀陈氏自归后房,玉姐下楼拜见,姑媳又是一番凄楚。少顷,筵宴已完,内外两席,直饮到半夜方止。次日,廷秀弟兄到府中谢过朱四府,打发了船只,一家都住于王员外家中。等邵爷到后,完姻赴任。廷秀又将邵爷愿招文秀为婿的事,禀知父母。备下聘礼,一到便行。半月之后,邵爷方至,河南褚长者夫妻也到,常州府迎接的吏书也都到了。那时王员外门庭好不热闹。廷秀主意,原作成王三叔为媒,先行礼聘了邵小姐,然后选起吉日,弟兄一齐成亲。到了是日,王员外要夸炫亲戚,大开筵宴,广请宾朋;笙箫括地,鼓乐喧天。花烛之下,乌纱绛袍,凤冠霞帔,好不气象。恰好两对新人,配着四双父母。有诗为证:四姓亲家皆富贵,两双夫妇倍欢娱。枕边忽诉伤心话,泪珠犹然洒绣帻。

那府县官闻知,都去称贺。三朝之后,各自分别起身。张权夫妇随廷秀常州上任,褚长者与文秀自往京中,邵爷自往福建。王员外因家业广大,脱身不得,夫妻在家受用。不则一日,圣旨颁下,依拟将赵昂、杨洪、杨江处斩。按院就委廷秀监斩。行刑之日,看的人如山如海。都道赵昂自作之孽,亲戚中无有怜之者,连丈人王员外也不到法场来看。正是: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劝君莫把欺心使,湛湛青天不可欺。

廷秀念种义之恩,托朱爷与他开招释罪。又因父亲被人陷害,每事务必细询,鞫出实情,方才定罪。为此声名甚著。行取至京,升为给事。文秀以散馆点了山西巡按。那张权念祖茔俱在江西,原归故土,恢复旧业,建第居住。后来邵爷与褚长者身故,廷秀兄弟,各自给假为之治丧营葬。待三年之后,方上表,复了本姓。廷秀生得三子,将次子继了王员外之后,三子继邵爷之后,以表不负昔年父子之恩。文秀亦生二子,也将次子绍了褚长者香火。张权夫妇寿至九旬之外,无疾而终。王员外夫妻亦享遐龄。廷秀弟兄俱官至八座之位,至今子孙科甲不绝。诗曰:

繇来白屋出公卿,到底穷通未可凭。凡事但存天理念,安心自有福来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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