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建辞别顷公,回到郑国,和伍员商量这件事。伍员劝阻说:“想当年秦国让子杨孙图谋郑国,事没办成,连个容身之处也找不到了。再说,别人以忠信对待咱们,怎么能反去打人家的主意?这种事一定不能干!”太子建说:“可我已经答应晋国君臣了。”伍员说:“不为晋国当内应,没有罪过。要是图谋郑国,就会信义俱失,今后还怎么做人?你一定要这样办,立刻就会招来灾祸。”太子建贪图快到手的国家,于是不听伍员的劝阻,用家财私自招募勇士,又结交郑定公的侍从,想让他们帮助自己。这些侍从接受了贿赂,又去拉拢别的人。因为晋国几次暗地派人到太子建的住处联络,阴谋渐渐地泄漏出去,有人就去自首了。郑定公就和游吉商量好,召太子建到后花园去游览,侍从都不许进。喝完三杯酒,定公就对太子建说:“我好心好意收留你,并没有什么怠慢,你怎么反要图谋郑国呢?”太子建说:“我从来也没有这个意思。”定公就把侍从叫来当面对质,太子建没话说了。定公火了,叫人在席上捉住太子建,一刀砍了,又杀了受贿不自首的侍从二十多人。
伍员在馆驿里,忽然一阵心惊肉跳,说:“太子危险了!”一会儿,有人逃回来向他说了太子建被杀的事。伍员赶紧带着太子建的儿子胜出了郑国的都城,想想没地方可去,只好逃往吴国。后人有诗,单说太子建自取杀身之祸:亲父如仇隔釜,郑君假馆反谋侵。人情难料皆如此,冷尽英雄好义心。
再说伍员和公子胜,害怕郑国军兵来追赶,一路上昼伏夜行,千辛万苦,就不用细说了。到了陈国,知道陈国也非久留之地,又往东走了好几天,眼看看到了昭关。
这座昭关,在小岘山的西面,两山并峙,中间开一条路口,是往来庐濠的要冲。出了这座关口,就是长江,可以从水路直下吴国。这里形势险峻,原来就有官兵把守,近来因为通缉伍员,特派右司马薳越,带领大军在此驻扎。
伍员走到历阳山,离昭关大约还有六十里路,就在树林里休息,犹豫了半天不敢再往前走。忽然看见一位老人拄着拐杖走过来,一直进了树林。老人见到伍员,感到他的相貌很奇特,就上前见礼。伍员也还了礼。老人问:“您是不是姓伍?”伍员吓了一跳,问:“您问这干什么?”老人说:“我是扁鹊的弟子东皋公。从小以医术遍游列国,现在老了,就在此地隐居。前几天,薳将军得了点儿小病,请我去看看,我曾见到关上挂着伍子胥的画像,和您十分相似,因此问问。您不必介意,寒舍就在山后,请暂且到我那儿坐坐,有话可以商量。”伍员知道他不是凡夫俗子,就和公子胜随着东皋公往前走。
走了几里路,见到一座茅屋,东皋公就请伍员进去。进了草堂,伍员再次见礼。东皋公急忙还礼道:“这还不是您停留的地方。”又把他们领到草堂后面,往西走进一个小小的篱笆门,过了一座竹园,园后面有三间土屋,屋门像个小孔。低着头走进去,里面摆着床铺茶几,左右有小窗户透光,东皋公请伍员上座。伍员指着公子胜说:“有小主人在,我应该站在一旁侍候。”东皋公问:“他是什么人?”伍员说:“这就是楚国太子建的儿子,叫胜。
我确实是伍子胥。因为您是前辈,我不敢隐瞒实情。我和平王不共戴天,发誓要替父兄报仇,希望您不要泄漏。”东皋公于是请公子胜坐了首席,自己和伍员东西相对坐下。东皋公说:“老夫只有救人的本领,没有害人的心术!在这儿住了一年半载也不会有人知道。只是昭关把守极严,你们可怎么过去?必须想个万全之策,才能保证不出意外。”伍员双膝跪倒说:“先生有什么计策能使我们脱险,日后一定重重报答!”东皋公说,“我这里荒僻无人,公子请放心住下。容我寻思个办法,好送你们过关。”伍员连声道谢。
一连住了七天,东皋公每天好酒好饭款待,并不提起过关的事。伍员就对东皋公说:“我心里有血海深仇,过一刻好比一年,老这样拖延下去,和死了没什么两样。先生义高云天,能不可怜我吗?”东皋公说:“我已经考虑好了,只是在等一个人,”伍员心里很不踏实,当天晚上,连觉也没睡好。
想要辞别东皋公接着往前走,又怕过不了昭关;想再住下去,又怕耽搁了时间,也不知道要等的是谁。辗转反侧心里就像扎了刺一样不得安宁。刚刚躺下,又从床上起来,在屋里来回绕圈子。就这么折腾了一宿,不知不觉东方已经发白。
东皋公敲门进来,见了伍员,禁不住大吃一惊,用手指着伍员说:“你的胡子、两鬓,怎么忽然变了颜色?”伍员以为他说笑话,拿过镜子一照,自己已是两鬓如霜!——传说伍子胥过昭关,一夜愁白了头发,这可不是胡说。——伍员一下子把镜子摔在地下失声痛哭说:“到现在一事无成,却已是须发斑白,天哪,天哪!”东皋公见他如此悲哀,连忙劝慰他说:“您也别太伤心了,这可是您的好兆头啊!”伍员擦着泪水问:“为什么说是好兆头呢?”东皋公说:“公子相貌雄健伟岸,容易被人认出来。如今胡子、两鬓一下子白了,倒可以混过普通人的眼睛。况且我的朋友已经请到了,我的计策就要成功了。”伍员说:“老人家有什么计策?”东皋公说:“我这位朋友复姓皇甫,名讷,在离这儿西南七十里的龙洞山居住。此人和您长得差不多。如果叫他扮装成您,您却扮装成仆人,既使他被捉住,趁着乱劲儿您也可以赶紧混出关去。”伍员说:“您的计策虽好,但是要连累您的好朋友,我于心不安!”东皋公说:“这不碍事,以后自然还有解救的办法,我已经和他讲明白了。这皇甫讷也是位慷慨之士,别人有求于他,他决不推辞,你就不必多虑了。”说完,就让人把皇甫讷请到土屋中,和伍员见面。伍员看看他,果然和自己有些相像,心里很高兴。东皋公又用药汤给伍员洗脸,把脸色也给改变了。
等到了黄昏,东皋公让伍员把白袍脱下来,给皇甫讷穿上;另外找来一件紧身的褐色衣服,给伍员穿上,扮装成仆人。公子胜也换了衣服,就像农家小孩的模样。伍员拉着公子胜,冲着东皋公跪下磕了四个头,说:“将来如果有了出头之日,我们一定会重重报答您!”东皋公说:“老夫同情你们的冤情,因此想帮助你们逃脱险境,并不指望报答!”分别之后,伍员和公子胜跟随着皇甫讷,连夜向昭关进发,黎明时到达,正赶上开关。
守将薳越坚守关门,传下命令:“凡是从北边来的要过关东渡的人,务必要盘查清楚,才许过关。”关门前面悬挂着伍子胥的画像,守关的军士照着画像仔细查看来往行人,整个昭关把守得真是“水泄不通,飞鸟不过”。
皇甫讷刚到关门,军士见他的身材相貌和画像相似,穿着白袍,并且有惊讶害怕的样子,当时叫住,报告给薳越。薳越急忙出关,老远看见他就大叫一声:“是他!”喝令手下一齐动手,把皇甫讷推进关门。皇甫讷装作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个劲儿地哀求放了他。那些守关的将士,还有关前关后的百姓,乍一听说把伍子胥捉住了,全都你挤我我挤你来看热闹。伍员乘着关门大开,带着公子胜,混杂在众人之中。一来乱乱哄哄,二来装扮不同,三来子胥脸色已变,须发斑白,混乱之中没人能认,四来都以为子胥已被抓获,便不再盘查,伍员和公子胜这才拥挤着混出了关门。正是:“鲤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后人有一首诗说子胥过昭关:千群虎豹据雄关,一介亡臣已下山。从此勾吴添胜气,郢都兵革不能闲。
再说楚将薳越抓到皇甫讷,就要捆绑拷打,逼他招供,然后解往郢都。
皇甫讷急忙分辩说:“我是龙洞山下的隐士皇甫讷,想跟着老朋友东皋公出关东游,并没犯法,凭什么抓我?”薳越听到他的声音,心想:“子胥目光如电,声如洪钟。这人的模样虽然像他,可是细声细气,难道是一路风霜劳苦所致?”正在疑惑,忽听有人报告:“东皋公来见您。”薳越就命人把皇甫讷押到旁边,请东皋公进来,分宾主坐下。东皋公说:“老汉想要出关东游,听说将军捉到了伍子胥,特来道贺!”薳越说:“军士抓到了一个人,长得很像伍员,可是不肯招认。”东皋公说:“将军和伍子胥父子同在朝廷做官,难道还不能辨别真假吗?”薳越说:“伍员目光如电,声如洪钟。可这个人眼睛不大声音也小,我怀疑他是劳累已久,憔悴得不像原来那样了。”东皋公说:“我和子胥也见过一面,请把那个人叫来让我认认,就能知道真假。”薳越就叫人把皇甫讷带来。皇甫讷一见东皋公,急得大叫:“说好了一起出关,你为什么不早点儿来,害得我受罪!”东皋公笑得直咳嗽,对薳越说:“将军错啦!这是我的老友皇甫讷。他约我一块东游,说好在关前相会,没想到他先来一步。您要不信,老夫这里有过关的证明文书,怎么能说他是伍子胥呢?”说罢,就从袖子里取出文书,递给薳越看。薳越十分惭愧,亲自给皇甫讷解了绑绳,让人拿酒来给他压惊,说:“这都是手下有眼无珠,千万别见怪!”东皋公说:“将军为朝廷执行公务,我怎么能怪您呢。”薳越又叫人拿出黄金绸缎,送给他们做东游的盘费。二人道谢后出关。薳越仍命令军士,坚守如故。
再说伍员过了昭关,心里十分高兴,迈开大步就往前走。走不上几里路,碰上一个人,伍员认得他叫左诚,现在是昭关值更的小官。左诚是城父人,曾经跟随伍家父子行围射猎,因此认得伍员。一见伍员,左诚惊异地说:“朝廷追捕公子很急迫,公子怎么过的关?”伍员说:“主公知道我有一颗夜明珠,向我索取,可是已落入他人之手,我这就去取回来,刚才通知了薳将军,是他让我过关的。”左诚不相信,说:“楚王有令:‘放走伍员,全家斩首。’我请公子和我一起回关,问明主将,才能让公子走。伍员说:“如果见了主将,我就说把夜明珠交给你了,怕你有口也说不清。不如做个人情放了我,以后也好见面。”左诚知道伍员勇武,不敢阻拦,只好放他东去,回到关上,也没敢提这事。
伍员大步流星往前走,远远看到了长江,浩浩茫茫,波涛万顷,可是找不到渡船。前有江水,后虑追兵,伍员心里十分焦急。忽然见到有个渔翁,坐着船从下游逆流而上,伍员喜出望外说:“天不让我死啊!”于是急忙呼喊:“渔父快点把我渡过去!”那个渔翁才要把船靠过来,见岸上又有人行动,于是放声唱起歌来:日月昭昭乎侵已驰,与子期乎芦之漪。
伍员听到歌词,明白了他的意思,就沿着江岸往下游紧走,来到一片芦苇洲,把自己藏在里面。一会儿,渔翁把船靠了岸,找不见伍员,又放声唱起歌来:日已夕兮,予心忧悲;月已驰兮,何不渡为?伍员和公子胜从芦苇丛中钻出来,渔翁急忙叫他们过去。俩人踩着石头上了船,渔翁一点竹篙把船荡开,然后轻轻摇着船桨,飘飘而去。不到一个时辰,已经到了对岸。渔翁对伍员说:“夜里我梦见有将星落到我的船上,老汉知道一定会有贵人求渡,所以摇船出来转转。看你的相貌,的确与众不同,可否把实话告诉我,不要隐瞒。”伍员就把姓名告诉给他,渔翁不住地叹息,说:“你面有饥色,我去给你拿点吃的来,你稍等一会儿。”说完把船系在绿杨树下,进村去取食物,半天没回来。
伍员对公子胜说:“人心难测,怎么知道他不是去叫人来捉咱们?”于是又隐藏在芦花深处。过了一会儿,渔翁拿着麦饭、鲍鱼羹,还有一罐汤,来到绿杨树下,一看伍员不在,就高声呼唤道:“芦荡里的人!芦荡里的人!我不是那种拿你求利的人!”伍员听了这话,才从芦苇丛中走出来。渔翁说:“知道你又累又饿,特地为你取来食物,为什么还要避开我?”伍员说:“我这条命本来是属于老天爷的,现在属于老丈你了。怎么敢躲着您?”伍员和公子胜饱餐一顿,临走时解下佩剑送给渔翁,说:“这把剑是先王赏赐的,我家已经佩带三代了。这剑上有七颗星,价值百金,用它来答谢您的恩惠吧。”渔翁笑着说:“我听说楚王有令:‘捉到伍子胥的,赏小米五万石,封上大夫的官职。’这么重的奖赏我都不图,难道会图你这把值百金的剑吗?何况‘君子无剑不游’,这东西是你非用不可的,我拿了也没用。”伍员说:“老丈既然不愿意接受宝剑,就请您留下姓名,以图后报!”渔翁很气愤地说:“我因为你含冤负屈,才渡你过江,你却用将来报答来利诱我,你不是个大丈夫!”伍员说:“老丈虽然不图后报,可我怎么能安心呢,”一再请渔翁说出姓名。渔翁说:“今天咱们相逢,你逃脱了楚国的追捕,我放走了楚国的逃犯,怎么还能留下姓名呢?况且我这船上的活计,漂泊不定,就是留下姓名,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呢?万一老天爷让我们相聚,我只叫你‘芦中人’,你就喊我‘渔丈人’,足够作为识别的标记了。”伍员欣然拜谢。
才走了几步,又转身对渔翁说:“倘若后面的追兵来到,请不要泄漏我的行踪。”只为这转身说的一句话,要了渔翁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