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孟谈知道韩虎的兵马驻扎在东门,于是便扮作智伯的家兵,在黑夜中从城墙上缒下,直奔韩虎大寨。张孟谈对守营兵卒说:“智元帅有机密要事,派我来向韩公禀报。”韩兵放张孟谈进去,张孟谈见到韩虎,请他屏退随从,然后告诉他说:“我并不是智伯的家兵,而是赵公的家臣张孟谈。我主被围已久,如今危在旦夕,怕一旦城破身死,无法向人吐露心怀,所以特派臣来见将军,有一言相告。将军如肯让臣说完,臣就开口,如若不然,臣愿死在将军面前。”韩虎说:“你有话就说吧,如果说得有理,我自会听从。”张孟谈说:“先前六卿和睦相处,共掌晋国政务,后来范氏、中行氏多行不义,自取灭亡。如今晋国只剩智、韩、魏、赵四卿。智伯无故侵夺赵氏封地,吾主顾念封地是先世所传,不忍心将它们割让给他人,但并未对智伯有什么得罪。智伯依仗其势力强大,纠合韩、魏两家,想将赵氏攻灭,赵氏一亡,这种大祸接着就会落到韩、魏两家头上。”韩虎沉吟未答,张孟谈又说:“现在韩、魏之所以追随智伯攻赵,只不过是指望日后能与智伯三分赵氏封地,韩、魏从前不是曾经被迫割地给智伯吗,你们世代相传的封地,他都垂涎要夺去,何况别人的土地呢?灭掉赵氏,智氏会变得更加强盛,你们以为凭着今日发兵助战的功劳就可以与智伯争长短较厚薄了吗?即使现在能三分赵氏土地,谁又能保证智伯将来不起反复呢?请将军三思而后行!”韩虎问他:“依你之见,我应该如何行事呢?”张孟谈答道:“依臣愚见,将军不如与我家主公联合,反攻智伯,三家平分智氏的土地,智伯的土地可比赵家多数倍,而且这样还可以除掉日后的祸患,以后韩、魏、赵三家同心同德,和睦相处,岂不是一桩大大的美事吗?”韩虎听完说道:“你的话也有道理,让我再去与魏家商议一下,三日后给你答复。”张孟谈暂住在韩虎营中。韩虎派人将段规偷偷召来,把张孟谈的话告诉他,段规因在智家受到侮辱,对智伯恨之入骨,于是便大夸张孟谈计策高明。韩虎让张孟谈与段规相见,段规将张孟谈留在自己帐中居住,两人遂结为知己。第二天,段规奉韩虎命令赶到魏桓子营中,将赵家派张孟谈来营商谈一事告诉魏驹,最后说:“我主不敢擅自行事,请将军裁决!”魏驹说:“智贼狂妄傲慢,我对他也是恨之入骨,我只是怕擒虎不成,反受其害。”段规说:“智伯贪得无厌,早晚会对韩、魏两家下手,与其将来后悔,不如今天彻底了断。”魏驹道:“此事还须从长计议。”段规告辞返回。
次日,智伯在龙山设宴,邀请韩虎,魏驹二人登高饮酒,观看洪水灌城。饮酒中间,智伯喜形于色,手指着晋阳城对韩、魏二人说:“我今日才知道水可以使人亡国!晋国河川众多,汾、浍、晋、绛都可称为大川大河,但在我看来,河水不仅不是天堑,不能作为依靠,反而只会使人加速灭亡!”听到这里,魏驹偷偷用肘顶韩虎,韩虎也在下面踩魏驹的脚,两人对视一眼,彼此心中都十分害怕。韩、魏等席宴结束,立即告辞返营。絺疵对智伯说:“韩、魏两家要反叛我们了!”智伯惊问:“你怎么知道的?”絺疵说:“臣虽未听他们亲口说出,但已从他们的脸色上看出来了。主公曾与两家有约在先,灭赵之后,三家平分赵氏封地,如今赵家眼看就要城破家亡,韩、魏两家却不喜反忧,因此我知道他们必会反叛。”智伯说:“我与两家现在合作得并不坏,他们有什么可忧虑的呢?”絺疵答道:“主公说水不能作为依靠,只能使人加速灭亡,晋水可以灌晋阳,汾水就可以灌安邑,绛水就可以灌平阳,主公说到晋阳之水,两人怎能不为自己忧虑呢?”第二天,韩虎、魏驹携酒来到智伯军中,答谢他昨日的宴请。智伯举杯不饮,对韩、魏二人说:“我天性直率,心中藏不住话。昨天有人告诉我,说二位将军有反叛倒戈之心,不知是不是真的?”韩虎、魏驹齐声反问:“元帅相信吗?”智伯说:“我如果相信,又怎么会当面询问两位将军呢?”韩虎说:“听说赵氏大出贿赂,想挑拨离间我们,这话一定是谗臣接受了赵氏的贿赂而造出的谣言。”魏驹也说:“韩公说得对。现在晋阳破城只在旦夕之间,这时谁又会舍弃即将到手的好处而去冒杀身灭族的危险呢?”智伯笑道:“我也知道二位将军不会有此心,这都是絺疵在疑神疑鬼。”韩虎说:“元帅今日虽不相信,但只怕早晚还会有人来进谗言,使我两人的忠心受到怀疑。”智伯以酒洒地,发誓说:“以后谁再相互猜忌疑心,有如此酒。”韩虎、魏驹拱手感谢,酒席散后归去。絺疵随后又来见智伯说:“主公为什么将臣的话告诉韩、魏二公?”智伯惊奇,问他:“你又是怎么知道的?”絺疵答道:“臣在营门外遇上韩、魏二公,他俩瞪了臣一眼,然后就急急离去了。他俩一定是以为臣已探到他们的内情虚实,所以才急急逃走。”智伯大笑说:“我与二人已经酹酒鸣誓,互不猜忌,你就不必再胡思乱想了。”絺疵退下叹道:“智伯的性命已经不长了!”于是便假称染病,要去求医治疗,借机跑到秦国去了。
后人有诗咏絺疵道:韩魏离心已见端,絺疵远识讵能瞒?一朝托疾飘然去,明月清风到处安。
再说韩虎、魏驹从智伯营中出来,两人在路上商定计策,与张孟谈歃血订约:“明日夜半时分,我两家先派兵将智伯的堤坝毁掉,你们以大水消退为号,引城中兵马杀出,一同擒拿智伯。”张孟谈回城报告无恤,无恤大喜,暗暗下令晋阳军民,准备出城击敌。到了约定时分,韩、魏暗地派人将守堤的智伯家兵杀死,然后在西面掘开水坝,大水从西面决口,直灌入智伯的营寨之中。智伯被外面的喊声惊醒,睁眼一看,水已漫过自己的床榻,衣服被褥已被浸湿。智伯以为是军士疏忽,堤坝偶尔漏水,急忙下令派人去堵水修坝。不料水势越来越大,智国、豫让率人将智伯救起,智伯登上小船,回头观望原来的营寨,只见波涛滚滚,一片汪洋,粮草辎重全被大水卷走,士卒在水中呼救挣扎。智伯正在暗自烦恼,忽然又听到鼓声大作,就见韩、魏两家兵马乘着小船,借助水流之势杀来,口中叫喊着:“拿获智伯者有重赏。”智伯见此长叹说:“我不听絺疵的话,今日果然中了他们的奸计!”豫让说:“情况危急,请主公赶快从后山撤走,到秦国去请救兵,臣在此处断后,阻挡敌兵。”智伯听从,便与智国掉转船头,绕到山后。赵襄子无恤料定智伯必会兵败投秦,早已亲率一队人马埋伏在山后,无恤亲手将智伯捆住,公布了其罪状,然后把他斩首。智国投水自尽。豫让督率残兵,拼命抵抗,无奈寡不敌众,手下士卒纷纷逃走,等到后来听到智伯遭擒被杀,豫让便改装逃到了石室山中。智伯全军覆灭,无恤查看时日,正是三月丙戌日,霍山之神的话终于应验了。三家合兵一处,将智伯在龙山上所修的堤坝闸门全部拆毁,使溪水恢复原来流向,注入晋水,晋阳城中的大水也就渐渐退去。无恤安抚完晋阳百姓,然后对韩、魏说:“我仰赖二位相助,保全了晋阳的一城百姓,实在是大喜过望。现在智伯虽被处死,但智氏家族还在,斩草留根,必有无穷后患。”韩虎、魏驹齐道:“应该将他全族诛灭,以消我们心头的愤恨。”无恤与韩虎、魏驹领兵来到绛州,诬称智家谋逆造反,将智伯宗族满门抄斩。
只有智果因与智家分宗另立,改称辅氏,才得以幸免。韩、魏两家将原来割给智氏的土地收回,又和赵家一同将智氏的封地平分,三家各得一份,却一寸土地也没归还给晋国国君。──这是周贞定王十六年的事。
无恤论功行赏,众人纷纷推举张孟谈,认为他功劳最大,只有无恤一人认为首功当归高赫。张孟谈不服说:“高赫在晋阳危城,既没有为主公出谋划策,也没有带兵杀敌,臣实在不明白主公为什么将首功给他。”无恤解释说:“我们当日身处危城,众人都惊慌失措,只有高赫一人举止稳重,不失君臣礼节。功劳是一时之事,礼仪却会流传万世。他受最高奖赏,难道不应该吗?”张孟谈这才心服口服。无恤感激霍山之神相助,为他在霍山修建了祠庙,并让原过掌管祭祀。他对智伯怨恨难消,命人将智伯的头颅骨取出,涂上油漆,自己当作便壶来用。豫让在石室山中,闻听此事放声大哭道:“‘士为知己者死’。我受智家大恩,现在智家全族被灭,赵襄子连智伯的遗骨都不肯放过,我若不为智家报仇,誓不为人!”于是便改名换姓,扮作一个服役的囚犯,身藏匕首来到赵府,豫让躲进厕所,打算乘无恤解手时将他刺死。
无恤来到厕所,突然问心有所感,连忙命令卫士搜查厕所,卫士将豫让拿获。”无恤问道:“你身藏利刃,是不是要向我行刺?”豫让从容说道:“我是智伯的旧臣,今日前来正是要为智伯报仇!”卫士要将豫让杀掉,无恤阻拦说:“智伯身死族灭,没有子弟后人,豫让舍生想替他报仇,真是一位义士!”于是下令将豫让放走。豫让临走前,无恤又将他叫来问道:“我现在放了你,你能保证不再向我寻仇吗?”豫让答道:“你放了我,只是你主上对我的私恩,我找你为前主报仇,却是为臣的大义。”随从劝无恤说:“这个人胆大无礼,放了他必会后患无穷。”无恤说:“我已答应放他,怎么能失信反悔,以后对他小心提防就是了。”无恤当日便去了晋阳,想以此躲避豫让对自己的威胁。
豫让回到家中,一心想着为智伯报仇,但始终未能想出一个万全之策。
他的妻子劝他投靠韩、魏,以求得富贵,豫让大怒出走。豫让打算赶赴晋阳,但担心被城中人认出,于是便将胡须眉毛剃掉,扮作一个麻疯病人,在市上乞讨,他的妻子前往市上寻找他,听到乞讨声忙过来探看,说道:“他的声音与我丈夫怎么这么相似?”见是一个麻疯病人,便转身走开了。豫让嫌自己的声音没变,便又吞吃木炭使喉咙变哑,豫让的妻子虽听到他的声音,也不再感到诧异了。有一位朋友平常知道豫让的志气,觉得行乞者的举止有点像他,暗中叫其名,果真是他。就邀请他到家中饮食,并说:“你报仇的志气够坚决的了,但没有得到报仇的方法。以你之才,如果诈投赵氏,必得重用。如此乘隙行刺,易如反掌,又何苦毁形灭性来成事呢?”豫让谢绝说:“我既然称臣赵氏,再复行刺,是不忠心。我今天漆身吞炭为智伯报仇,就是想使不忠心的臣子羞愧。今日与你一别,再也没有相见之日了!”豫让于是来到晋阳城,在街上乞讨,再没有人能辨认出他来。无恤在晋阳察看智伯所开之渠,见它已经修成,不好再改变,便让人在渠上修桥,以便人们来往。
无恤将此桥命名为“赤桥”,赤是火的颜色,火能克水,因智伯曾引晋水为患,所以用赤桥镇压其上。赤桥落成之日,无恤乘车前来观看,豫让预先料到此事,便又身藏利刃,装作一个死人,躺在了桥梁下面。无恤乘车将到赤桥时,驾车的马忽然停止前行,发出阵阵悲鸣,张孟谈一旁急忙奏道:“臣常听说‘良马不陷主人于危难之地。’现在这匹马仰天哀鸣,不肯上桥,附近定有奸人躲藏,请主公小心。”无恤停车命令随从四下搜查,一会儿随从报告说:“附近并未发现奸细,只有一个死人僵卧在桥下。”无恤说:“桥刚刚建成,哪来的死尸,这一定是豫让。”便命人将他拖出,豫让相貌虽然大变,但无恤还是把他认出来了,无恤骂道:“我从前已开恩将你饶过,你今天为何又来向我行刺?可惜的是上天不佑助你这种人!”于是命人将他拉下斩首。豫让仰天呼号,血泪俱下,无恤手下随从问他:“你现在怕死了吗?”豫让答道:“我不是怕死,而是怕我死之后,再也无人为智氏报仇了。”无恤命人将他拉回问道:“你先侍奉范家,范家被智伯所灭,你为何不为范家报仇,反而改投智伯?现在智伯自取灭亡,你又为何处心积虑地要为他报仇?”豫让答道:“君臣聚合,以义气相投为先。君待臣如手足,则臣待君如父母,君待臣如犬马,则臣待君如路人。我过去侍奉范氏,范氏只把我当普通人对待,我也只能像普通人那样报答他;以后改投智伯,智伯以国士待我,我也自当以国士报之,两者怎能一概而论呢?”无恤叹道:“你心如铁石,我不能再饶恕你了!”于是解下了自己的佩剑,让豫让自尽,豫让说:“忠臣不怕以身殉主,明君也不应夺人之义。过去蒙赵公宽赦不杀,臣已经知足,今日怎敢再存有求活的念头呢?只是两次行刺未成,臣心头积愤难消,如果赵公肯将衣服脱下让臣砍击几下,成全臣的忠义之心,臣虽死也瞑目了!”无恤不忍拂其意,脱下锦袍,让随从递给豫让。豫让持剑在手,怒目瞪视看锦袍,如面对无恤一样,他冲上前去向锦袍连砍三剑,说道:“我现在可以去地下见智伯了!”说完自刎而死。无恤见豫让自尽,心中十分伤感,命人将他厚礼入葬。卫士从地上捡起锦袍,将它呈给无恤,无恤见宝剑所砍之处竟有血痕点点,心中不由十分惊骇,从此染上一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