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金提着一个皮包只身回到香港九龙。
金鱼街是他长大的地方,街后面的那栋陈旧的居民楼是他的家。摸爬滚打,朝不保夕地过了整整十年,怕给家里惹麻烦,他再没回过家,或许家里人早当他死了吧。这一次终于能够正大光明的回家了,他心里却感到紧张和不安。好在他已经不是从前的阿金了,他现在不属于任何组织或是任何一股势力,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他叫金大利。
二十三栋三单元401,他还记得。阿金一步一步踏上台阶,想象着妈妈见到儿子回家时欣喜若狂的反应,爸爸呢,或许会假装得深沉一些,才故意拿报纸挡住眼睛吧。想到这里,阿金紧张又欣喜,就要到四楼了。他抬头看见对面这家的铁门落满了灰,门顶上贴着红纸早已褪色,看来谢爷爷已经过世好几个年头了。
刚走到家门口,他听见了妈妈久违的声音,她扯着嗓子喊着:“小志,吃饭啦!”小志?阿金不记得哪个邻居家的小孩有叫小志的。他透过薄薄的一层纱窗看到里面。
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坐在高椅上才勉强够得到桌子,他还不会拿筷子,用勺拨弄着小碗里的米饭。旁边笑眯了眼,看着小志的女人,脸上已经有了褶皱,头发简单盘起,不算漂亮,但是温柔持家的模样,让人看了便觉得能被她照顾一定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另一边的男人头上已经有了白发,他放下报纸,先倒上了一小杯白酒。
女人是阿金的母亲,张慧芳。现在她是小志的妈妈。男人是金成发,阿金的父亲。阿金十几岁刚懂事的时候,在学校里交了几个不背书包的朋友。初中的最后一年,阿金也开始不背书包了。张慧芳说过他好多次。
“大利,金大利!上学没有不被书包的!你不背书包还上什么学?!”张慧芳对儿子好说歹说了几次,最后还是忍不住发脾气了。
“不上就不上!谁他妈稀罕!”正值青春期的金大利脾气格外地坏,摔门就走了。
没有什么缘由的,他从学校里的朋友玩到社会上的朋友里去了,一切都只是顺其自然地,朋友嘛!从这一天开始,阿金隔三差五才回一次家。张慧芳记不得是哪一次开始,再见到儿子时他已经染了满头的金发,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件锃亮的皮夹克,宽宽垮垮地穿在身上,流氓样藏都藏不住。
“谁的衣服?”张慧芳边给阿金打扫房间边他道。
“朋友的。”阿金正往头上喷发胶,始终嫌头顶上的这一片毛竖的还不够高。
“什么朋友!都是些狐朋狗友,早些断了吧,儿子。”张慧芳压着火,语重心长。
“你别管了。”阿金放下发胶就要出去。
“去哪儿啊儿子?”张慧芳放下扫帚追出去。
“我叫你别管!”阿金拉开门。
张慧芳用身体挡住门:“你听妈一句。和哪些人断了好不好?”
阿金越听越燥,推开母亲,就跑了出去,再也没有回来。
张慧芳拉着金成发去报过警,说儿子失踪了。简述了一下情况,警察说已经记录在案,但是这么大的男孩被拐被骗的可能几乎不存在,还是劝他们去问问孩子的朋友们,八成是离家出走了。
问问他的朋友,听到这句时,张慧芳的心一下子就冷了。大利,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呢?其实这个问题,阿金自己不止一次地想过。为什么要离家出走?他自己也不知道,一句“年少轻狂”好像不足以道出他心里的悔恨。是的,他后悔了。
张慧芳和金成发养大的儿子就这么丢了,两人消沉了好些年。直到亲戚邻居都劝他们说:
“这捣蛋儿子走了就走了,待在身边真惹了事还不得活生生拖死你们俩!”
“是啊,现在孩子学坏了就是这样,将来玩累了,懂事了,指不定就回来了!”
七大姑八大姨你一言我一语地,直到听到这句,张慧芳眼里才又闪过一道光。
“你也觉得他还会回来是不是?我也想啊,大利以前是个好孩子,可聪明了三岁就会背唐诗……”
“诶,慧芳,你看。你和你们家老金都不过四十出头罢了,再生一个又怎么样?”
“是呀,生一个呗。现在四十岁生孩子的女人多了去了。好歹是个寄托,是个依靠,对不对。”
张慧芳起初没当回事,但后来老金也想再要个孩子。
隔年,夫妻俩迎来了一个新生命。或许真是老天的安排,又是一个可爱的男孩儿,生得很健康,和阿金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把小志抱在怀里,一家三口开始了新生活。
张慧芳往小志碗里夹了一筷子青菜:“乖,别光吃肉,和青菜一起吃才最有营养。”
小志听了连忙把青菜送进嘴里,吃得可开心了。张慧芳宠溺地摸着他的头。金成发看着她们,心里也满足愉快,胃口大好,给自己也夹了一筷子青菜,嘬了一口酒。
阿金站在家门口,望着里面幸福美满的一家三口,他不确定自己的加入,爸爸妈妈是不是真的会欣喜若狂。他低下头,默默地走了。他不忘回头再看看这栋旧楼的样子,真的是一点也没变,和记忆里一模一样。可惜的是,好多事情已经面目全非,时间这东西不会倒转,他再也回不去了。
没了家的阿金只好又回到当初躲避暗影追杀时,他曾蜗居过的小房子里。里面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以外什么也没有。他推开门,直接就窝进了被子里。他闭着眼睛,也不知道自己是哭了还是笑了,他只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这张破床和桌子之外,没有其他东西是与他有关的了。后来,他做了一个梦,很长的梦,梦里妈妈在给自己夹菜,她说,儿子多吃点,长高了才能保护妈妈。
张忌天根据朱宪藏在阿金包里的跟踪器,很快就定位到了阿金的位置。很奇怪的是,GPS显示阿金所在之处是一家幼儿园。他半信半疑地跟了过去,阿金在一群等着接小朋友回家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之中格外显眼,张忌天不费力气就锁定了他。
幼儿园大门中走出来的是小志,背着多啦A梦样式的蓝色书包,笑着扑进了张慧芳的怀里,两人手拉手走在一起,画面看起来很是温馨。而隔着二十多米,是阿金在跟着她们。张忌天呢,则是小心翼翼地跟在阿金身后,他不知道阿金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张慧芳和小志走进金鱼街,小志好奇地看着人来人往,还有各式各样的小金鱼也让他看花了眼。
“妈妈。小金鱼们都游去哪里?”小志睁大眼睛,问妈妈。
“小金鱼们……游去海里。”张慧芳答道。
“海,海是哪里。”小志不明白,继续问道。
“好多好多条小溪汇聚成河流,好多好多河流就汇聚成海,海很大很远。”
小志:“那小金鱼去了海里是不是就和妈妈分开了?它们不会想妈妈吗?”
张慧芳眼神闪烁,又立刻回过神来:“小金鱼当然会想妈妈啦。”
小志:“小金鱼好可怜……”小志鼓起了嘴巴。
“是啊。但是还好,小志不是金鱼,就不用和妈妈分开啦。”
小志笑着握紧了妈妈的手。母子俩手拉手走过了金鱼街,拐角走进了居民区。阿金没有再跟过去,而是一个人慢慢地往回走。而张忌天此时正埋伏在拐角处,伺机而动。
满腹心事的阿金哪有防备,前脚刚走到那里,就被张忌天从背后袭击,摁在地上,满脸惊恐。片刻后,脸上又恢复了平静。呵,做回正常人,哪有这么简单。张忌天从背后扣住他的手,脸上的表情纠成一团。他仔细回想着刚刚阿金的举动和神色,联想到那对母子,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抱歉。”张忌天突然说。
阿金会意地笑了,不反抗也不挣扎:“不用可怜我,天哥。”
张忌天忽而也笑了:“是,大家都没差。”
张忌天从地上拉起阿金,却不掉以轻心,将他反摁在墙角边。离着不足一百米的金鱼街上叫卖声此起彼伏,很是热闹,而这破旧老楼房附近,鲜有人出入。
“动手吧。”阿金再不抱期望,“死在这里,也好。”他微微笑了。
张忌天松开束缚着他的手,从腰间掏出枪,指着阿金的脑袋,迟迟未动。他竟下不去手。对着这个奸诈狡猾,苟活至今的小人,他目光里的绝望,话语里的了然,令张忌天心头一软。
阿金撇头,看着犹豫不定的张忌天:“天哥……”这时,张忌天突然狠下心用枪抵上他的脑门,只差扣下扳机。可是,不,他做不到。即使是这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他也无权裁决他们的生死,不是吗。
张忌天陡然收手,把枪扔给阿金:“你好自为知。”他转身走出了小巷。
阿金拿着枪,把玩了几下,而后将枪口放进口里,抵住上颚,闷得一声枪响,他脑子崩出血,倒在深巷中。如果他早知道游进海里就再也回不了家,他不会选择做一只金鱼。
张忌天还未走远,听见闷声的枪响,停住了,脚下的步子迈不出去。说好的好自为知呢,他果然选择永远地离开……
金大利,下辈子做个普通人,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