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雅各布降生在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亚。亚伯拉罕带着爱妻奥珂逃亡,从秋走到冬。他没有指南针,白天看太阳一升一落,夜里在群星璀璨的天幕上寻找北斗星。他们不敢公然走进村庄,只能借着夜色靠近村边,悄悄敲开农户的门,乞讨一些干粮。爱妻奥珂的肚子渐渐越来越沉重了。亚伯拉罕让她坐在马背上,牡马奥珂通人性,马背平稳得像个摇篮。他们走得很慢。季节在他们身后变幻着大地的颜色。由翠绿到黄熟,最后袒露出褐色的肌肤。当天地都被白皑皑的大雪覆盖时,奥珂的生命走到了尽头。她倒在西伯利亚的松林里。松树张开手臂,牡马奥珂跪下来让她倚靠着它的肚子,亚伯拉罕脱下上衣撑开在她头顶。她用尽最后的气力将儿子带到这个世上。婴儿的第一声啼哭震落了母亲头顶的积雪,雪片宛如石片,沉重地砸在产妇干瘪的肚子上,奥珂已然力尽气绝。亚伯拉罕去拉牡马奥珂,牡马长长的睫毛冻了冰,像晶莹的琥珀。它跪下的那一瞬间就死去了,它用最后的力气为产妇搭起了产房。
亚伯拉罕将两个奥珂埋葬在松树下,把婴儿揣进怀里,继续上路。他盼望着在孩子出生的第八日之前能走出松林,能找到一个犹太人村庄,能让他的新生儿与上帝缔结神圣的契约。在这之前,他的新生儿仅仅是个宝宝,而在那之后,宝宝才会成为真正的犹太人并得到一个希伯来名字。
但直到两个月以后,亚伯拉罕才盼来了他新生儿的割礼。拉比布隆斯基张开双臂欢迎了他。老拉比说,在天津,虽然犹太人不多,但一切如常;虽然我们还不能拥有一座会堂,但我们知道该怎样生活。老拉比是个精瘦的小个子,有个典型的犹太鼻子,像把匕首尖刃朝上倒插在脸上,他蓄着长须,长须从左耳根绕到右耳根,巧妙地将那把匕首的手柄掩藏起来。
亚伯拉罕的姑夫、皮货商格申维奇和也做皮货生意的亚伯拉罕的外祖父的五个孙子比霍夫斯基们都来了,男人头戴无边圆帽,遮住头顶,表示对上帝的敬畏,女士穿着十八世纪的拖地长裙。拉比布隆斯基简陋的居室中央摆着一张小桌,皮货商们环绕桌子坐着。拉比布隆斯基请来的莫赫尔叫伊莱亚斯,也是个皮货商。他提进来一只深褐色的大皮箱,把它放到桌子上,并在桌子中央铺上一块黑色垫子,婴儿就被安放在这垫子上。小家伙裹在襁褓里睡得正香。
亚伯拉罕披上祈祷巾,拉比将经书郑重地放到他手上。亚伯拉罕开始诵读,赞美你,我们的上帝。你用圣谕使我们圣洁,你命令我们的孩子入我先祖亚伯拉罕的约,成为一个信守诺言的好犹太人。亚伯拉罕念一句,大家就跟着他念一句。
莫赫尔伊莱亚斯打开深褐色的大皮箱,拿出剪刀、钳子和一瓶白色药膏,向婴儿俯下身。老格申维奇解开婴儿的襁褓。也许是遇了凉,小家伙跷起他稚嫩的家什,竟滋了莫赫尔一脸童子尿。女人们哧哧地窃笑起来。老拉比满脸慈爱的微笑,轻轻地说,请继续。莫赫尔伊莱亚斯将白色的药膏涂抹在婴儿的阴茎上,然后一手用一根银白色细小铁器挑起婴儿包皮的前端,另一手用刀具麻利地环切下前端包皮,接着他在孩子的伤口上撒了一些药粉,最后用纱布将阴茎裹上。整个过程婴儿只哭了一声,然后就安然入睡,亚伯拉罕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
姑夫老格申维奇首先拥抱了亚伯拉罕,然后所有的人逐个拥抱他。老格申维奇说,灾难过去了。祝贺你我的孩子。老拉比布隆斯基高举酒杯,清了清喉咙,唱歌似的高声宣布:我们给这个犹太人起名雅各布,愿上帝赐福给他!
小雅各布落地就没了妈,从来没嘬过奶头,到了大奶奶耿何氏怀里,小脑袋瓜一个劲儿拱,拱得耿何氏心里翻腾。小小的人儿,天性会找奶头,小雅各布的小嘴小鸡啄米似的在耿何氏奶子上乱啄,娇嫩的小嘴唇触着奶头,一口就叼住,死命地嘬了一嘴,孩子是饿透了。耿何氏被小雅各布这么死命一嘬,钻心疼,大叫一声:我的妈!疼过之后,身体里立马翻起一个热浪,浑身的血都涌到奶子上,乳液直喷。小雅各布呛着了,松开嘴哭起来,奶液喷了他一脸。耿何氏连忙把仓对儿也抱过来,跟小雅各布一块儿揽到怀里。
两个婴儿,一个白一个黄,一人一个奶子,脸对脸可着劲儿嘬,可把耿秀媛乐坏了,拍着手笑,说是八辈子没见过的奇景,嚷嚷得内宅女眷结伴来瞧。众人都笑洋孩子吃中国奶。三老太太说,快别吵了,你们看这小犹太敢情饿疯了,可怜见儿的,这哪儿是吃奶呀,这不抢命呢吗?四老太太道,救人一命如造七级浮屠,仓对儿他妈,你这是积德行善呀。
天黑耿秀山回来,看见炕上一白一黄俩孩子,看着也新鲜。逗弄了一会儿,耿秀山心疼媳妇说,给奶妈吧,何苦你受这份累。
大奶奶笑着说,亏了这个小犹太,不然我胀得生疼。说来也怪,刚奶仓对儿那会儿,我的身子也没这么招呼过。这可是八月十五吃月饼,缘(圆)上加缘(圆)。难不成这个小犹太真真是咱家科神爷送给我的?白天老太太们还说笑,说我这个身子板儿,就是养双生子的材料。过年,我再给你养对龙凤胎。
说得耿秀山兴起,噗地吹熄了灯。
亚伯拉罕第三次进耿家大院,身上穿得光光鲜鲜,身后跟着雇的苦力,苦力们抬进来一只箱子。亚伯拉罕打开箱子,里面白花花银元宝。
亚伯拉罕对耿秀山说,醇亲王赏的,四百两银子,全在这儿了,按合同规定,你一半我一半。说着,拿出合同书。
耿秀山逗他,故意把合同书推到一边问,为嘛你一半我一半?你刚来我家的时候像个叫花子。亚伯拉罕急了,脸紫涨。耿秀山哈哈大笑说,还真是一根筋!好,我喜欢你这一根筋的脾气!实诚!
亚伯拉罕说,犹太人遵守与上帝的契约,犹太人也遵守与他人的契约。
耿秀山说,好!讲信用,你这个合伙人我没看错。
亚伯拉罕说,信用比生命还重要。
耿秀山说,这个咱对脾气!我们中国人经商讲一个信字。信是嘛?来,我写给你看。展贵堂连忙铺纸研磨,耿秀山提笔写了一个大大的“信”字。他说,这信就是人旁边立一个言。这个意思就是人说出话来就要算,就不能更改!
亚伯拉罕看着这个象形字直说奇妙,中国人的文字好奇妙!他激动地拥抱耿秀山说,你这个合伙人我也没看错!
耿秀山心里也热乎乎的,不过他不习惯这个西方礼仪,忙说,你还没看孩子呢。他冲展贵堂一扬手说,抱孩子。
早有丫头、老妈子一替一地传进话去。不一会儿,耿秀媛还是一身素净打扮,抱了小雅各布出来。几十天不见,孩子养得白胖白胖的,认人了似的,奓着小手摸亚伯拉罕的脸。硬胡楂子触到孩子稚嫩的皮肤,那皮肤透出温暖的奶香,亚伯拉罕眼眶湿润了。亚伯拉罕对耿秀媛说,多谢你照顾我儿子。
耿秀媛要看亚伯拉罕新拍的照片,亚伯拉罕取出来,一张张指给她看,这是镇远号,这是定远号。耿秀山也没见过北洋水师这么多军舰,连展贵堂都凑过来,连连咂嘴惊叹。正看着,小雅各布饿了,在亚伯拉罕怀里闭着眼张着小嘴找奶头,找不着,哇地大哭起来。
他这一哭不要紧,鬼使神差,内宅大奶奶耿何氏的奶水突突往外冒,前襟立马溻湿了一大片。她赶忙抱过仓对儿来,把奶头塞进他嘴里。哪知道奶水太冲,呛得仓对儿背过气去,小脸紫涨。丫头、老妈子一通乱,忙将孩子竖起来拍背,拍了好一阵才渐渐缓过气来。耿何氏的奶水还是止不住,顺着衣襟往下滴答。
丫头、老妈子一片惊慌,早惊动了三房、四房老太太,颤巍着小脚赶了来,进门就连呼不好,说,你这是惊了奶了!奶惊了跟马惊了一样,马惊了能跑死,奶惊了,不止住就能跑干了。解铃还需系铃人,快到前头跟大爷说,紧着把那个小犹太还抱回来吧。
9
吉田满挑着货郎担在华北平原的乡间土道上游荡。他的货箱总是充盈的,不时补充着针头线脑和眼药水,这些很受乡村人家欢迎,只要他的拨浪鼓一响,乡村的女人们就会跑出来,请他坐到自家梢门洞里乘凉,还给他端来一碗白开水。她们叽叽喳喳地说笑,挑拣他的货品。他与她们说笑,夸赞她们的针线,也聊聊乡间的物产和收成。夜晚,他在破庙里安身,借着月光把白天打听到的事情记录下来。假如运气好,会有人家留宿,他就能向主人询问更多的消息,然后在油灯下将记录整理成册。在他的货郎担底层,码放着一本本这样的小册子,他非常清楚它们的分量,一旦汇集起来,将是一部《清国华北通商总览》,大清华北的政治、经济、军事、财政、金融、贸易、产业、地理、交通乃至风俗习惯都袒露在这个日本人眼皮底下。
这些,对远在日本的岐山组都有用。
吉田满杀了大久保惠子那年,日本朝野正弥漫着一股清国热,贵胄、政客、浪人,像狼见了肥肉,死盯着中国广袤的土地,纷纷到中国“雄飞”,东京街头那些简陋的铺面、污秽的旅馆,往往便是秘密帮会的总堂,表面上高扬爱国旗帜,暗地里向中国派遣间谍。
吉田满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春夜走进东京神田一家僻静的小店。那是岐山组草创时的据点。房间很黑,他看不清有多少人,也看不清周边的面孔,只听得一个沙哑的声音道,来人听着,问一句答一句,不许多言。明白吗?
吉田满说,明白。
那个声音道,你是吉田满吗?
是。
钱带来了吗?
吉田满迟疑了,他不知道加入岐山组需要交钱,他也没钱。
身后有人低声嘀咕了什么,他只听得一句,继续。那个沙哑的声音便继续道,你忠于天皇吗?
忠于。
你反对政府的柔软外交吗?
生长在大阪大久保惠子医馆里的吉田满从未与政府发生过联系,他甚至搞不懂柔软外交的含义,但从那沙哑声音的语调里听出,他必须与他一致。他回答:反对。
我们的目标是将日本的疆界伸延到大清的黑龙江,你同意吗?
同意。
我们当前的任务是对俄开战,进而打进东北、蒙古和西伯利亚,你愿意为它献身吗?
愿意。
好,你发誓吧。
岐山组的秘密之手一直牵引着吉田满。教授他中文,教授他如何刺探和联络,这让他恍惚间又回到大久保惠子身边。终于,这一切都结束了,他登上了开往天津的客货混装轮船。他孤身一人,脚下是茫茫大海,前方是陌生的国度、陌生的城市。船上谁也不认识他,他也不与任何人搭话。太阳升起,他来到甲板上。他敞开衣襟,让海风尽情激荡胸膛。他的人生也许才刚刚开始吧。就在他沿着舷梯走回船舱时,与一个戴礼帽的男人擦肩而过。那人撞了他的手臂一下,回到舱室,他的手心攥着一个纸条,那上边有岐山组天津分会的地址:日租界棋盘街恒昌洋行。
在吉田满成了恒昌洋行职员以后,岐山组似乎遗忘了他。洋行经理远藤是个六十多岁的矮个小老头儿,一身二任,既是经理也是岐山组天津分会会长。他来天津许多年了,说一口天津话,娶了一个天津女人做老婆,走到街上,没人能认出他是日本人。远藤教吉田满专心做一个称职的职员。洋行生意很杂,将日本杂货用轮船运到天津码头,卖给天津商人,再通过天津商人转手卖到华北、东北、西北广袤的内陆;天津地处九河下梢,盛产苇秸麦秆,洋行雇用大批代理商出城,收购乡下生产的草帽辫,再一船船贩回日本。
吉田满喜欢下乡收购编织物。年复一年,他骑一头小毛驴,独自出城,青纱帐无边无际。植物饱满的浆液散发着湿漉漉的清纯之气,他听见玉米拔节的声音。大阪城青灰色的阴影和大久保惠子天花板上像暴雨一样喷洒下来的血腥都离他远去,他是一个新人,一个有着万丈前途的日本人。他全身心地投入工作,把棉线和花样分派给乡村的女人,再由她们分派给更多的人。他定期来收购那些完工的编织,带来下一批活计。女人们从他手里买走棉线,没钱的人可以赊账。他乐于赊账给她们。渐渐地,他弄懂了其中门道。华北乡村的冬季无比漫长,每到冬季便是编织最出活儿的时候,又是乡村最贫困的时候。他在冬季分派大量活计,慷慨地赊账,春天,榆树刚刚吐出一穗穗嫩钱儿,他就来了,大部分活计抵偿了一冬的利息,他几乎没用多少钱就拿走了那些编织物。那些做工精良的编织物,挑花台布、窗幔,在美国市场上销路很畅。女人们却对他感恩戴德,几个铜板就能让她们挨过大半个春天,接续上田埂旁的第一茬野菜。
吉田满的经营业绩让小老头儿远藤惊讶。他也牵头小毛驴,跟上吉田满出城走进青纱帐。他交给吉田满一只指南针并教给他使用方法。吉田满很快就掌握了要领,准确判断方位。道旁有株歪脖柳树,他们拴住毛驴,坐在树阴下。远藤嘿嘿干笑,要回指南针说,把眼睛蒙上。吉田满用手帕蒙上双眼。远藤说,现在,辨别方位吧。吉田满蒙了,在那一刻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紧咬牙关,强迫自己镇定,去想,去回忆。远藤断喝道,不准回忆!吉田满突然想起乡村女人们曾教给他辨别方向的办法。在漆黑的夜里,没有星星,只要原野上有草、有菜、有棒子高粱,就有办法。挖出这些庄稼或草蔬,根部朝北的那一面总是根须多一些的。他在身边摸索,摸索到一株棒子。他一通狂挖,手指探进根系,然后指着左前方说,北!那边是北!他说对了。远藤长叹一声说,我终于可以回国了。这小老头儿在天津二十年,终日思念家乡。他的家在奈良,一个寺庙屋厦遮地庇天的城市。返回日本之后他就剃度出家,与古卷青灯为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