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早点的时候,大账房展贵堂来报,说灯夫救起个溺水的,乡下来的饥民,叫张三,想求老爷赏口饭吃。耿家有例,救死扶伤,周济饽饽或棺木,并不惊动耿秀山。可这个叫张三的溺水者求赏口饭吃,那意思是谋个差事,从来救得了急,救不了穷,展贵堂就做不了主了。耿秀山问,那个叫张三的多大啦?展贵堂答,有个二十大几三十啷当吧。耿秀山又问,你看人性怎么样?展贵堂说,要不,把他叫上来您看看?耿秀山不耐烦地说,怎么这么多饥民?大庄稼都起来了,眼见就有收成了,还走饥民!别是大清国真的要完啦?刚刚北洋水师在威海吃了大败仗,真是弱国无强兵啊。我这烦心还烦不够呢,这么点儿子事,不必来问我,你看着办吧。
展贵堂把吉田满留下,分派到库里。祥发开着偌大买卖,库里整日进出不断。一件布,有布二十匹,死沉,二百多斤,不是膀大腰圆棒小伙,等闲扛不起来。吉田满刚刚死过去一回,走道都摇晃。展贵堂对他说,张三呀,耿家大院宅心仁厚,留下你,能不能给祥发出力放到一边,先端上了饭碗。扛不动布,你就打杂吧,凡没人干的活,就是你的。展贵堂何等精明,东家让他做主,他必得办得妥妥帖帖,给这不知底细的人一个闲差,最能验人,心善心恶,惜不惜力,一看就知。
吉田满从此叫了张三。张三也掂出这打杂的分量,由是十分地巴结。货进货出,他跑前跑后地数数,不能叫差了一件。布匹入了库,他一件件归置齐整,又抄起扫把,把货道和库门内外打扫得干干净净,下次再进出货时,叫扛布的人脚下清爽,出活儿。晌午,大厨房送了饭来,库里和柜上两样饭食。柜上柜头、伙计,大米饭加一荤一素;库里扛布的,窝窝头加一荤一素。张三饿透了的人,窝窝头赛过小站稻,大口大口往下吞,吃完了一抹嘴,抄起扫把干活儿去了,不用谁支使。展贵堂留心,抓空过来瞅上两眼,暗暗点头。过了半拉月,见张三身体强健起来,两眼也灼灼放光,展贵堂就不叫他打杂了,叫他扛布。
那天正从南边来了布匹,由打海河码头卸了货,三套的大马车拉到了库门以外。张三撂下扫把,径直奔马车。一件布二百多斤,吉田满吃过万般苦,没下过这样大力,一件布刚压上肩,腰一软,咕咚跪到地上,整个人被布压在下边,下巴、膝盖都磕破了。展贵堂不叫人扶他,说,你自己起来,起得来祥发的饭碗就算端上了,起不来呢,别废话,大路朝天,各走半边。
张三暗自咬牙。二百多斤压在身上,平白着走还走不动,更别提从跪姿往起站。他憋足了劲儿大叫一声,没起来;攒了攒力,再叫一声,还没起来。引得扛布的都围住了看,眼见张三憋得脖梗青筋凸暴,大汗珠子吧嗒吧嗒的,大账房展先生不发话,谁敢上手?张三闭了会儿眼,俩眼再睁开的时候,目光里有了拼死一搏的狰狞。他两脚死死蹬住地面,腰和双腿用一股力气紧绷着,他不喊了,一声喊出去,力气就散了,他用牙齿咬住下唇,整个身体在一瞬间发力,他不用喉咙,他的身体在这一瞬间大喝一声!压在他身上的布件终于缓缓上升。
有人在后面帮他托起了布件。
展贵堂说,东主!
围观的伙计都噤声。
耿秀山不搭腔,也不换肩,两手掐住张三的后腰,跟张三前后脚,合伙把布件扛进库房。
东主在场,谁不争先?顿时卸货的跑出溜儿来。耿秀山向来亲历亲为,一件布扛到他肩上,稀松平常,腰不软肩不塌,一连扛了五六趟,额上才微微沁出汗来。展贵堂说,住了吧。耿秀山一边揩汗一边笑着说,毕竟五十岁的人了,再没有给瑞生祥挂匾的时候喽!展贵堂笑笑说,那是,那是。两人说笑着往账房走,耿秀山边走边压低了声音问,这就是那个张三?展贵堂说,正是。耿秀山说,我看他不是个下苦力的人。你留心访访,不明不白的人,咱祥发不能用。展贵堂立马臊了个大红脸,连忙点点头说,是,是。
吉田满想不到九死一生,竟一头撞进了津城首富之家。天照大神眷顾,大难不死,他断定自己必定还要有一番大作为。在祥发库房里安顿下来,吉田满渐渐试探着上街。他不敢回恒昌洋行,只能暗地里查访王高峙。却原来王高峙抓不到吉田满,被衙门处了斩刑,人头装进木头笼子,高悬于城东镇海门上,冲着海河,来往船只,北上京城,南下闽越,满世界都看得真真的。吉田满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
一心一意在库里扛布,到了秋后,吉田满的身子骨眼瞅着壮实起来。可他又浑身不自在了,总觉得有人盯着他,脊梁骨针扎赛的,再回头寻吧,任嘛没有。吉田满后脑勺长眼,剜着心眼要找这个人,那天还真叫他找着了,是大账房展贵堂。
不等展贵堂开口,吉田满先发制人。吉田满问,展先生,您为什么总盯着我?展贵堂打一愣怔。吉田满又问,您看我不对劲儿?不等展贵堂回过神儿来,吉田满拍拍身上的土说,我要见耿秀山,只有耿秀山有资格跟我讲话。
耿秀山端坐账房太师椅,让展贵堂坐到挨窗户一溜扶手椅上,让张三站到对面,也不给座。伙计给东主和大账房上了茶。上好的明前龙井,滚水一激,清香扑鼻。耿秀山慢慢呷了一口茶,才抬起头说,张三,展先生说你有话跟我说,嘛话?说吧。
吉田满说,耿先生,我不叫张三,我叫吉田满。
耿秀山不搭腔,展贵堂急着问,嘛玩意儿?吉田……吉田满?
吉田满说,是。吉田满。姓吉田,名满。我不是中国人,我是日本人。
展贵堂从椅子上跳起来叫,你是日本人?那你为嘛跑到我们祥发来?
耿秀山摆摆手说,叫他说。
吉田满说,先不说我,说说祥发。
耿秀山道,说。
吉田满说,我在库里扛了几个月布,我考察了祥发的情况。祥发的洋布都是从南边来的,对不对?
展贵堂说,对呀,从上海转口,进到祥发,再由咱柜上卖往市面;批发呢,近的销往河北、山西,远的趸给东北、西北老客。
吉田满说,从上海转口,上海布庄就扒一层皮,祥发的利润就少一层。耿先生为什么不直接从国外进口呢?
展贵堂说,你说得轻巧!从哪国进?上海那边十几年的交道了。
耿秀山又摆摆手说,你叫他说。
吉田满说,我是日本人,我们东洋的机织布品质是最好的。我能给祥发介绍最优秀的日本公司,保证物美价廉。现在天津市场上的洋布都是做转口贸易,布价跟着上海走,受制于人。我听说耿先生是天津最有胆识的商人,我愿意跟耿先生合作。
耿秀山不说话,端起盖碗,隔着氤氲的水气瞟着吉田满,可吉田满看不清他的眼神,水气障着,耿秀山两眼似睁非睁,打瞌睡赛的。吉田满叫他给看毛了。天下商人没有不逐利的,利润送上门,耿秀山还不得上赶着他!他原想抻一把,当下也憋不住了,连忙说,我来祥发,就是来做考察的。日本有家大公司派我来考察祥发的经营状况,如果符合条件,我们要跟你祥发做一单大生意。
耿秀山发话了,他问,你们是谁?
一句话噎了吉田满一个倒憋气。他哪有什么大公司呀!可他不能露馅,他得撑着。他说,这我还不能说。耿先生要信得过我,三天,三天过后咱签合同。
展贵堂跳起来说,谁能信你呀!你装死觅活地诳进了祥发,原来是个卧底。你们日本人都是探子,谁能信你呀!
耿秀山端起盖碗,拿碗盖慢条斯理地拂着水皮儿上漂着的茶叶,送客了。
就三天。吉田满想得脑瓜仁儿疼,也想不出到哪能淘换出个大公司。这天,他壮着胆子上街,不知不觉走到妓馆里。枝子见了他,吓得脸煞白,躲在幛子后头,叫人掌了灯来。烛火将吉田满的影子打到白墙上,清清楚楚。枝子上前一把拉了他,径直拉进佛龛后头暗间。
枝子说,我以为你死了,清兵到处抓你。
吉田满说,死的是王高峙,不是我。于是原原本本说了一遍,说完,醋意大发,搂过枝子来,拨弄着她的乳房问,王高峙死了,你伤心吧?
枝子被他弄痒了,在他怀里笑得花枝乱颤地说,王高峙是谁呀?我认识王高峙吗?
两个人闹了一遍。吉田满发狠道,看来祥发不能留我了,不让我容身,我一把火烧了它!枝子说,别跟中国人一般见识。你是大才,日久必有大用。你今天先回去,再过一天,后天来吧,后天我让你见个人。不就是东洋机织布吗?要多少有多少。吉田满不走,闹着要酒喝,枝子哪有心思拢他,连哄带轰把他推出门。
后天,吉田满如约来到,枝子在暗间摆上一桌酒菜。吉田满以为枝子一个艺伎,自然会认识一些日本的富商大贾,却万万没想到,枝子让他见的是日本国驻天津的新武官,接替鸠山次郎的,叫坂本祥六。
坂本祥六很年轻,下巴上胡子没刮过几次,胡子楂鹅黄,脸就像刚刚孵出来的雏鸡,这让吉田满想起自己初到天津的时候。坂本祥六很谦恭,张嘴就叫吉田满前辈。他说,我在日本就听说前辈的大名。前辈丰功伟业,是我学习的榜样,还请前辈多多指教。
吉田满想起自己跳海游河扛大布,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惊吓,如今总算熬出了头。当下坂本祥六恢复了吉田满岐山组分会会主的名号,商量着租房子开洋行,就叫吉田洋行。吉田满忙说,我的名字恐怕不方便,清兵到处抓我。枝子撇嘴道,衙门里早换了官了。新官上任,搂钱还来不及呢,谁管你是谁!吉田满说,枝子呀,想不到你也是岐山组的,还这么有见识。枝子不理他,只顾伺候坂本祥六,拣了一块寿司先噙到自己嘴里,然后噘起樱桃小嘴,口对口渡到坂本祥六嘴里,也不避着吉田满。坂本祥六说,先利用祥发的渠道打开天津市场,然后让东洋机织布从天津铺满整个北中国。赚钱不是目的,我们的目的还是情报。第一是情报,第二是情报,第三还是情报。吉田满大包大揽说,搞情报我在行,只要经费充足。坂本祥六笑道,银子有的是!我先支给你。等我们的机织布来到天津,还愁没银子吗!前辈可以拿银子造一座洋行!吉田满大叫:痛快!喝酒!也不管枝子和坂本祥六,自顾自喝了个酩酊大醉。
三天期满,吉田满果然拿来一份合同,请祥发做日本内山丸公司在天津的总代理。他穿了和服,脚下蹬着一双木屐,踢踢踏踏的。耿秀山不见,展贵堂出来说话。展贵堂说,你这生意太大,祥发现时凑不出这么多银子。吉田满说,我跟祥发东伙一场,我信得过耿先生。双方盖了印章。吉田满深行一揖说,展先生,我辞工,劳驾您给结了工钱。展贵堂一愣怔,再一想,人家鸟枪换炮了,不是当初的张三了,于是咬着后槽牙说好,翻出工本来算了算,结了两吊制钱。吉田满捧着这两吊制钱,哈哈大笑着出了账房,丢下展贵堂坐在账房里干捯气。
11
十八小姐耿秀媛天天泡在永泰照相楼。她出门着男装,偏分头,礼帽,黑呢子大氅,藏青色西服,打着领结,脚下蹬双锃亮牛皮鞋。反差是最高调的强调,男装将她白皙皮肤和秀丽面庞衬托得越发妩媚,她娇小的身材也被男装勾勒出妖娆的韵致。她的出现,宛如一道靓丽春光,行人纷纷驻足。她招手叫了辆东洋车,交代车夫去永泰照相楼。车夫是个棒小伙,拉这样一位男装丽人,心里十分美气,忙说,英国城?好您啦!您啦坐稳喽。说完,撒开腿就跑。就有街上玩耍的闲童,七八个追在车后拍着手叫,东洋车,好买卖,大爷拉着大奶奶!
耿秀媛进了永泰照相楼,直奔暗房。亚伯拉罕的暗房在十八小姐心里是座天堂。一切幻想都能在黑暗里实现。耿秀媛常常一动不动地坐一整天,看照片在药水里一点点儿显像,看亚伯拉罕把它们一张张挂起来。相纸水淋淋的,耿秀媛的眼睛里也弥漫着一团水汽。
镜头里凝滞的海水在黑暗中涌动起来。那是天津海滨的景象。海风像个激情澎湃的恋人,揽着海水,抱着海水,将海水温柔地放置在滩涂上。海水张开它的唇,一排白色的浪花回吻着海风。几只海鸥在海面上飞翔,它们叫着笑着,啊呀,啊呀,带来遥远的祝福。
镜头里无边无垠的湿地在黑暗中渐渐显现出缤纷的色彩。那是天津郊外的景象。金黄色的芦苇漫野开洼,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光芒里有一种金属的重量和锋利,让耿秀媛眯起眼睛。是什么在叫?鸟儿。各种各样的鸟,此起彼伏着,在苇淀深处,自由自在地歌唱。
有时,亚伯拉罕给她看他过去拍的照片,广袤的俄罗斯原野,喀山的苏尤姆别卡斜塔。耿秀媛瞪大了眼睛,眸子里闪烁着孩童的天真与贪婪。这是什么?罂粟花吗?它多美!这条河呢?叫伏尔加河?它比海河宽哪。是什么水呢?海河好像要比它清亮一些哪。苏尤姆别卡斜塔?多奇怪的名字。它为什么是斜的呢?是俄国的皇帝征服了喀山,要娶喀山的王妃。王妃苏尤姆别卡只提了一个条件,用七天的时间给她建座高塔。皇帝鞭打着喀山人,高塔终于在七天后建成了。王妃苏尤姆别卡要在塔上与她的人民告别。全喀山的人都来到塔下,王妃一步步登上塔尖,然后从塔尖跳了下来。那塔是想拦她的,没拦住,塔身就永远倾斜了。这世上还有这样刚烈的女子呀!
亚伯拉罕拿出奥珂的照片说,这是我妻子,小雅各布的母亲。照片上的犹太女人温情脉脉地注视着他们,耿秀媛不知不觉就红了眼圈。她说,我好像见过她呢。亚伯拉罕苦笑着摇摇头。耿秀媛说,真的,在梦里吧,苦命的人。你不娶我,是因为她吗?亚伯拉罕又苦笑着摇摇头说,小姐,你爱上的不是我,是这间暗房。耿秀媛长长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