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士亚伯拉罕坐在车辕上。马车上装载着他这个军中摄影师的全部家当。驾辕的是一匹酱色的牡马,一匹纯种马,很年轻,奔跑起来轻盈有力,像少女在田野里撒欢。他叫它奥珂,他爱妻的名字。尽管是个犹太人,亚伯拉罕有权利拥有这匹马。他要用相机记录每一场战斗,要离开军队到城里购买器材。
这匹马是后备处主任米哈伊洛维奇特意指派给他的,他进城修理相机的时候带回了主任老婆的照片。那女人坐在自家台阶上,把六岁的儿子搂在怀里。老婆儿子冲着米哈伊洛维奇笑,后备处主任肮脏的手指弹着老婆儿子的脸蛋儿说,这娘们儿!这小狼崽子!米哈伊洛维奇扯着公鸭嗓嘎嘎大笑。照片立刻像勋章一样在军士们手上传递,惊羡的口哨声沿着队列起伏,宛如熏风拂弄着田野里成熟的黑麦。再离队的时候,亚伯拉罕会带回来另外一些军人家属的照片,下士康斯坦丁诺维奇的老爹老娘,上尉卡列宁那个如花似玉的未婚妻。除了照相器材,奥珂背上还驮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行军包,巧克力、蛋糕、衬衣,甚至纽扣和针线包,婆娘们恨不得把整个家都托他搬到军队中来。那个时候,下士亚伯拉罕是最受欢迎的人。
几个月前他的爱妻怀孕了,托人捎了口信儿来,说叫他放心,她能照顾自己。他的心时刻悬着,先是伊里沙弗格勒,然后基辅,敖德萨,再后来圣彼得堡。没有喀山的消息,但犹太人在劫难逃。没有他在身边,奥珂和孩子将怎样存活?
将近午时,军队在一个村庄停了下来。军士和马匹披挂着厚重的沙尘,宛如一尊尊陶俑。太阳露出遮尸布一样灰暗的脸,亚伯拉罕从那张惨淡的脸上判断出军队一直向东行进,距喀山越来越近了。
村庄刚刚遭受洗劫,会堂的屋顶在大火中化为灰烬。两扇编织着的大卫星铁饰的窗户像盲人空洞的眼,拼花玻璃熔化后沿着斑驳的残墙流淌,仿佛盲人眼里流出脏乎乎的脓。村子死寂如坟墓,大街空无一人,深深的车辙里汪着血水,一只母鹅被扭断脖子,泡在血水汪中,眼睛朝上翻着,阴郁地直视灰蒙蒙的天空。
亚伯拉罕和后备处处长米哈伊洛维奇走进一个用高大的木桩围起来的房子。木桩过了火,留下一排黑乎乎的木炭矗立,好像一具具僵直的尸体。房间里一片凌乱。抽屉倒扣在地上,女人的衣物散落一地,泥脚印粗暴地随意践踏。
突然,米哈伊洛维奇举起马刀,冲着床下叫道:出来!出来!犹太佬!
一个红头发犹太老头儿从床底下倒退着钻了出来。这老头儿太瘦了。细脖子撑不住他的头,脑袋耷拉到一边,黑布长袍下空荡荡的,米哈伊洛维奇一把将他提起,那瘦骨嶙峋的身体就像纸一样瑟瑟飘动。
米哈伊洛维奇吼道,牛奶!牛奶和煎蛋!
老头儿打了个寒战,身体缩成一团。亚伯拉罕别过脸去。
米哈伊洛维奇将马刀刃抵住老头儿的喉结大吼道,犹太人总是像老鼠一样藏东西。把牛奶鸡蛋拿出来!并且,我命令你,马上升起火来!
犹太老头儿尖锐地叫了一声。仿佛两种最坚硬的矿石碰撞出深深的划痕。亚伯拉罕在那一瞬间全身血液像被抽干了,大脑一片空白。等他缓过神来,内衣湿溻溻地贴着脊梁。
牛奶和煎蛋摆上桌子。犹太老头儿脖子上流着血。
米哈伊洛维奇在桌子旁坐下来。他招呼亚伯拉罕。牛奶滚开,冒着气泡,煎蛋嗞嗞作响。米哈伊洛维奇劈开双腿,将马刀架在膝盖上,用叉子指着亚伯拉罕说,摄影师,别摆出一副苦脸来,尽情享用你眼前的牛奶煎蛋吧。犹太佬不值得同情。什么?你说你也是个犹太人?这我早就知道。这我怎么能不早就知道呢?可你是个有用的犹太人。不像这个红头发老头儿,除了藏东西,就只会浪费帝国的粮食。也许,一不留神,他也能向沙皇扔炸弹。砰!哈哈!我们敬爱的父亲,我们的好沙皇!你死了,犹太人的死期也就到了。可你,亚伯拉罕,你跟他们不一样。你的照相机能把我带回家去,还能把我的老婆儿子带到我身边来。所以我要留着你,我要改造你,让你皈依正教。你等着吧!我说话算话。我米哈伊洛维奇,后备处主任,是个说话算话的人!
米哈伊洛维奇吃净了桌上的食物,抹抹嘴,心满意足地站起来,反身将犹太老头儿揽入怀中。那老头儿一直立在桌边,两眼直勾勾盯着米哈伊洛维奇的嘴,每到米哈伊洛维奇吞咽,老头儿的喉结就随之上下滚动。此刻,米哈伊洛维奇就将马刀架在这喉结上。他右手握刀,左手抓住老头儿往外一搡,酱紫色的血立刻沿着马刀刃流了下来。连一声呻吟都没有,老头儿的身体便像一片秋后的树叶委顿在地上,颈部伤口处,血仿佛烧开了似的冒着气泡。
亚伯拉罕当天夜里离开了军队。他只带走了奥珂和照相机。他把奥珂从车辕上解下来,脱下军衣扎住它的嘴。奥珂懂得他的心,它的蹄子小心翼翼地躲开士兵的马靴和枪托。军士横七竖八地睡在街上,大张着黑洞洞的嘴。亚伯拉罕紧贴着奥珂,听得到它的心跳,直到走出村庄,他才换上一身日常衣服,翻身上马。大地和天空结下了黑暗同谋,看不见路。亚伯拉罕附在奥珂耳边说,快点儿,再快点儿!我们回家。
亚伯拉罕还是晚了,军队先他一步进入喀山。他没有指南针,在荒野上迷失了方向。好几次,他发现自己又回到原来的位置。等他来到城里时,所有犹太人的店铺一片狼藉。军队不仅不制止暴行,反而于暴行之后出动巡逻兵,弹压犹太人的反抗。他看见后备处主任米哈伊洛维奇走在队伍里,时不时挥动马刀劈向商店橱窗。橱窗的玻璃已经被暴徒捣碎,他意犹未尽,再一通胡劈乱砍,在四溅的玻璃碴中纵声狂笑。亚伯拉罕连忙躲避,牵着马绕过几条街来到家门口。他的照相馆也未能幸免,器材全部被捣碎,他心爱的背景,流浪画家瓦西里·卡隆斯基专门为他的照相馆绘制的背景,一片白杨林,溪水蜿蜒流过,将白杨青翠的倩影反射到蔚蓝的天空。瓦西里·卡隆斯基一年四季都在为教堂画神像,为了这幅画,他将他留在自己的照相馆度过了整整一个冬季。但现在背景被毁了,被刀刃划开十几道口子,咧开大嘴,像一个号啕的婴孩——爱妻奥珂不见了。
亚伯拉罕疯了似的寻找他的妻子。他高呼着她的名字在大街上横冲直撞。一个军兵被他撞倒在地,还有一次,他抡起的手臂挑飞了一杆大枪。有军士认出了他,有谁叫了他的名字。他顾不得了,疯了似的。他的马寸步不离地跟随着他,他奔跑,它也奔跑,他趔趄,它就止步,叨住他的衣领将他拉起来。突然,它扬起脖颈一声长嘶,他看见了她,他的爱妻奥珂。
会堂还在燃烧。檩木呼啸着腾空而起,在滚滚浓烟中爆裂。会堂大墙下,在檩木的灰烬上站立着他的爱妻。她光着脚,只穿一件睡袍。她是被从床上拖出来的。灰烬上星星点点炭火还在燃烧,她不停地跳着脚躲避,一边痛苦地尖叫。七八个军士将她围拢在中间,逼近着,她一步步倒退,她的脊背抵住高墙,她无路可退了。军士们嘻嘻哈哈地怪叫。他听见米哈伊洛维奇刺耳的公鸭嗓。
米哈伊洛维奇叫道,这犹太小娘们儿还挺骚哇!叫得有味!来,跟沙皇的后备处主任叫一回!他解下皮带,连马刀一起摔到地上。他抓住奥珂的袍襟,奥珂那洁白无瑕的双乳立刻暴露出来。军士们的怪叫突然有了节奏,米哈伊洛维奇,哈!米哈伊洛维奇,哈!米哈伊洛维奇一把抱住奥珂,撕扯她的睡袍。奥珂紧闭了嘴唇,无声地拼命挣扎,睡袍垂落到灰烬上,边缘腾起火苗。
亚伯拉罕不知道自己怎样冲进人群的。当他定住了神的时候,米哈伊洛维奇的马刀已经在他手里,而马刀已经扼住米哈伊洛维奇的喉咙。奥珂立即躲到亚伯拉罕身后。
米哈伊洛维奇吼叫,亚伯拉罕,你这个逃兵!放开我!我命令你放开我!
亚伯拉罕说,这女人是我妻子,你知道不知道?长官!
亚伯拉罕拖着米哈伊洛维奇向外走。米哈伊洛维奇说,你跑不出去的,犹太佬!
亚伯拉罕说,我死之前先要了你的命!
军士们举起枪。米哈伊洛维奇慌忙说,别开枪,千万别。
牡马奥珂的鼻子拱着亚伯拉罕的后颈,原来它一直紧紧跟随着他。亚伯拉罕示意妻子赶快上马。他腾出一只手托住她的腰,将她托上马背,然后一脚将米哈伊洛维奇踹倒在地,自己飞身上马。牡马奥珂一声长啸,前蹄腾空,踏着军士的肩头越出包围圈。
军士开枪了,子弹擦着亚伯拉罕的耳边飞。米哈伊洛维奇坐在当地,拍着尘埃灰烬破口大骂,婊子养的!你就是逃到天边我也要抓住你!我要把你剁成肉酱!
6
亚伯拉罕第一次站在耿秀山面前时,耿秀山呲打大账房展贵堂,怎么把花子引上房来了?叫他去门房候着,喊个人给他从大厨房拿点儿吃喝。
展贵堂忙附上耳来说,是个洋人!
耿秀山这才上上下下打量来人。翻毛老羊皮袄到处开绽,羊毛泥一道水一道打着绺。脚上皮靴破了洞,露出渗着血的脚指头。戴着一顶不知从哪里捡来的东北老客毡帽,已然烂了,又小,时不时要从头上滑下来,用条脏兮兮的围巾从头顶缠绕到下巴,整个脸像绑着绷带。来人见耿秀山打量,连忙一圈圈解下围巾,现出蓝眼睛下边一只醒目的大鼻子。耿秀山噗嗤笑了问,是犹太人?
来人也露出笑容说,是。你怎么看出来的?你们中国人把所有的外国人都当作洋人。
耿秀山说,跟我打交道的洋人海了去啦。我能看不出来?
犹太人说,看来我没找错人。大家都说,要跟天津人做买卖,就找耿秀山。你能第一眼就认出我是个犹太人,你行。
耿秀山来了兴致,眯起眼问,你说的大家是谁?
来人答道,犹太人,许多,在天津。我的姑夫、我外祖父的儿子们,在天津做皮货生意。
哦——
耿秀山拖着长长的尾音,继续打量这个犹太人。这人一定走了很长很长的路,路上经历许多风险艰辛,看他装束,刚到天津还没能安顿下来。这人个头很高,手臂颀长,在犹太人里并不多见,更少见的是他那双眼睛,蓝得像大晴天,干净得也像大晴天,一个衣衫褴褛、邋遢破落的人,怎么会有这样干净的眼睛呢?耿秀山盯住这双眼睛问道,你找我,干什么?
犹太人的蓝眼睛突然发光,像块切割工艺高超的蓝宝石,光彩熠熠,他说,我要和你做生意!
哈哈!耿秀山仰头大笑,你凭什么?犹太人一进来他就目测了来人的全部家当:肩上斜挎一只瘪瘪的帆布袋,可能是他仅有的衣物;左手拎只铁皮箱,锈渍斑斑,看不出能藏金匿银;只是胸前皮袄对襟部有个鼓囊囊的隆起,也许那儿塞着一个钱袋。他问,你凭什么?
犹太人轻手轻脚将铁皮箱放到地上,尽心尽意地打开说,我就凭这个。这是一台照相机。
耿秀山摇摇头说,我不收旧货。
犹太人连忙也摇头说,不,不,我是个照相师,在俄国,在我的家乡喀山,我有一个小照相馆,我有一点儿名气。我用我的技术跟你做生意。
耿秀山听明白了,这个犹太人是想跟他合股开照相楼。他说,房子现成,英租界、法租界,凡热闹地界我都有门脸房,可照相楼不行。你知道现如今天津有多少家照相楼吗?紫竹林、海大道、杏花村,一家挨着一家,开照相楼不赚钱。
犹太人连忙说,这些照相楼我都去看了,我的照相机比他们先进。他们只能在室内照人像,我能照外景,也就是说,出了屋子,我也能照!听说你们的醇亲王要来巡视北洋海防,我能把他照下来,他走到哪儿我就能照到哪儿!
这下,轮到耿秀山两眼放光了,他一拍桌子道,好!咱们一言为定!就开一家能照外景的照相楼!那,你有多少本钱呢?
犹太人见耿秀山盯着他胸前皮袄对襟部那个鼓囊囊的隆起看,便不慌不忙解开扣子,从里边掏出一个包袱,再解开包袱皮儿,原来里边竟是个粉团粉肉的婴儿。犹太人说,这是我儿子雅各布。婴儿见了风,踢腾着小腿儿哭了,哭声响亮。犹太人蓝宝石一样的眼珠立时柔软,柔软得像要融化了。他冲耿秀山满怀信心笑着说,我没有一分钱,可我能赚很多钱。说着,他从婴儿包袱皮儿里抽出一份提前烦人写好的中英文两式合同,摊开在桌上。
耿秀山说,有意思,你怎么知道我就能跟你合股呢?
犹太人说,一个犹太人的直觉。
耿秀山哈哈大笑着问,你叫个嘛名儿?
犹太人骄傲地回答,亚伯拉罕,我祖先的名字!
7
永泰照相楼赶在醇亲王驾临天津之前开业。照相楼坐落在英租界海大道,小小一座洋楼,两层一底,一层门市,二层照相室,地下室做了暗房,亚伯拉罕带着他儿子小雅各布也住这儿。开业那天,噼噼啪啪放了几挂鞭炮,有同业的送了几幅喜幛贺联,亚伯拉罕的犹太亲戚请来了洋乐队,呜里哇啦弄出点儿响动,人也就散了。
天津人习惯,熟门熟路,老顾客照顾老买卖。一连几天,永泰照相楼轻易见不着个人影。亚伯拉罕上来了一根筋的劲儿,把儿子小雅各布往怀里一揣,反手锁了店门,背着照相匣子,走到大街上去。他出英租界,穿法租界,老城南大洼茂盛的芦苇正被朝阳染得红彤彤的,一只戴胜鸟顶着美丽的扇状羽冠在他头顶飞过,华丽的羽毛在空中宛如一道彩虹,就这,也没能阻挡他的脚步,他迈开大步直奔老城里。
进了南城门,迎面看见鼓楼,亚伯拉罕当下就走不动了,大张着嘴,痴呆呆望了好一阵儿,这才支起照相匣子拍照。他变换角度照了好几张,正打算起身离开,不得了,周遭已然围了一圈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