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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心 动(3)

穆岚放下剧本,走到布置好的审讯室的场景里,四壁雪白,只在身后那面墙上做了个很小的排风扇,作为通气口,再就是一张宽大老旧的桌子,两张椅子隔着桌面摆着,她坐在一头,给她对戏的演员坐在另一头,头顶是光,对面也是强光,明晃晃的照得人没办法好好睁开眼睛,她坐在那里,露出坐立不安又麻木不堪的神色,畏缩地耷拉着肩膀垂着眼皮,沉默了许久许久,才轻轻地点了点头。原来我只是忘记和你说再见.那个时候穆岚并不知道,摄像机早就开了。“名字。”“阿梅。”“姓什么?”她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却还是如同受惊的鸟儿一般,一闪,又飞快地低下了头:“我爸姓陈,我妈姓白,两个人我都跟过,两个姓也都姓过,警官你看哪个好就写哪个吧。”“多大了?”“十八。”“到底多大了?”“十七……就满十七了,还有一个月,不,两个月……”“算了,证件拿出来。满嘴鬼话。”她掀了一下眼皮,摇头:“没有。真的没有了,被人偷掉了,如果不是我被人偷了钱包,没钱回去,我也不会留在这里的,这里我又不认识人,也不熟悉,待在这里有什么好。”“被人偷了?你倒是说得真好。

你这是第几次被抓到了,前几次算你溜得快,这次被抓到,就变成了人家偷你的包?”“警官!”她急忙抬起头来申辩,皱着眉握着拳头,好像很用力一样,“什么好几次!那不是我,这附近像我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有好几个,一定是她们,不是我,我是第一次,真的是第一次啊!您看……”说到这里,她浮起一个生疏的,乃至拙劣的、含俏带羞的笑容来,看着面前审讯她的警官,软软地说:“您看我要是真是她们那样的老手的话,还能就这样被抓到吗?不会在听到风声后早早躲起来吗,而且您也查过了,那些东西我身上都没有,不然您再摸一遍看看?你们警察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态度良好,初犯不究,那警官你看,我怎么样才能叫态度良好啊……”问话的语气停顿了一下,再响起的时候还是没有丝毫松动的意味:“少装蒜。上周六晚上你在长乐夜总会门口,也干了一票吧?当时那只钱包你藏到哪里去了?还是老实坦白得好,你年纪还小,东西要是找回来了,还有从宽处理的可能。

”她复又露出惊恐和无辜的神色:“长乐又是什么地方?我,我从来没去过啊,警官你怕是真的认错人了……”“我再说一次,不要装傻。长乐不是你的点吗?我们在那一块蹲点的人看过你好多次了,你老实说,不要给自己找苦头吃。”“警官……”这次回答她的是重重的拍桌声,她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直往墙角里缩,声音也变调了:“啊呀警察打人了,救命呀!不要打我,我什么也没做,我不是坏人啊!”说完这句,穆岚脑子蓦地一空--她忘词了。这明明是反复背了无数次的台词,而穆岚也素来是为自己的记忆力自豪的,怎么也没想到被人在眼前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就这么生生忘记了。她拼命压制住从记忆深处翻上来的阴影一般的回忆,求救般的向程静言投去一瞥,试图告诉他她忘词了。但是程静言不知道是没有读懂,还是根本不在乎,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而以严苛的目光注视着穆岚,示意她演下去。灯光一下子热了起来,穆岚的额头上密密麻麻渗出了冷汗,那种孤立无援的感觉又一次浮起,她好像不是在片场了,周围也没有别人,直到有个声音再响起:“你这是干什么,还没碰你一根指头呢,坐回来。

”她就跟着这个声音,又坐回了椅子上。迎面而来的灯光太刺眼,穆岚已经看不清对面人的面孔了,大脑里乱成一片,有些章句零零碎碎冒出来,又凑不成篇,如鲠在喉一样卡在嗓子眼,随时都能窒息一般。这时她又听见他说:“阿梅,你还这样小,不是真的想吃几年牢饭把自己毁掉吧。你合作一点,告诉我们东西在哪里,只要东西找到,我们就联系你的父母,让他们把你带回家,好不好?”穆岚还在一个劲地流汗,简直就像拧开了自来水龙头,又像是下了雨,一缕缕的汗顺着额头滑过脸颊,又滴到脖子深处去。她觉得整个后背都湿透了,眼睛难过,脑子想不成东西,唯一的念头就是现在在拍片子,不能因为自己的失误卡住了,只要程静言不叫停,她就必须演下去,好像穿了红舞鞋的小姑娘,一直跳到时间的最尽头。

于是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说:“我,我不知道,放过我吧……我再也不敢了,真的是第一次啊,就一次,那个钱包里的钱我分掉了,天这么冷,他们连双鞋子都没有,钱分掉了之后我要包有什么用,扔到下水道里去了……求求你,我真的再也不敢了……”“‘他们’是谁?”“他们……他们,他们才那么小,父母不管,睡在街头,要冻死的。不关小孩子的事情,偷东西的人是我……”说到这里汗水流进她眼睛里,她睁不开眼睛,赶快死命低下头来。“你把偷来钱的给了路边的流浪儿?”问话的声音似乎变了,但她也分辨不得了,就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伸手去揉眼睛。“你的父母呢?在不在这个城市?怎么联系?我们通知他们,把你领回去。”像是有一根看不见的细长的针,从耳朵里狠狠地插进去,一路直达大脑,痛得她整个人都哆嗦起来。她不由得抱住了自己的头,低声喊:“我……他们管不到我的,联系也没有用的,不要管我……”“你是和你父亲还是母亲一起住?阿梅,不要怕,告诉我。

”她混乱地抬了一下头,还是看不见对面的人,汗水越来越多地流进眼睛里,连一双眼睛都在流汗了,她不得不用双手捂住脸,颤抖着说:“我没有妈妈了,我十五岁的时候她就去世了,肝病,不,活活累死的……我也没有爸爸,我爸他赌,输了就打她,也打我,拿皮带抽,烟蒂烫,拿针戳我们……我痛啊,不敢回去,住在学校躲他,整年整年地躲,连我妈在医院最后一面都没有去见她……我早就没有父母了,你们……你饶了我吧……别问了,别问了!”她终于不可自持,伏在桌面上无声痛哭起来,泪水就像无尽的沙子一样涌出来,磨过她的眼睑和面上每一寸皮肤,痛得指尖都在抖,却连声音都哭不出来,让人不忍再看下去。

穆岚也不知道心底这道口子是怎么裂开的,这些话又是怎么说出口的,但这些又都不重要了,她现在唯一有力气做的,就是把自己蜷成一团,手无助地抓住桌子的一角,因为太用劲了,连指甲折断流了一手的血,也丝毫感觉不到任何的苦楚,抑或是比起此刻心里的痛苦,肉体上的这点疼痛实在太微不足道了。她哭得昏天黑地,根本无从意识过了多久,等到意识稍稍回到身体里,才发现哭得太久,眼前已经全部黑了,几乎看不见东西。又过了很久,她慢慢意识到自己的忘情和失态,也总算想起原来还是在片场里,悔恨和羞耻感瞬间涌上来,她挣扎着要抬起身子,去找程静言和剧组其他工作人员的身影,却被一只用力的手按住了肩膀:“别动,我要他们关了灯。”穆岚偷偷地睁开了一丝眼,果然那刺眼的光消失了,眼前暗下来,也静下来,这让她不那么羞耻,更有些安心。头顶上方的声音又在说:“穆岚,你发挥得很好,比剧本上写得还好。所以我一直没有打断你,让你自由发挥,你还不习惯表演,太投入了,动了感情。别哭了,歇一歇,今天就拍到这里。

”这句话比之前那一句的声音要大一些,已经恢复了大半神志的穆岚明白过来,程静言的这句话是说给在场的其他人听的。他都看出来了,看出她刚才并不是全部在演戏,但他却什么也没有说,更没有嘲笑她,反而顾全她那为数不多的自尊和秘密,把它们小心翼翼悉数包好,又交还到她的手里。泪眼迷蒙中穆岚抬眼看向程静言。她不得不仰视他,暧昧的光线里他简直像是一个神,英俊,强大,洞察一切,与此同时,他那冷淡自制的神色消失了,仿佛是穆岚的眼泪和暗淡的光线营造的幻觉,她看见了他脸上一掠而过的、温柔又专注的神情。只对着她。当天晚上所有工作结束之后,程静言在片场的小放映厅里,重看了下午拍摄的那个镜头。那是一个一气呵成的定机位长镜头,过分诚实地记录下了这个下午发生的一切。那个镜头到了后来,主导提问的人早就换成了他自己,唯一不知道的人,恐怕只有身在壳中的穆岚而已。在看到镜头里的穆岚陡然崩溃的一瞬间,他看见她仓促地用双手掩住自己的脸,泪水却顺着指缝和手掌的边缘肆无忌惮地溢出,如同一条又一条绵绵不绝的河流。

这让程静言不禁想起昨天半夜他在车上看见的那个远远的人影,和人影脸庞上两条亮晶晶的光,回忆和眼前所见的两张面孔汇合在一起,又幻化成几周前的那个黄昏,他在地铁站口看见的那张面孔,年轻,敏感,富有活力,乍看之下没有特色,却又可以塑造成任何他想要的形象。电光火时之间一个念头滑过脑海,程静言抓过一张纸,一字一画写下三个字。在接下来的一周里,《倾盖如故》改名《霓灯彩夜》,导演的位置也易主同属新诚旗下的知名导演孙国芳,倪珍珍重返片场,剧本全面改写,原先剧本里穆岚那个角色彻底删除,一个镜头也没有留下。而一个月后,三年没有创作过原创剧本的程静言带着他的新剧本开拍新片。主演是完全名不见经传的新人,任各路娱乐记者找破了头,也找不到这个名叫穆岚的年轻女子之前演过什么片子,又或是有任何新闻,私下交头接耳互通有无依然不得任何头绪之余,只能满腹疑问地对着程静言身边那个年轻陌生的面孔一阵狂拍。于是第二天各大娱乐版的醒目版面上,所有人都看见了程静言新片的女主角是何方神圣,而程静言的那部电影,就叫《长柳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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