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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生前有多少秘密,沈小禾已了若指掌。老人家才走不久,三七还不到呢,就把他的铁皮箱打开,把他的东西翻得乱七八糟,但愿爷爷永远不会知道。不过爷爷脾气好,就是知道了,也顶多骂两声小炮仔仔捣蛋鬼,不会大老远跑回来揍他。
假如今天的《早报》跟沈小禾没关系,没讲到那张不起眼的老照片,底下的倒霉事就不会发生:不会有警察来,不会挨父亲打,不会全家人都逃难似的住到小姨家去。
全是那张老照片惹的祸!
其实沈小禾对陈年往事没啥兴趣,爷爷也写得絮叨,一件小事情就写了七八页纸,全是车轱辘话,难怪有一箱子日记。沈小禾是一目十行翻完那些日记的。阁楼上又闷又热,冷气吹不到这里,头上的汗珠儿一滴一滴掉在早就泛黄的宣纸上,打湿了那些蝇头小楷。不过是四十岁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十四岁的漂亮女孩,只是心里有乱七八糟的想法,连KISS(吻)也没打。这种秘密,爷爷当然要拿铜锁把它锁上。
沈小禾得意的是,仅在五分钟之内,他就把这个古董级的长锁头用钢丝捅开。当然还得锁上,不让爸爸知道,不然又要挨揍,非被打个半死不可。
外婆在客厅里看报,一张《早报》能看一天时间。原来空调已经关了,客厅里也热得要命。奇怪的是外婆不出汗,手边摆着蒲葵扇儿也不扇。今天的《早报》可多,起码有七十二版,左边的是看过的,右边的还没看。这回外婆摘了老花眼镜,讲了声:“又来捣蛋了不是。”
小禾几次把左边的移到右边来,害得外婆把看过的又看了一遍,还以为报社将昨日的新闻又登了一回呢。
怎么回事,我是看错啦?
沈小禾突然发呆,两个眼睛发直。这张老照片给登到《早报》上了,放大后有点模糊,但石头上的几个兽头仍看得很清楚。整整两个版面的文章,全是写这张鬼照片。文章的主标题是一行粗体字:
神出鬼没的和氏璧再次出现?
见标题后面是一个粗壮的问号,就知道这是哄人的。
沈小禾记得初中学过《完璧归赵》的课文,原来是这个东西。这个东西以前还掉到栖霞寺一口井里一回,记者还去了栖霞山那边拍了那口井,还采访了南京大学历史系一个姓卞的教授。原来,和氏璧最早是一个姓卞的人发现的,那个人叫卞和,所以叫和氏璧。还讲到秦始皇也有过它,曹操也有过它,李世民也有过它,原来有这么多道道呢。那个记者还采访了一位古玉专家,本市玉石协会的吴姓会长,讲了好一通拉长石、蛋白石、独山石、和田玉什么的。还是专家厉害,看得出兽纽下面有“天命石氏”四字,而且猜想背面有“大魏受汉传国之玺”八字。
沈小禾赶紧回自己房间开电脑查看。教授和专家都说这张照片做得出色,足以乱真。沈小禾的电脑里头有三十二张老照片,一周前他挑了有趣的五张,送到本市的图片坊里,混入一百万张图片中,闹着玩儿,不当回事,过后就忘了。没想到《早报》竟挑出这一张大肆渲染一番,并引诱读者去猜想制假者是何等有闲角色,采用了何种图像处理手段。
沈小禾的扫描仪能够扫描底片,那卷底片是从爷爷的那个铁皮箱子里拿到的,都给他扫描到电脑里了。其中六张是拍一个石头的,上下、前后、左右,每一面都拍了,果然有一面刻着“大魏受汉传国之玺”这八个字。
“玺”是什么意思,百度下才晓得。
乖乖,原来是皇帝的图章!
再回到那个图片坊去看,已经有6,354个跟帖讲那张照片,十有八九说它是哄人的。有的气不过就骂了粗口,有的索性号召众人再来一次人肉搜索。上次把那个戴劳力士的腐败官员给揪了出来,这次要揪出这个网名叫嘟嘟鱼的家伙。
嘟嘟鱼就是沈小禾,沈小禾气得吐血。
那卷底片拍摄于一九六七年,里头有那一年梅花山的雪景,鼓楼前面的大字报,一家十六口的全家福,还有那六张石头照片等等,怪有意思的。当年爷爷才三十岁不到,只晓得抓革命促生产,哪里会有什么制假售假意识!
奇怪的是,那些底片上的人他一个都不认得,既没有刚去世不久的爷爷,也没有去年去世的奶奶。这些人是谁?得问爸爸才行。但又不敢去问,怕吃耳刮子。于是沈小禾又上了阁楼,又轻松捅开那把生了绿锈的铜锁,找爷爷一九六七年的日记。
外婆叫小禾的时候,小禾正找得吃力。可能爷爷就没写过这卷底片的事,日记里尽是讲他跟奶奶前面的一个女孩的花前月下。
外婆说:“喉咙都喊破了,说两个公安局的来找你,是不是贩毒吸毒了你这个讨债鬼!”
那是一男一女,男的姓谢,身材魁梧,给小禾看警官证,问小禾是不是上传了一张玉石照片,传到图片坊的。警察查你的IP地址还不便当,知道你住在哪个小区哪个楼里,想赖也赖不掉。警察问这张照片的来源,只好实话实说。
“有杀人的话,也是我爷爷杀的。”沈小禾慌了,不知道能不能在爸爸下班前,将这两名警察打发走。男的穿了警官衣服,女的没穿。女的是便衣,看上去男的受女的管。
爷爷叫沈金海。
爷爷的日记里有讲到有个人给人家拿枪打死。
警察要拿走这些日记,这把小禾吓死了。
幸好警察也通情达理,知道小禾是偷偷捅开了爷爷的锁头,怕小禾爸爸愤怒不过,一巴掌把小禾耳朵打聋,就没把铁箱子扛走,只拿走了日记中一九六七年前后的,涉及这卷底片的,有三四本的样子,还有那卷底片,说一周内便奉还。小禾给警察找了个家乐福纸袋子,装了那几本毛笔字日记。
这时候,谢警官已经把那卷底片的电子图像,全拷到自己随身所带的U盘中。临走前,谢警官还抚了一抚小禾的头,对外婆讲这孩子聪明,玩电脑利索。外婆已经杀了哈密瓜,一定要这对男女警察吃了哈密瓜再走。外婆去里屋拿出小禾去年拿到的一个奖状给警察看,那是全国中学生计算机竞赛二等奖。
外婆送他们下楼,目送他们开警车离去。然后跟楼下的江阴婆婆在树荫底下讲话,讲警察不懂电脑,特来我们家问小禾电脑问题。只是那个女警察绷着脸面相难看,好像有凶案想不出破案的法子生哪个的气,好像谁欠了她的钱。
警车朝禄口机场驶去。显然谢子维无法说服姐姐相信这件事。穿碎花连衣裙的姐姐不是便衣警察,她在美国西雅图大学给美国学生讲中国历史,对和氏璧比一般人知道得多。而且,她不喜欢被误认为是警察以骗取那个男孩的信任。
“和氏璧?荒唐之极!”
“你们还是这样,最荒唐的事,才最起劲呢。”
“历史上至少有三次假和氏璧出现,一次是宋哲宗的时候,一次是元成宗的时候,一次是明孝宗的时候。清朝的乾隆,索性认为和氏璧是子虚乌有,是韩非写书时信手拈来的一个寓言故事。后来它给司马迁写到《史记》里,又给《东周列国志》、《三国演义》写进去,就妇孺皆知了。古人云‘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讲的就是和氏璧这样的事。”
“那块石头是不是和氏璧不重要,关键的是,要搞清楚爸爸是怎么死的。”谢子维打火点烟,朝车窗玻璃吐烟圈儿。显然他觉得这件事有了眉目,仿佛今晚就能查个水落石出。
“为何非冤冤相报不可?爸爸死的时候,你还在妈妈肚子里呢。”
“应该查清楚才对,妈妈死不瞑目你是看到的。”
这要怪妈妈不好,都忍了四十多年没讲,偏偏临终前讲出来,偏偏儿子又是警察,疾恶如仇,社会上的人命案都要一桩桩查清楚,不要说受害人是自己的父亲了。
明知道这不可能,但还要再讲一次,要这个倔得像牛一样的警察弟弟,跟她到美国去。
她能替弟弟在美国找到工作,也能给他觅一个乐意跟他结婚的中国女人,不放心他一个人留在这里。弟弟结过一次婚,只维持了半年不到。其实婆媳间有矛盾是寻常事,可弟弟不肯让母亲受半点委屈,情愿丢了他喜欢的那个叫王菲的漂亮女人。
姐姐从这里飞东京,去会一位日本教授,再从东京回西雅图。禄口机场到了,谢子维陪姐姐去餐厅吃快餐。他从裤袋里掏出一个装洋酒的扁状金属盒,咕嘟咕嘟往嘴里倒了一两多二锅头。姐姐说你开车怎么能喝酒,他说这东西是他的消暑饮料。
“姐,你没看到那个男孩的电脑里有一张全家福照片吗?”
“你是讲有十几个人的那张老照片?”
“对。妈讲到的那个人,就在那张照片上。”
“你是说,大前天我们去大成巷找的那个白头发老人,在那张照片上?”
“那时候他还是黑头发呢。”
“我发觉你已经走火入魔,看到谁就怀疑谁。”
“我眼睛好,一看一个准。”
“子维,现在我担心两件事。”
“哪两件事?”
“一是你查到了凶手以牙还牙,自己当了杀人犯。二是你自己被凶手杀害,因为人家在暗处容易得手。”
谢子维在安检口跟姐姐告别。姐姐是研究历史的,不懂探案破案,隔行如隔山。
没想到母亲一辈子都在怀疑那个早年在杂技团干过的老魔术师是杀害父亲的凶手,把这件事一直闷在肚子里,憋了四十多年了。他问过那个老家伙,认不认识一个叫谢璜宝的工程师,他摇摇头,说不认识。隔了一会又补充一句,若认识的话,也记不得了。
幸好现在找到了母亲提到过的那卷底片。那里面确实有几张拍了一个玉石印章的照片。
当年母亲陪父亲冲底片时,曾对着红灯泡看过那些照片。父亲不知道那个相机是小偷偷来的,后来才晓得相机的主人是杂技团的,就去给人家还相机,结果在回家的路上被流弹打死,那天是八月二十二日。事后有人说,父亲的死跟一块玉石印章有关联。于是,母亲翻箱倒柜找那卷底片,竟找不到了,以为父亲还相机时,把它一同还给人家了。谁知道,隔了四十多年,这卷底片在一个陌生男孩家里出现,在这个男孩的爷爷沈金海的遗物中冒出来,这就有线索往下查。
去停车场取车的时候,打开车门觉得不对头,谢子维倏地寒毛竖起来。
那个家乐福纸袋子不见了!
是扔在后座上的,现在没了。
那袋子里装着那几本日记,还有那卷底片。
是小偷以为里头装的是钱将它偷走了?还是有人跟踪到这里存心拿走那些东西?
赶紧给那个男孩打电话,吩咐他不可给陌生人开门。
手机没人接,座机也没人接,肯定出事了。
谢子维立刻驾车回市区,一路鸣警笛闯红灯往男孩家狂奔而去。
时至今日,柯兴华做过的最糟的一件事,便是偷警察的东西。他是个有原则的人,一开始就给自己定规矩:不做犯法的事情,假若非犯法不可,不做严重犯法的事。具体而言,也就是讲,不可偷人家的东西,若非偷不可,不可偷警察的东西。可结果呢,人家只给他多了一倍的钱,他就下手了。也怪警察自以为是,以为人人对警车都唯恐避之不及,重要东西也随便乱扔,就容易得手。
停车场是有探头往这边照,而他是化了装的,脸上没胡子弄成了络腮胡子,还戴了长舌帽遮住了脸,应该不会给查到。那个谢警官慌了神,赶紧开车走了。这时柯兴华才给雇他的那个人发短信,说东西到手了。
他不知道这里头是什么东西,也不想知道,也不要看,这种事情知道得越少越好。他只关心一件事,他的银行账户里头来没来钱,机场出发厅就有ATM机器可以查。没等他走到出发厅,手机里就有银行短信过来,通知他款子已到账。人家叫他把这个袋子扔到雨花台那边的一个垃圾桶里,下午几点几分扔进去,到时候短信告诉他。
柯兴华知道那个一脸凶相的警官叫谢子维,以前跟他打过两回照面。一回是在案发现场,他叫柯兴华不要多管闲事,还以为他是见义勇为呢。一回是一个闹离婚的事情,柯兴华把它搞得像一个杀人案件,诱得警察介入,结果他的女雇主就轻松拿到了她丈夫有外遇的证据,柯光华也拿到了一笔不菲的佣金。如今那个女人是出了名的富婆,常在慈善活动中出头露面,在电视里经常能看到。
老婆只知道柯兴华是开黑车的,只知道伸手问他要钱。缴水费电费要钱,买拖把扫把要钱,小孩上医院上托儿所要钱,还一男二女三个小毛娃呢,若给乡政府知道他是躲在城市里违反计划生育,就会千里迢迢赶过来给你送罚单。没有钱,他就没法养家糊口,所以他要像机器一样连轴转,不停地接活儿挣钱,有时一下子接两三件活儿。
柯兴华早早就到了雨花台。也不知道雇主要他把这个纸袋扔到哪个垃圾桶里头,几点钟扔。他闲着没事,就去瞧一瞧革命烈士纪念碑,瞧一眼石头碑文,接受下传统教育。还去旁边捡了一会儿雨花石,捡到一个蛮好看的,不晓得是不是雨花石。他也不怕热,不怕太阳晒,再晒人也比在家里下地割麦子割稻子舒服。
这会儿,又一个陌生短信过来。
有人要他跟踪一对姓戴的兄弟。
这活接不接?
当然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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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荀逸中是一位大隐隐于市的现代隐士,一点不为过。他感兴趣的事情,就是成天钻在故纸堆里研究中国家谱。他写的家谱学书稿,摞起来比他的身高还高出两公分。别人要挣钱养家糊口,荀逸中是单身一人花销不大,不必成天为稻粱谋。更关键的是,他父亲给他留下的遗产,可支撑他在这个繁华都市潜心于学术且过着体面生活至少二百年。偏偏他的房东,那个早年偷渡到香港,现在是香港著名文化人的解世海,死也不肯收他房钱,一个子儿也不要。
这叫马太效应,你越是钱多,越是不需要你掏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