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很久很久以前,没有哈萨克。那时,我们的祖先叫斯基泰。斯基泰人生活在哈萨克斯坦西部,连年和波斯人征战。尽管哈萨克人愿意把战争诗意化,伴随着无数明显不可信的史诗般的大捷,但我们不得不说战争是艰难的。在斯基泰最困难的时期,女人也要打仗。传说那时,如果女人不上阵会被部落的亲朋鄙视。
于是就诞生了这样一支震撼波斯的“特种部队”——女猎头。
女猎头一律穿金色盔甲,骑最好的骏马。斯基泰人利用女性心细的特点,派这支队伍伏击或劫营。而她们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她们的刀只向着敌人的头颅。被她们扫荡的战场上,只有无头的尸体。
英国著名历史学家汤姆·波可比在著作《女猎头研究》(1904年由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一书中,记载了一位名叫阿巴拉迪玛利斯的波斯士兵对于战争的回忆记述。
下面是我摘录的选段:
……
当时,我们和斯基泰人的战斗到了最关键的阶段。双方都在僵持中筋疲力尽了,这时我们听到背后传来了一阵嘹亮明媚的民歌声。我并不大懂斯基泰语,鬼才懂斯基泰语,那些斯基泰佬说的都是鸟语。能够听出来唱歌的是姑娘,而且好像唱的并不是战歌,是关于爱情的歌,很柔情蜜意的。
我以及所有波斯士兵抬头望去,金色的盔甲闪耀着阳光,耀得能刺瞎眼睛。我们都还没反应过来,那金色的光芒,就向我们涌来了。速度极快,像是天降神兵。我不禁念道:“糟了,是女猎头!”话音刚落,女猎头部队已到了眼前。她们冲击的是我们的后军。每个有常识的人都知道后军被冲杀会出现什么样的现象,我们全军溃散。她们身子轻盈,骑的马又比我们好。我亲眼看见一个从小玩大的朋友,被女猎头从身后追上来,像宰羔羊般地把我朋友的头颅取了下来。天啊,她们那群斯基泰婊子,真让人胆战心惊。她们都很漂亮的,肌肤如同白雪,眼珠像海般温柔动人。要在波斯,我看见这样的娘们儿,肯定会想办法抱回家。而这样一群看似温柔善良的女孩,竟会是女猎头,是最让我们波斯部队不寒而栗的恶魔!历史学家大人啊,我满腔的苦水只有向你倾诉:他们斯基泰人是野蛮、没有文明的民族。难道这在她们女人身上展现得还不够吗?哦,天啊,每次波斯王进行士兵民意调查问到“这场战争是好主意吗”,我都会选D选项:“绝对不是,这场战争是自取其辱”。没有办法,如今我根本就不盼望什么胜利,一心渴望着快点坐船回到里海的那一头。我的女人和孩子还在等我呢。真他妈的是场该死的战争。
……
我被波斯士兵的描述震撼了,可惜历史学家引用这段记述,只为证明军心涣散是致使波斯在中亚溃败的重要原因。我倒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原因,我觉得这种记述是历史真正的全部。
当女猎头顺利完成任务后,她们就结婚。关于当时的庆典,很遗憾,没有留下任何文字资料。而那时,斯基泰的女人金发碧眼,和如今哈萨克人的长相有根本性的区别。这也使得想象变得更加艰难。
主持婚礼的是德高望重的老人。致辞过后,部落里的老婆婆会把洁白的牛奶洒在草地上。那些情侣们从小起就相识相爱,一起参加了同波斯人的战争。但他们却觉得如今能够在这里结婚,应该感谢大地。他们战斗,他们生活,也全是为了这片土地。我幻想女猎头们在婚礼现场脱掉金色的铠甲,里面穿着的就是婚礼盛装。在婚礼的那天,她们蜕变成五彩的蝴蝶。她们眼中充满着骄傲,是对爱情的也是对自己的。老者喘着气说道:“为什么我们让女人打仗?因为我们要让部落里的女人明白,你们也是部落的子民,是一份子!一个女人要对自己有骄傲,才配拥有爱情和婚姻。”老人这么说道,以至于我都混淆了,分不清到底女人是因为战线吃紧才战斗的,抑或自古以来便是如此。
有些常识的人,可能早就揭穿了我,并且怒不可遏。说实话,我的叙述恐怕错误百出。这故事本就是我听表姐讲的。她给我讲这故事时才14岁,而那会儿我还只是10岁的孩子。她给我讲我们曾有支叫女猎头的部队,她们和波斯人作战时极为英勇。当时我被震撼了,只因为我总觉得女孩子不会那么强的。
接着,才到了我们故事的主人公。我一向不会给小说中的人物起名字,尤其更不清楚古代斯基泰人应该叫什么。刚才为了编造古代波斯士兵还有英国历史学家的名字,就着实费了不少劲。如果不冒昧的话,我们就把故事的女主人公叫作舒立凡吧!尽管在历史中,她肯定不叫这个名字。
舒立凡参加女猎头已有时日,是女猎头中的大姐大。她始终没有离开队伍,因为:1.她还没找到心爱的男孩子;2.她从没割下过什么波斯男人的头。
她很朴实,很爱帮助姐妹,性格温顺。姐妹们都喜欢她,总安慰她说道:“放心吧,没问题的,你会嫁出去的。你看你的条件那么好。”这时,眸中醉蓝色的光芒闪动,她很认真地解释道:“我不是嫁不出去,我在等待爱情。”周围的好姐妹听到答案后,总会哈哈大笑起来。舒立凡不知这有什么好笑的,其实我也不知道。人总是莫名其妙地笑,在那些最严肃的时刻笑。
舒立凡从没砍下过波斯士兵的头。其实有不少女猎头也未能完成任务,但在战场上混乱的场景中,谁也不会真算得那么清楚。只要战斗获胜了,任务就算完了。回来后,要是答道:“砍过了!”也就可以了,没人真追究得那么细。只有舒立凡,永远都实话实说:“没有砍。”她总不愿追逃跑的士兵。她觉得战斗是一种光荣,而追逃兵是可耻的。舒立凡这么想,却也不敢把这想法跟别人分享。大家认为对波斯人做什么都是正确的。
虽说斯基泰的女子性子烈,但终究是女人。又有哪个姑娘愿意天天上战场呢?可舒立凡却在这支队伍里待了快三年。舒立凡从山坡上冲下来时,极为勇敢。说是勇敢,不如说认真。她冲下来时极为认真。仿佛她越勇敢地拼杀,她就能获得越美的爱情。
然而,就是我们这位斯基泰的女儿,居然爱上了一个波斯士兵。
她想办法甩开女伴,独自到远处的河去饮马。到河边,才发现河边躺着一个波斯士兵,他睡着了……舒立凡,缓缓地拔出刀,把刀架在了那个波斯人的脖子上,男孩子居然还没醒来。他睡得很甜蜜,仿佛做了梦。战争从舒立凡出生前就开始了,到处都是死亡和杀戮,舒立凡几乎从没看过这样甜蜜的表情。她的手有点抖,心想:可怜的波斯人,是苍天让你死啊!
舒立凡仔细地端详他,发现这个波斯士兵还不过是个孩子,于是有点不忍心了。可她忘记了,其实自己也只是个孩子。波斯士兵是娃娃脸,长得居然有些像斯基泰人,甚至就像舒立凡的亲生弟弟艾多斯。艾多斯在率领斯基泰军队奔袭时,误中了敌军的埋伏。艾多斯被遗弃的尸体上插满了箭,还有一些后加上去的刀痕。舒立凡看见艾多斯时,首先注意到的就是他惊恐的脸。在惊恐的表情之后还埋藏着某种表情,那是一种莫名的甜蜜。那甜蜜此时也藏在波斯少年的表情里。
波斯少年睁开了疲倦的眼。当他看到舒立凡明亮的面庞时,本能的反应是眉毛上挑,嘴角微翘。等想明白舒立凡是女猎头后,又马上惊恐地往后躲,但刀就架在他的脖上。他害怕,不仅害怕死,也害怕头离开尸体。他常觉得头离开尸身是比死更深的恐怖。舒立凡的刀放在他的头上,长时间没有反应。波斯男孩颤抖着,浑身大汗,闭上了眼睛。过了半天,他听见女孩那像溪水般的声音:“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艾多斯。”
“什么!”刀离喉咙的距离变远了,“你斯基泰语这么好,而且你的名字还是斯基泰语的。”
“我是个战俘之子,是斯基泰人。但我从小出生在波斯,被逼迫参加了波斯军队而已。”
舒立凡就把刀架在艾多斯的脖子上,长久地沉默……
波斯少年有些厌烦了。这个斯基泰女人身为女猎头还这么磨磨叽叽的。这种死亡前的平静更让人难以忍受。
他不耐烦地大吼道:“你不是女猎头吗?就不能来点痛快的吗?”
舒立凡盯着他的眼睛,缓缓问道:“你不怕死吗?”
艾多斯说:“反正人都有一死,主有自己的意志,他让我死在谁的手里,我就得死在谁的手里。”
舒立凡还是不动手。她突然才发现自己很想念弟弟,她突然才发现自己不想打仗。
艾多斯躺在那里,过了会儿,又浑身颤抖起来,手使劲抠泥土。
他睁开眼,看着舒立凡美丽如死神的脸,带着哭腔说道:“姐姐,你就不能饶我一命吗?”
看来艾多斯不是什么大英雄,关键时刻他还是会恐惧求饶的。但在舒立凡和身为作者的我看来,这更可爱。
艾多斯闭上眼睛,泪水从他眼中涌出。他再也控制不住,像个孩子“哇哇”大哭起来。
河边有很多美好的不知名字的花;小溪唱着单调却清澈的歌曲,仿佛爱情;把镜头摇过去,发现一个穿金衣的少女和波斯少年。波斯少年躺在地上。他的战袍早已破损,浑身伤痕。这时架在他脖子上的刀已经不见了。而他没有发现,还在哭着。
突然,艾多斯感觉有人吻上他的脸,吻破了他的泪。慢慢往下,吻住了他的嘴。舒立凡吻着他,比艾多斯哭得还要惨。究竟是什么比死亡还要令人忧伤呢?舒立凡慢慢解下金衣。金衣被远远地扔到了河岸边上。金衣自以为是地反射着阳光。
他们抱在一起,亲吻着,在河畔翻滚。
他们一起看日落……
舒立凡此时就依偎在艾多斯的怀里。几个小时前,她离砍下艾多斯的头只差了一点点,而此刻舒立凡在他的怀中。她跟艾多斯讲,自己说想要追求真爱时,她的朋友们老是笑她。她跟艾多斯讲,自己曾经有个弟弟也叫艾多斯,和他长得很像。说完,她又亲了艾多斯一口。艾多斯搂着她,一边捋着她那金发,一边说道:“我懂,我都懂。”……
真好,主会安排某些刀锋砍下某些头颅,它也安排了爱情。
下个月,斯基泰和波斯有场大战。他们约好,在战场上两个人都各自逃脱队伍。这造成的结果,无非是双方各少一名士兵。这对双方都没有什么损失,也没破坏什么力量上的不平衡——起码舒立凡是这么认为的。可回到部落,见到那些从小玩大的姐妹,那些按照传统砍下敌人头颅继而结婚了的女伴,她忽然觉得自己好不道德。
她开始胡思乱想。她觉得有些愧对部落,这么多年都没真正杀死过敌人。
就这样,她度过了辗转反侧的一个月。爱情中那些虚拟出来的痛苦和不安总是让女人最真实地沉溺其中。后天就是大战了,舒立凡又失眠了。她想:我应该这时去波斯的营寨,看看能不能砍下什么头颅,这样我就可以没有愧疚堂堂正正地结婚了。
她就这样认真地盘算着,带着柔情缓缓穿上金甲,跨上战马,拿上战刀。一路上,她还在担心:我那没有用的恋人艾多斯,会不会在战场上被斯基泰的士兵砍死呢?他要是没能在战场上逃脱怎么办?她一路为艾多斯的未来祷念着,完全忘记了自己这次独闯波斯营寨的行动才最为危险。
快到波斯营寨时,她也不禁有些害怕了。她从未在战场害怕过,舒立凡原来总觉得死没什么,可当有爱人时,死就意味着失去一切了。说来也巧,舒立凡正好就在林中看到了个波斯士兵。他脱离队伍,独自在树林里奔跑,是个逃兵。森林里一片漆黑,只能看到人影。舒立凡没多想,夹紧马肚,追上那个士兵,手起刀落,砍下了他的头颅。她从地上抓起人头,像一个真正的女猎头。在寒冷的夜晚,血是温暖的。她终于明白姐妹们的“无情”。她曾觉得砍下头颅是恐怖的是恶心的也是罪恶的。可当她想到艾多斯,想到起码要杀死一个波斯士兵,她才能心安理得地和艾多斯生活。当脑海中晃过这些美好时,她的刀第一次利落地砍了下去。
罪恶的不是女猎头,不是那些穿金甲也穿婚礼盛装的少女。罪恶的乃是如此这般的传统与逻辑,罪恶的是战争。
杀完后的她忽然想到:或许这个男人也和艾多斯一般可爱,或许他也有个可爱的恋人叫做舒立凡。或许艾多斯的头颅,也会被斯基泰人这样割下。到时候,舒立凡能说杀自己情人的人是不道德的吗?
她忽然有些莫名的悲伤,悲伤如中亚西部密密的黑森林。
过了半天,舒立凡才敛住情绪。她是个恋爱中的女子,浸在了爱的甜蜜中,已经不能再想那么多了。那一刻,她是一个真正普通的女子,只想艾多斯,只想她的恋人。
就在这时,太阳升起来了……
不知道艾多斯和舒立凡到底最后有没有在一起,或许他们中有一个人死去了,或许他们都死了。结局只有历史知道,可历史总缄默不语。
对于艾多斯和舒立凡,相遇与否都不是结果。他们爱彼此,想和彼此共度一生,这是真正的结局,是人性的结局,是小说式的结局,是胜利的结局。
行了,伴随着黎明,我们的故事就要结束了。
而对于舒立凡手中的头颅,这更是结束,是更地道的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