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多斯是在北京长大的哈萨克人。
艾多斯永远也忘不掉12岁时在火车上看见的画面。
相比于东部的快速铁路,兰新线始终是段让人难以忍受的旅途:火车永远保持较慢的速度,窗外黄沙漫漫。艾多斯看惯了高楼大厦的北京,他熟悉的是地坛里遛鸟的老人与那古木的芬芳,依恋自行车清脆的铃声。艾多斯始终不清楚,他和这戈壁是以何种脐带相连接的。
12岁的孩子,更容易陷入思考。那时,他总以为生命中的一切都要有答案,有意义。这些误解让青春看起来那么美好。也恰是在错误认知的基础上得到的结果,有时比真理更有意义。
艾多斯十分悲伤。尤其火车开到草原上时,一座座毡房晃过眼帘,它们仿佛始终在等待艾多斯。泪水在艾多斯眼中不停打转,他隐隐觉得自己错了,却不知错在哪里。
就在这时,艾多斯看见了那令他一生难忘的画面。两个哈萨克小孩骑着黑色的骏马,从车窗前飞驰而过。他们在马背上冲着旅客做着鬼脸,那表情满是骄傲。在那时的艾多斯看来,火车是很快的,可哈萨克的骏马竟可以轻松地超越火车!
比这更让他神往的是哈萨克少年脸上的骄傲……
艾多斯想跳出车窗跟随他们,不论去哪里都好,可他不能。此刻,从艾多斯的表情上寻不到特别的激动,而事实上他的心已经沸腾。艾多斯感觉不是自己,而是心底里另一个自己想要呐喊!而他所表现出来的,母亲和大家所看到的只是略带惶恐和新奇的张望。
从那时起,艾多斯就明白了一个道理:
我没有活着,活着的是另一个我。
再次来到新疆,艾多斯已经22岁。一方面他想尝试把所学的知识运用到工作上;另一方面,他想和故乡产生交集。
车厢中,艾多斯默默编织着此行的意义。他深信能再次见到“黑马少年”,无论他们在不在黑马之上。也只有当你攥起这片土地上的泥土时才会明白,没有什么东西比它更加火热温暖。
艾多斯在一家工厂做技术总监的工作。
厂长是豪爽的西北汉子,他认为艾多斯很有才华。厂址所在的小城市,恰恰又是哈萨克族聚集区。他给了艾多斯最好的待遇,分给他一间领导干部宿舍。艾多斯很感谢厂长,但有句话藏在了心底:“我来西部其实是为来吃苦的,这种优待让我不舒服。”
艾多斯心底很自卑,他深深觉得自己不是真正的哈萨克。他此行最主要的目的,就是为了看看那些草原上长大的哈萨克。可厂长却对工人们说:“你们看啊,这个哈萨克小伙子才22岁,但他的技术水平是全厂最高的。你们啊,也好好向你们自己的年轻人学学。我们都鼓足干劲,争取把我们这个厂子办成一流的,好不好?”没有人回答这句话本身。台下的哈萨克人伸长了脖子,望着艾多斯,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你看看,我们哈萨克的年轻人,真是有好样的啊!”“北京也有哈萨克人啊,从我们国家首都来的哈萨克啊!”“是啊,你看他年纪轻轻,就能有这种成绩。”艾多斯本为获得民族的认同而来的,可当人们真承认他时,艾多斯心中却有个声音喊道:“你们怎么能说我好呢?我是不正宗的哈萨克!你们从小骑在马背,长在草原。真正伟大的哈萨克是你们啊!”他害怕人家说他是shalakazak(半不截儿的哈萨克人,不正宗的哈萨克)。而当人们说他是真正的哈萨克时,他却会尝到更深的恐惧。
待了没几日,好奇的哈萨克人便和艾多斯攀谈起来。艾多斯用结结巴巴的哈萨克语对大家极为认真地说道:“我从小生活在北京,我热爱我们民族,可我的哈萨克语不太好,我很愧疚。”大家看看艾多斯,呆愣着。对于艾多斯,他眼前的是哈萨克民族。而对于身边的人,他们不过是他们自己,并没那么深的意义。这时,一位老者咳嗽了下,勉强地回了一句:“jarayseng(好样的)。”周围人才七嘴八舌地回应道:
“对啊,我们的哈语好,可又有什么用呢?需要的是你这样懂技术的人嘛!你又不用哈萨克语绣花、写诗。”
“哈哈,你还知道需要懂技术的人。牧区就冬天才能安心上课,当时你还从来不写作业。”
说完大家哈哈笑了起来,只有艾多斯茫然地站在笑声中。从小他都听不大懂哈萨克语,哈萨克人聚会时,他只能一个人孤独地在门外玩悠悠球。哈萨克人说话比较直接,尤其长辈对晚辈说话,不会讲究什么客气,更很少注意会伤害孩子的心之类的事情。从小,好多哈萨克大人都对他喊道:“喂,你这个孩子,都不是哈萨克人了嘛。”这时,艾多斯总会手足无措,惶恐不安地跑掉。
有时,他也会怒目而视,一副桀骜不驯、满不在乎的样子。而事实上,那藏在他心底的孩子,痛哭流涕。
艾多斯一直以为自己寻找的是民族对他的认同。可获得认同之时,他却并没有欣喜。因为那藏在心底的孩子,还在痛哭。
那孩子藏在心底,始终没有长大。这十几年来,他始终在哭。人所有的悲哀都是自童年起。我们不能抚去童年的泪水,不能回到过去宽恕安慰那个孩子。也正因如此,之后即使获得再高的地位,再多的金钱,也无法真正幸福。
艾多斯想:或许是由于当初没从火车上跳下,跟随那些骑骏马的哈萨克少年走,才有今日的悲伤吧。可当日骑着骏马,无比潇洒的哈萨克人,就是他眼前的工人。曾经那些骄傲的哈萨克少年,他们的梦想竟然是成为和自己一样的人!
生活就是如此,当你费尽心机潜入梦的刹那,才发现梦正梦见成为你。
艾多斯终于有了一个好朋友,他经常来艾多斯家做客。艾多斯很不喜欢自己豪华宿舍的原因就是没有哈萨克工人愿意拜访他。而如今,艾多斯终于迎来了访客。
那个朋友总是不请自来。他会把艾多斯的饭都吃光,还要喝些小酒。他喜欢喝得微熏时给艾多斯畅谈古代哈萨克的英雄。他讲的传说明显值得怀疑:经常是一个英雄与百人搏斗,还轻易地取胜。
艾多斯知道,在草原上流传的全是这样的故事。哈萨克人相信这样的故事就像相信真理。当艾多斯试图给他们讲正史时,他们会愤怒地回答:“这么没意思的东西,你记下来作甚?”
有一天,那朋友喝多了。他对艾多斯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总对你讲哈萨克的英雄传说吗?”艾多斯摇摇头。他说道:“因为这个年代再也不需要在马背上打仗了。你想打,都不会有了。”他搂着艾多斯,很夸张也很诚恳地说道:“我给你讲这些,是因为,哈萨克,如今哈萨克的英雄就是你啊。”
那一夜,辗转难眠。艾多斯问自己:“你愿成为哈萨克的英雄吗?”艾多斯问心中那哭泣的孩子,可他说自己根本不想。
他只想做一个最普通的哈萨克人,能够被大家接受……
他只希望民族不要成为他的压力而是动力。他想大家把他当作集体中的一员。他不喜欢那些不包容理解他,对他横眉冷对的同胞。
可如今已没有什么对他横眉冷目的人了,所有哈萨克朋友对他都很亲密。当然这与他哈语水平、年龄以及地位的增长都有关系。艾多斯从没告诉过别人,他之所以那么努力,就是为让那些不喜欢他的同胞爱自己。某种程度上,艾多斯很多时刻是为那些人而活。可当艾多斯从自己编织的幻境中走出后,才恍然发现没有什么“不爱自己的同胞”。
所有委屈都是他编织的。
人会为委屈而烦恼、忧伤,人亦会为委屈是虚假的而烦恼和忧伤。
几天后,那个朋友带来了几个女孩。几个女孩一进家门,他就拘谨不已。倒是那些哈萨克女孩子,把房子当成了自己家,赤着脚,在家里走来走去,唧唧喳喳地说着什么。
当舒立凡第一次出现艾多斯面前时,艾多斯便爱上了她。
舒立凡穿着艳丽的红连衣裙,脚上是黑色的高跟鞋。舒立凡喷的香水也价格不菲。艾多斯趁没人注意,很小心地嗅了嗅她,有两种味道。浓郁似玫瑰的香味是香水,恬雅柔和的香味是舒立凡自己独特的味道。
其他几个哈萨克女孩也很可爱,但只有舒立凡身上有着与众不同的香。尽管舒立凡的美无可争辩,但艾多斯爱上舒立凡最基本的原因还是在于:只有舒立凡是城市人。
艾多斯在厨房给几个姑娘做饭。舒立凡的几个女伴议论着艾多斯北京的出身,议论艾多斯可能似锦的前程,议论艾多斯明显强于所有人的住宿条件。艾多斯听着那些议论,不小心把手割破了。
舒立凡一直没参与讨论,只是最后淡淡说道:“我才不注意什么大房子呢。”
几个女伴有些愣。艾多斯却开心得合不拢嘴,仿佛被舒立凡深情地夸赞了一般。
一盘宫保鸡丁,一盘烧茄子,一盘哈萨克洋芋,一盘炝莲白。
女孩子们一边吃,一边夸赞着,夸赞得并不认真。只顾着七嘴八舌地说:“嗯,这个菜还真不错。男孩子能把菜做成这样真好。”艾多斯有些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