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作者:传说其实就是历史
新疆辽阔美丽,而又苍凉沉重。它预示着在这片土地上所发生的一切都有可能出乎人类的意料。
两千多年前,江都王刘建之女、文弱的细君被汉武帝封为公主,为“和亲”而远嫁西域时,汉武帝赐细君以琵琶,说:“为马上乐,以慰其乡国之思”。细君对汉武帝说“天下果得太平,儿虽死无恨”。从那时起,西域的稳定和巩固就已在冥冥中与女人有了一种联系。
细君善书画音乐,但由于体质较弱,不习惯异地生活,又不通言语,加之思乡心切,积郁成疾,到乌孙五年后,就病故异乡了。她用那支琵琶弹唱了一首绝世的忧怨和思乡之曲《黄鹄歌》——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
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食兮毡为墙,
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居常土思兮心内伤,
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细君公主逝世后,应乌孙的请求,汉武帝又把楚王刘戍的孙女封为公主嫁给了乌孙王,这就是后来被誉为乌孙国国母的解忧公主。解忧公主乐观开朗,她跋山涉水、万里迢迢来到乌孙后,很快适应了草原生活。她在乌孙生活了五十年,按乌孙习俗,先后嫁乌孙王军须靡、翁归靡、泥靡。在与翁归靡共同生活的30余年中,她辅佑翁归靡治理乌孙,使乌孙成为西域最强盛的王国。公元前七十年,翁归靡发5万铁骑与西汉15万大军夹击匈奴,大获全胜,使匈奴在西域从此一蹶不振。同时,为了扩大西汉与乌孙联盟在西域的影响,她又派心腹待者,才女冯嫽持汉节为公主的使臣,行赏诸国,使汉朝声威远播。
后来,解忧公主的大儿子元贵糜继承父业做了乌孙王;二儿子万年做了莎车王;三儿子大乐做了乌孙左大将;大女儿弟史嫁给龟兹王绛宾做了夫人;小女儿素光为乌孙若呼翕侯的妻子。他们不但秉承了解忧公主的教导,维护了汉朝同乌孙的关系,也为乌孙立足伊犁五百余年,奠定了基础。
猎猎汉旌,萧萧马嘶。我已无法想象细君和解忧当年跋涉在万里古道上的情形。如今,我只能从她们那或成功或失败的异乡生活中,感受那首决不亚于热血男儿的动人诗篇。
时隔两千余年后,正是沿着她们的足迹,为了开发和建设新疆,为了这片土地的长治久安,为了稳定驻疆二十万大军的军心,共和国历史上首批大规模进疆的8000多湖南女兵来到了天山南北,成了新疆荒原上的第一代母亲。
然而,女兵们自长沙登上火车,踏上了遥远、漫长而又充满危险的西进之路,隆隆西进,到达西安,然后乘汽车来到天山南北简陋的兵营后,就再无消息。除了部分亲人,很少有人知道她们去了哪里。
她们好像早已神秘地消失了;或者说,飞逝的时光已将她们的踪迹完全抹去。
好像她们已成为传说。
而一位诗人说过,传说其实就是历史。
是的,本该成为历史的,但当历史决意抹掉它,它就以这种传说的方式保留下来,根植于民众的内心,进入民间的灵魂。它不粉饰,不篡改,不抹杀,它保存了本身的汁液,保存了本身的酸甜苦辣、悲欢离合……所以,即使这一切真是传说,它的价值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迄今为止,人们传说得最多的是,这些满怀着崇高理想的年轻女兵,来到遥远得连梦也没有梦到过的新疆,主要就是为了解决驻疆部队官兵的婚姻问题。
可我在史志中找不到这样的记载,哪怕是团场的史志。在我所搜罗到的十二厚本、大开本、豪华精壮的师、团史志中,除了《农十师志》的《1951、1952年参军进疆湖南女兵表》中列有70名女兵的姓名、入疆时年龄、籍贯和参军时间外,其余的史志大多只有“某某年,多少名湖南女兵到我师”的字样。对于这句话背后的一切,都被抹去了。
我只好亲自去听她们讲述那一切。幸好,现在还有一些女兵健在人世。
她们告诉我,这不是传说,而是比历史更为真实的历史。
“独立自由功勋奖章”获得者、原新疆军区副政委张明儒少将在他的《扎根记——中国人民解放军二十万官兵在新疆》一书披露道——
……进军新疆的途中,在陕西、甘肃、新疆招收的一万多名知识青年中有1000多名女知识分子,1950年从四川来了一批女学生,1951年又从华东军区部队调来了一批女医务工作者。1951年,从湖南招聘来3000多名女青年知识分子。接着,北京、天津、上海等城市也来了一批女青年,还有不少军队,地方院校的毕业生自愿要求到新疆来。1952年初至1954年,从山东老解放区动员来大批青年妇女。据不完全统计,军区妇女各年度参军来队支边的数量是:1949年1127人,1950年1298人,1951年3862人,1952年11723人,至1954年达40000多人。
我在一份当年兵团六师十六团政治处《1951年上半年妇女工作总结》中看到了这样的话,说女兵们“普遍怕与年纪大的干部结婚,怕不顺个人意,由组织上决定,不按婚姻法办事。”
一位白发苍苍的女兵对我说,“‘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阳关以外的凄凉荒芜使它千百年来一直是遥远异乡的代名词。但我们这些女兵并不害怕这些,我们最害怕的就是面临婚姻问题。但我们的牺牲是值得的,我们以小我的牺牲换来了一个新的新疆。”
湖南女兵们是新疆戍边大军中特殊的一部分。她们自来到这里,就开始在这苍茫的大荒原上,演绎一个又一个悲欢离合的故事,也演绎着她们的理想与追求,光荣与梦想。她们作了男人们所做的一切,有许多人牺牲了自己的青春和爱情。如果说唯有爱能战胜一切,唯有爱能挽留时光。那么,牺牲了爱的她们的生存不知要比别人付出多少倍的艰难和困惑。但她们以人类、以妻子和母亲的坚韧战胜了那一切。
这的确让我的内心深感震撼。
我知道,在这块遥远的国土上,没有谁作出的牺牲比这些女兵更多。
他们不愧是新疆荒原上的第一代母亲。
——但她们孕育的不仅仅是后代,她们孕育的是更广阔意义上的东西:爱、宽容、大义和坚韧的精神。
二.洋雨:仗打完了,最后连个老婆也讨不上,军心是不会稳的
翻开中国近代史,就知道新疆自左宗棠光复以来,就与湖南有着很大的联系。“上相筹边未肯还,湖湘子弟遍天山”,这便是当年左公以湘籍名将刘锦棠率湘军为前锋,驱逐外敌入侵时的情形。
1949年4月23日,解放军解放南京,结束了中华民国的统治后,历史再次把湖南人推上了解放大西北的舞台。
中共中央原来的战略是建国之后解决新疆问题,但由于美国准备策动西北的马步芳、马步青、马鸿逵、马鸿宾、马呈祥(合称“五马”)撤到新疆,与当地的民族分裂势力结合,组织“大伊斯兰共和国”,中央即令王震将军率第一兵团抢占河西,切断了“五马”聚合之路,大军直叩新疆大门。
新疆孤悬塞外,又有十万大军压境,国民党新疆省警备总司令陶峙岳将军认为,“军人守土有责,新疆地处边疆,孤悬塞外,我们不能因为打内战引外敌入侵,导致国土沦丧,那就是军人的耻辱,民族的罪人了”。他从民族大义出发,于1949年9月25日通电起义。次日,新疆省政府主席包尔汉也通电起义。10月10日,王震率第二军、第六军从酒泉出发,出玉门关,穿星星峡,数路大军齐头并进,开始了气势磅礴地向新疆大进军。
12月20日,陶峙岳的10万新疆起义部队奉命改编为解放军第二十二兵团,陶峙岳任司令员;同日,“三区”民族军改编为解放军第五军,军长列斯肯。至此,共有近20万大军驻扎在新疆。
但刚沐浴上和平之光的驻疆大军,马上就面临着一个十分紧迫的问题,那就是——粮食。而这个基本的问题又涉及到更为重大的问题,那就是如何经营这块160余万平方公里的辽阔土地,怎样才能守住这万里边防,如何使它走上稳定、发展、繁荣之路。
刚解放时的新疆,几乎没有任何工业,农业落后,人均占有粮食不足200公斤,除去口粮、种子,所剩无几。而驻疆部队年需粮食近400万公斤。从关内运输,仅兰州到哈密,运价即等于粮价的7倍,如再运到伊犁、阿尔泰、喀什、和田等地,价格还得翻番。从苏联进口,每吨粮价为300卢布,所需费用要数亿人民币,这对解放初期的中国来说,无疑是个巨大的负担。
早在人民解放军进军新疆时,策划了新疆著名的土匪乌斯满叛乱的美国驻迪化副领事马克南就曾预言,“共产党的军队好进不好出,我要亲自看到他们一个个渴死、饿死,葬身于黄沙旷莽之中。”
新疆军区成立后,后勤部部长甘祖昌每个月都要用飞机从北京运一趟银元购买粮食。这使周恩来总理觉得很难承受,他对甘祖昌说:“人民解放军要驻守边疆,保卫边疆,长期靠别人吃饭,自己不生产是不行的。”
而决策者们要做的决不只是解决20万大军的一时之需。他们想的是要以屯垦来保障这块孤悬塞外的疆土的长治久安。
以史为鉴,自细君公主的随员在乌孙国都赤谷城以北屯田,就揭开了新疆屯垦史的第一页。西汉统一西域,从一定意义上说,就是在屯垦过程中实现的。自西汉到清朝,中央政府在新疆的屯田点计有102处,它们遍及天山南北。两千年来的历史一再证明:屯垦兴,边境宁;屯垦废,边境乱。
但我国历代用兵西北,主要目的在于平乱,平乱之后在于羁縻,很少有规划久远之心,兴衰废存,大多一代而终。共和国的决策者们决定结束这一状况。重担自然而然地落到了新疆军政首脑王震的肩上。
二月的新疆仍然是冰天雪地,但因为那道由毛泽东签署的命令宣告了战争的结束,宣告了铸剑为犁这一人类梦想的实现,而使人们心中有了丝丝暖意。它同时也集体的决定了驻疆部队的命运。
……你们现在可以把战斗的武器保存起来,拿起生产建设的武器,当祖国有事需要召唤你们的时候,我将命令你们重新拿起战斗的武器,捍卫祖国。
新疆除保留一个国防师,其他部队全都一手拿枪,一手拿锹,以急行军的速度开到了与天地鏖战的新战场。
新疆境内,三山逶迤,南有昆仑,中有天山,北有阿尔泰山。天山以南,俗称南疆;天山以北,俗称北疆。在三山的臂弯里,夹着两个巨大的盆地,南疆为塔里木盆地,盆底为浩瀚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北疆为准噶尔盆地,盆底为凶险的古尔班通古特沙漠。流沙掩埋了西域三十六国,掩盖了无数曾名噪一时的商埠,不少故城半掩于漫漫黄沙之中,只留下了几堵残墙,一截城廓,供后人凭吊。即使曾盛极无数朝代的丝绸之路,也落得荒烟飘散,人踪杳无。就连长达2700多公里的、全国最长的内陆河塔里木河,也毫无声息地消失在塔克拉玛干沙漠之中。而被列为全国四大灌区的玛纳斯河,在一挨近古尔班通古特沙漠时,也像烟云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其实,那是一场更为艰巨、更加漫长的战斗。它不亚于三大战役中的任何一场。因为他们开垦的全是寸草不生的沙漠戈壁,碱滩沼泽。数千年来,几乎没人梦想过能从那些地方长出粮食。
但驻疆部队立即“转轨换型”,一时间,作战地图变成了生产地图,炮兵瞄准仪变成了水平仪,战马变成了耕马,马镫变成了犁头……各路大军以气吞山河之势向两大沙漠发起了进攻。
二军部队扑向塔里木盆地,在东起米兰,西到喀什,南到且末、和田,北抵天山南麓的漫长战线上,对塔里木盆地形成了一个大合围之势;六军和二十二兵团在准噶尔盆地周围以及伊犁和吐(鲁番)哈(密)盆地摆开了战场。
那时的中国军人,大多是穿上军装的农民,好多人就是为了土地,为了吃上饱饭去参加革命的,开荒种地的活计,谁没有干过?
但这大地上变化无常的气候,可怕的风暴,置人于死地的酷热和严寒,以及土地本身的沙漠化,盐碱化,都是他们以前从没有遇到过的。
就说风吧,它曾将工一师十一团七连医生刘光俊卷走,大风裹挟的卵石还砸断过陈春年的脚踝骨,咬断过张万发的右胳膊。甚至连兵团司令员陶峙岳也被它刮跑过。
那是刚开发吐鲁番时,陶峙岳前往踏勘,走在路上,突然大风骤至,吞光裹日,天昏地暗,一片黑暗。风过之后,司令员踪影全无。全团急得不行,紧急动员所有人搜寻司令。好半天才在几里外的一条土沟里找到了他。原来大风来时,司令员没来得及卧倒,被风推涌着,一下子刮到那条土沟里才停了下来。
但军人们并不害怕这些。他们害怕的是另外一种来自内心的,来自生命本能的渴望,它比任何敌人都强大,它足以把自己摧垮:那就是女人和繁衍。
“在战争年代,生死无常;我们这些军人没能成家。但江山打下来了,我们还一直打到了新疆,好了,现在新疆解放了,让我们解甲归田,回去娶妻生子,这不过分吧。说实话,我们一兵团的部队是最苦的,新疆这么远,我们是徒步走进来的。一直走到了喀什、和田,有些部队走到了帕米尔和阿里高原。到了这里后,让我们种地,从内心来讲,还是觉得很辛酸的。而我们有些打到和田的老兵,一到那里,就再也没有出来过。种地开荒也没什么,国家的需要嘛,但你不可能让我们在这里种了一辈子地,最后还落得光棍一条吧。”一位老军垦战士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