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霄见他是诚意欢喜,心中也萌生感动,谦逊说道:“承蒙夏兄抬爱,丹某惭愧。”
公孙景在一旁看他二人,不禁笑容满面,乐呵呵地与丹霄说道:“此前夏老弟听说你能用笛声驾驭马儿,就一直觉得新奇,非要跟着我见见你。现在见你二人这般志趣相投,我也跟着高兴。”
三人说到高兴处,又一起举觚开怀畅饮,直喝到壶中觚中皆空空如也,一滴酒也不剩。丹霄酿的酒气味芳香清淡,喝下去丝毫不会令人昏醉,反而觉得神清气爽。酒宴结束后,已是入夜了,大家还是兴致高昂。
夏芙先素来有洁癖,他进了公孙景的家后,还一直未及洗去满身尘灰,换上净衣,这会儿问及洗浴的去处,公孙景刚准备喊人去给他备上热水,却听丹霄道:“丹某倒是知道一个洗浴的去处,就在不远处的山涧,那儿有一处泉池,泉水不仅温润,且很清澈洁净。”
“如此甚好,我倒真想跳进池子里享受一番!”夏芙先道。
丹霄道:“夏兄若是不嫌天黑路遥,丹某领你前去便是。”
公孙景拍手道:“极好极好,我们三个一起去罢!丹霄,将你的白烈牵出来,先借给夏老弟当坐骑,让他也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良驹!”
“白烈?是马的名字吗?”夏芙先好奇问道。
“正是。”公孙景与他解释道,“当初我去邯郸买马,看中了一匹白色的马儿,但这马却野性难驯,差点将我摔伤,幸得丹霄相助。他虽不懂武功,却熟谙驯马之术,倒也稀奇,那烈马到了他手中就乖乖服帖,因这烈马只听丹老弟的话,又一身洁白,所以我给取了名叫白烈!”
待夏芙先见到白烈,骑在它背上的时候,它先还是不肯服帖,后却在丹霄的几声呵斥下,慢慢地温顺起来。待它听从号令驮着夏芙先奔跑的时候,夏芙先直觉两耳呼啸生风,却毫无颠簸之苦,不禁大声赞叹:“好马!好马!”
……此后一连数日,夏芙先都居住在公孙景家中,他自幼在咸阳城长大,家族高贵显赫,从少年时就因博学多识被人美誉为才子,棋艺、书法、绘画无一不通,还从未遇过强劲对手。如今与丹霄相处的短短几日,却令他觉得汗颜起来,这才懂得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也愈发觉得丹霄身为龙驹凤雏,却深居山野空谷,实在是太过遗憾。
斗转星移,转眼时节已入深秋。这一年的秦国并不太平,先是发生蝗虫大灾,致使农人颗粒无收,饱受饥荒,接着又数月不曾降雨,秦国各地都陷入困境局势,眼看社稷也是岌岌可危。
身畔人向秦王嬴政进言,说是南山有位道行高深的道士,应能为大秦指点迷津。嬴政在朝堂与百官说想亲自前往南山,向仙人讨教治国良方,为表忠心,吕不韦称愿代替嬴政前往。
丞相府内,吕不韦正在整理行装,准备出远门,高若在他旁侧,心有疑虑地问道:“大人,您真的要去南山?”
“当然。”
“小人斗胆要冒犯一句,大王他怎能只听一面之词,将国运社稷这等大事寄望于方术道士身上?”
吕不韦嘴角浮现一抹苦涩笑意,与高若道:“醉意岂止在酒?他应是在试探老夫。”
高若担忧道:“此行路途遥远,难免要劳顿奔波,大人为何不如实跟大王禀明现状?你近日身子一直不好,还需要妥善休养——”
“罢了,罢了。老夫已在大王跟前作了承诺,便一定得亲自前往南山,你不要再劝。”吕不韦摆摆手,吩咐高若道,“高总管,先去准备车马吧,选上几个身手利落的人一同前往,咱们明日一早就启程。”
高若不敢怠慢,领命走出房去。吕不韦独坐窗畔,怔怔半天,他目光又落在丹凝为他亲制的毛笔上,心里怅惘地想着,她已离开多久了?是否当初不该将她软禁起来,亦不该一再接近她、得到她?他只是一味自私占有,却从不问她是否情愿,因他怕得到最伤心的回答。自她走后,他一直活在懊恼中,这些艰辛他无法诉诸于任何人,只能带着悔恨和自责忍耐着。
自丹凝不告而别逃离丞相府后,吕不韦觉得自己的人生重新变成黯淡的云烟,他常常在夜半时刻恍然惊坐,疑心丹凝还在身畔,等触摸到一片空凉,发现枕席上再无她的踪影时,才觉魂魄悸动,心中酸楚。
第二天一早,高若领了萧城在内的四名侍卫,跟随吕不韦从咸阳前往南山。他们一路舟车劳顿,幸而行程还算顺利,在未遇任何坎坷的境况下,用了几天的时间平安地抵达了南山。
在山脚的一个村子里,他们停下来歇步,高若带了两人出去观察山势,并向当地村人打听传说中老道的踪迹,但众人都说从未见过什么道人。无奈之下,高若带人到处寻找,可数天以来他们翻遍所有山脉,竟也不见一处道观。
“大人,也许这儿根本就没什么高人,咱们是不是白来了?”高若问吕不韦。
吕不韦仍不妥协,吩咐他道:“继续去找,多向猎人或樵夫打听,他们常年出入山里,也许会有消息。”
高若领命又去寻找,这次倒是巧了,他们在半山腰遇了一个砍柴的樵夫,樵夫与他们说,的确曾在深处山林见过一个道士,那道士隐居在山巅最顶上的一座小道观里。高若问清楚了山脉走向,回来后如实将此事禀告给吕不韦,吕不韦极为欣慰地道:“哦,那等明日一早,老夫便上山去拜会。”
高若面有难色:“可是——”
“怎么?”吕不韦问。
“小人听这里的村人说,那个道士并非什么羽化登仙的高人,倒有点疯疯癫癫的,说话也前言不搭后语……小人担心他并非您所寻的人。”
“山上还有别的道观吗?”
高若答道:“小人问过了,除了那间,他们未曾见过其他的道观。这里山势奇险,只有一条狭隘小径通往上面,能活着住在山里就已称奇,哪里会有方术之士愿在此处安家!”
“这便是了。”吕不韦笃定道,“老夫觉得他就是要寻之人。”
他们在村里歇息了一晚,第二天早上,吕不韦便带领他四人登山,寻找传说中的高人。
初出咸阳城时,他们尚觉秋高气爽,也没有穿很厚的衣衫,但沿着山径一直攀登,被毫无遮掩的四面冷风一吹,倒有高处不胜寒的感觉了。吕不韦冷得打了一个寒战,他们累到腰酸腿疼,从早晨攀爬到午时已过,也没有看到有什么道观的影子。
“高总管,咱们不会是走错了路吧?”萧城问道。
高若也有疑惑,但观察了周围地势后,又笃定道:“没错,昨日村人给指的路就是这条,除此之外别无他径了。”
“那怎么还没到呢?难不成这道士住在天上?”
众人正踌躇之时,忽然听见一声钟声传来,转头朝钟声来源处望去,眼尖的高若看到树木掩映下的一根灰色的柱子,忙对吕不韦道:“大人,道观在那儿!”
一群人紧赶慢赶又向上走了几步,吕不韦望向刚才高若指向的去处,但见一座小小的道观,正嵌在对面的悬崖边上,与这座山巅横亘万丈深渊。看着缭绕在两座山脉间的云雾,高若懊恼地道:“竟真是走错了道,没想到道观会在对面!”
“慢着!”吕不韦细细端详对面,沉吟说道,“并未走错,你仔细瞧瞧,这中间是有一条索梯的。”
高若经他提醒后定睛细看,果真在云雾之中看到一条窄窄的索梯,在高高的山顶上兀然出现这么一道锁链连成的梯子,晃晃悠悠地横亘在云雾之中,倒真令人觉得是仙境一般。
萧城上前晃了晃索梯,回来禀告道:“大人,索梯是由青铜制作,倒是很结实,正好通向对面那座道观。”
“极好。”吕不韦点点头道,“那便走过去吧。”
“万万不可!”高若道,“大人,这索梯如此之高,锁链之间的隔阂又太远,如此贸然踏上去的话太危险了。若是不小心跌落下去,必是粉身碎骨!”
“你何时变得这么胆怯了?”吕不韦轻笑一声,坦然静言道,“放心吧,老夫的命没那么短。”
高若道:“大人,小人不是胆怯,只是担心您……再说了,那道士未必就在观内,不若您先在这儿等着,由小人带两个人先过去瞧瞧。”
吕不韦心知高若是一番好意,便道:“虽然老夫从不习武,但这点胆量还是有的,莫再多说了,一起走吧!”
见吕不韦一直坚持要亲自前去,高若不敢再妄言,只得紧紧跟随他左右,唯恐他有任何闪失。高若带着萧城在前,将吕不韦夹在其中,其他三名侍卫跟在最后,这索梯因是铜链制成,踩上去就直摇晃,颤颤巍巍地像是摇秋千一般。加上山巅清冷的寒风一直呼啸而来,吹得众人衣袖翻飞,站在这缭绕雾气之中的几个人,真就犹如翱翔空中似的。
萧城往下看了一眼,顷刻就吓出一身冷汗,再也迈不动步子了,直觉脑中一片空白,双脚也不住颤抖,握着链索扶手的掌心渗满汗水。
“怎么不走了?”高若见萧城停住脚步,就催促他。
萧城哆哆嗦嗦,连话都不敢说,再往下瞥一眼,又是胆战心惊,他们身后的吕不韦看出萧城表情的异样,就命令道:“往前看,莫要低头!”
“是,是,大人。”萧城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再不敢低头了,这才稳了稳心神继续向前走。
高若不满地斥萧城道:“亏你还是自幼习武的人,这点胆量都没有!”
萧城不敢多言,紧赶慢赶地好不容易到了对面山崖,等双脚踏在坚硬的石头上,他才终于放下心来,牢牢地抱住悬崖边的一棵古松,半晌也不敢松手。再去望其他三个侍卫,这才发现他们也都面如死灰,只是没敢表达出来罢了。他们中除了吕不韦外,皆是习武之人,走完索道后,连高若也是背脊都渗了冷汗,但去望吕不韦,却见他仍是镇定自若的表情。众人不由得在心里暗暗赞叹吕不韦的胆识,对他也更添了钦佩与敬重。
通过索梯之后,吕不韦缓步踏上石阶,抬眼望面前的景致,但见一座小小的道观立在山畔,观门森黑紧闭,门顶悬挂一面粗糙的匾额,上书一个大大的“无”字,几根灰色的柱子撑着门檐,古旧斑驳的模样不禁让人担心它随时会倒塌。
高若抬头望观顶,见一缕青烟从院中飘出来,便与吕不韦道:“大人,里面应当是有人,小人去敲门吧。”
吕不韦点点头,高若便前去敲门,但敲了半晌,也不见有人应声。高若恐是风声太大无人听到,便大声对里面叫道:“请问有人在吗?”
这么一连喊了好几次,里面也还是没有动静。侍卫们面面相觑,稍活泼些的萧城又开口道:“这荒山野岭的,也许里头根本就没人住吧。”
“你这会儿又不怕了么,话那么多。”高若瞪了他一眼,继续又敲门,但不管怎么样,里头还是安安静静,除了风声,再也没有别的声响。高若抬头去望寺顶,见那缕青烟还在缭绕,便笃定地对吕不韦道:“大人,里面一定有人在的,但不知为何不来开门。”
吕不韦沉吟一番,而后站到门边,口中道:“老夫来吧。”他将手放在门边,轻叩三下,对门内喊道,“仙师在否?”倒也奇了,他不过是这么轻声一句,众人就听到门内传来狗吠声,接着,森黑的大门被人缓缓打开。
一个披着粗布禅衣的老道站在门内,他头发花白,清瘦矮小,微笑望着吕不韦道:“这么冷的天来这儿乘凉么?你们还真是好兴致。”
吕不韦对老道恭敬施礼,直言来意道:“多有叨扰,还望仙师恕罪,在下乃是——”
老道没等他说完,就淡然地打断了他的话:“贫道知你是谁。外面很冷,先进来再说吧。”
吕不韦忙道:“多谢。”
一行人跟在老道身后进了观门,但见里面种了一片苍竹,四个小树墩围绕一个老树墩生长在院中,恰好形成一套天然的桌凳。简陋的三间房舍一排伫立,门口蜷着一只摇着尾巴的小狗,见他们来了之后,只懒懒地扫了一眼,它又闭上眼继续睡觉。
老道带着吕不韦等人进了房舍内,里面的铜鼎暖炉内燃着柴火,上面架着一个烧水的茶瓮,高若立时顿悟,原来方才在寺外所见青烟便是由此而来。
几个侍卫都恭敬立在吕不韦身后,偏活泼好动的萧城又与众人不同,他搓着手凑到炉边取暖,口中还不住赞着:“哇,还是这儿暖和,刚才鼻子都快冻歪了。”
高若斥他一句:“萧城,不得无礼!”
萧城经高若提醒,赶忙起身站好,却瞧见老道对他笑了笑,他疑心是自己的错觉,却见老道指着他问吕不韦道:“这小子是不是你七年前捡来的?”
吕不韦怔了一下,有点疑惑地问:“仙师莫非是在说萧城?”
“嗯。”
吕不韦身为丞相府的主人,其实却并不清楚家仆都是何时入府,他正不知如何回答老道时,听高若在身后小声嘀咕了一句:“咦?怎会如此巧合!”
“怎么?”吕不韦问高若。
高若悄声对他耳语道:“萧城进府至今恰好七个年头,七年前他还是个在街市上乞讨的小混混,因为偷了个馒头差点被人打死,还是大人您的轿子经过那儿,把他给救下了。”
吕不韦想起了这回事,不由也觉得惊奇,这老道与他从未谋面,此前在门口,他还未来得及报上名号,怎会说知道他是谁?又怎会知道萧城进府七年?正待想问老道,却听老道哈哈大笑,指向萧城道:“你啊你,去错了地方,现在也该回来啦!”
众人面面相觑,皆不知老道何意,尤其是萧城本人,如坠云雾之中。老道此刻却不为众人解惑,他径自去鼎炉上掂下茶瓮,将煮沸的热水冲向台上的茶盏内,高若扫了一眼茶盏,发现正好是六个,不由得心里又犯疑惑,这老道莫非早预料到他们会来,不然怎么恰好准备了六个杯子?
瓮中沸水刚好充满六盏茶,一盏一盏的茶杯内飘出热热的清香气息。老道邀请他们道:“来来来,各自饮一杯暖暖身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