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岩画的旅程刚刚开始,马原就差点死于一场莫名其妙的大水。
十七岁的的天才岩画学研究生马原受睢族研究中心之托,参加一个叫“天衣行动”计划,与助手小妖,在睢族向导秦歌的带领下,去睢族腹地寻找岩画。
清早,汽车沿都柳江东下,一路上,前方透明地蓝着一条窄窄的天空,群山高耸蔽日而连绵不绝,只有在出现断缺时能才见到太阳。吼叫着的江水左奔右突,惊涛裂岸,溅起如雪般的浪花。
公路是仅能容两台汽车交错的泥石路面。汽车在坑坑洼洼的路上跌宕着缓慢前行,不断地下人、上人,这车招手即停。马原坐在靠窗的一边,看着右边满目杉林贴在陡峭的山坡上,一片青幽;小妖却还靠在马原的肩上补昨晚的瞌睡,这个十六岁的小女孩是个网虫,每天泡网到深夜。
秦歌虽然也才十八岁,但已经是老烟鬼,一支接一支地抽着香烟,三个小时后,他问马原要不要看摩崖。
“摩崖?”马原一阵激动,有摩崖,说明睢族有在岩石上刻画的传统,意味着可能有岩画,可以说摩岩是较后的岩画,而岩画是较早的摩崖。
汽车转过一道山岭,秦歌指着窗外叫马原看。
马原看到江对岸有一块隐隐约约的红色,但看不清写的是什么?
“写的是什么内容?”他问秦歌。
秦歌却回答不出来,他从未在此下车涉江去看,只知道那是摩崖刻石。于是马原请司机停车。汽车把他们丢在路边,拖着一条巨龙般的灰尘带扬长而去。
“过江去看看。”马原提议。
摩崖正在江流转弯处的上一侧南岸,流水贴着摩崖石壁转过弯来,慢了许多,江面开阔一倍,江水漶漫开去,不深,可以涉水而过。
“我还要捉瞌睡虫,饶了我罢。”小妖打着哈欠,一屁股坐在沙滩上,“我在这里看东西。”
于是小妖睡眼迷离地守着电脑、画夹、旅行包,马原与秦歌取了相机与用于拓印的炭包、白纸,高高地卷起裤管涉水而过,没有经过污染的江水缓缓地冲着腿部,凉快之极,偶尔还有小小的鱼儿冲撞着,痒痒地。两人涉到对岸,紧贴着石壁向上游走了一会,便来到摩崖下面。
走近才看清楚摩崖有两幅,在路上只看到下面一幅,写的是“山高水清”四个楷书大字,为雍正八年睢州州牧孙绍武所题写,横向阴刻。马原掏出卷尺量了一下,长3.4米,宽1.8米,孙绍武还在其后赋诗:
都江南去水滔滔,
千里妖氛渐次消。
赢得今朝无个事,
闲从岩畔一挥毫。
上幅则比较暗淡,离地约六七米,没法量,大约长2米左右,宽0.7米左右,写的是“无罣碍”三字,已看不清是何人何时是所题。两幅大字每个约50厘米见方。
摩崖下部有一条窄窄的石台,勉强可以落脚。马原仰着头照了张像,角度不对,让人不满意,但上幅的三个大字还是可以隐约地拍照下来,下幅的字则只能一个一个地拍照。
接下来,他们开始拓印下幅的字。
马原让秦歌帮着将纸摁在摩崖上,自己按着一边,用炭包捶打着。秦歌使劲地踮着脚尖,没等马原捶好两个字,手脚已经疲乏不堪,软下来,剩下马原一个人挂在壁上。
“快一点。”马原叫道。
“伙计,让我点支烟。”秦歌说。
烟还没吸两口,面朝上游眺望的秦歌已经目瞪口呆,指间夹着的烟掉进江水中,“哧”地一声被水卷走,找火机也掉进了水中。
“喂,伙计。”马原招呼道。
秦歌这才惊醒过来,指着上游的江面,象杀鸡一样哑着嗓子叫起来:“洪水……洪水……”
马原调转过头看去,洪水已经离他们不足二百米的距离,又黄又浊的洪水翻滚着掩盖而下,浪头起码有五尺高,那雷霆般的声音正抢先而至,低沉、厚重,宣扬着洪水的声势。
“小妖!小妖!”马原的心一沉,呼喊起来,正在沙滩上沉睡的小妖一定不知道洪水的来到。
小妖仍然伏在膝盖上沉睡,听不到马原的声音。
“手机!”秦歌急中生智。
马原立刻从腰间拿出手机,手机却没信号,山太高,信号覆盖不了峡谷。“我们一起喊!”他急得直跳脚。洪水已经离他们不过一百五十米、一百二十米、一百米……已经闻到泥沙与鱼腥的气息。
“小妖快逃!洪水来了!小妖快逃!洪水来了……”马原与秦歌将双手合拢在嘴边大声叫喊。
小妖仍然没有听见。
九十米、八十十米、七十米……洪水孔武有力地压迫而下,已经可以看见黄色的浪头夹杂着残树断枝,冲刷得两岸的草木弯下腰去,消失在浑浊中。
“小妖!小妖……”马原与秦歌已经急得省略了“快逃”二字。
小妖还是沉浸在美梦里。
洪水终于接近了马原与秦歌,预先溅来的浊浪打得他们一脸一身都是,泥沙味与鱼腥味塞满了鼻孔,滔天的轰隆声吞没掉他们的呼喊。
马原脚下发软,差点儿蹲在石台上。
“抓紧我。”秦歌近乎吼叫地对马原道。
马原已经顾不了小妖,左手握着照相机,右手牢牢地抓着秦歌的皮带。秦歌则使出吃奶的力量,十指深深地抠进岩缝里。他知道最可怕的是前几阵浪头,尤其是第一阵浪头最猛最高,冲卷的力量最强。
洪水终于扑近他们、淹没他们,把跌落在脚边的炭包与拓印纸卷走,巨大的力量冲击得他们差点脱手而去,浊水袭进了眼睛、耳朵、鼻孔,两人全泡在了水中。他们在近乎昏迷的状态中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松手。但树枝却从腰际、头畔划过,几乎将人横扫而去。
洪水越过马原与秦歌,扑向对岸的小妖。
山谷里全是水声,震耳欲聋。
猛兽嗥叫般的浪声终于把小妖震醒过来,她搞不懂什么声音如此强烈,揉着睡眼,朦胧地四顾着,“什么东西这样夸张?”她眨巴着眼睛,直到转了三圈脖子,才记起马原与秦歌,往斜对岸一看,哪里有两人的影子,一片茫茫大水。她顿时吓傻了。
大水离她不到二十米的时候,她才记起有逃跑这回事存在,急忙左手抓起电脑袋子,右手抓起画夹与旅行包,没命的往岸上跑。平时她是无法提起这么多东西的,但在这时候,潜能被激发出来,使得她一人就拿起了全部的东西,跌跌撞撞地向高处跑。大水离她越来越近,十米、五米……
大水把小妖冲倒在地上……
等到她有力量睁开眼睛的时候,却发现洪水只从膝盖以下卷过,而自己被一蓬岩杜鹃拦住,所以还有命在。于是她重新集中力气往高处走,从水边到公路上,足足走了五分钟。已经不是在走,叫挪动。一到公路上,她软软地扔下东西,瘫倒在地上放声大哭。
再想起马原与秦歌的时候,小妖擦擦眼睛往对岸看,终于看见了两颗脑袋。她更大声地哭起来,不过,这回是放心的哭。
洪水慢慢地降下它的高度,马原与秦歌终于可以露出鼻孔。淹没在洪水中有近两分钟不能呼吸,马原憋得鼻根发痛,脖子老粗,他几次差点松手浮上去,但秦歌没有松手,他又不得不一次次地放弃自己的欲望,他相信秦歌不浮上去自有他的道理。
秦歌好几次决定松手浮上去呼吸,但马原还在抓着他的皮带,而且他不知道马原会不会游泳,又决定坚持下去,但是他不知道何时洪水才会下降。
洪水在几阵浪头过后,略微地松驰下来……
马原狠狠地吸了一口气,模糊地心想:什么最重要?呼吸最重要,呼吸就是生命。他仿佛看见了吊死鬼那因为不能呼吸而惨白的脸、血红的舌头。上吊应该是最难受的一种自杀,所有的上吊者一定在吊上去之后立刻后悔。马原从自已推断。
与马原相反,秦歌则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在水中憋得他肺叶发胀,一颗心就要破胸而出,眼泪都冒出来了。虽然是紧贴着崖壁,但还是要经受洪水很强的冲击力,他的脚跟有些飘浮的感觉,而抠在石缝里的十指已经被划破,钻心地痛。
“伙计。”秦歌叫马原。
“你没事吧?”马原回过神来,看着秦歌。
“放你妈的屁,怎么会没事呢?”秦歌有些气急败坏地骂道,“老子手都破了,腰都断了。”
“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秦歌说。
“什么时候水才会退下去?”马原只有把希望寄托在洪水降下去了。
“如果上游下的雨太大,一天两天也说不定,如果下的是急雨,几个钟头就可以消退。”秦歌说。
他们想起小妖,抬眼往对岸看,却看到小妖已在公路边上,正朝他们张望。大叫呼叫,但江涛声仍然淹没了他们的声音。
“你会不会游水?”马原问。
“你不要命了?这么急的水,鱼都要淹死,哪里是人可以游的?”秦歌摇头,继而咂咂嘴:“唉,要是可以抽一支烟就好了。”
此时他还惦记着抽烟。
时间缓慢得马原与秦歌感觉过了许多个世纪,慢到对岸的小妖觉得自己快成了白发魔女。终于看见微微的红色夕光铺在水面,江水慢慢地降落,再降落……已经回到了碧绿,整个江面就象古诗中所写的: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而此时不过下午三点多钟,这景象让马原觉得是在做梦,而秦歌却恶狠狠地冲着江水喊道:“日你妈的”。
可以涉水而过了。
“还好,没碰到要命的木头,不然就没命了。”秦歌死人般躺在路边,心有余悸地庆幸。
马原则已经昏睡过去,他近乎体力与精神的崩溃,一到安全处,便支持不住自己。小妖不断地抱着他的额头哭着吻着,他也不知道。
“一场莫名其妙的大水,我操!”秦歌骂道。
他们不知道,这场莫名其妙的大水不过是厄运的开始罢了,接下来,接二连三的恐怖事件还在等着他们。
他们搭最后一班车赶到前方的古镇都江时,天上镰刀似的弯月与碎宝石般的星星早已闪亮了很久。
“找一家有电话的旅社。”小妖要求,有电话她才能上网。
“别做梦了”秦歌讥笑,“你又不是没来过都江。”
“人家就要上网!”小妖耍赖。
“这边远古镇的旅社怎么会有电话?”马原疲倦地背起电脑。
“没电话我不活了。”小妖不想走。
“我倒!”秦歌已经背起背包往镇中走。
“你反复地倒吧。”小妖有气无力地叫。
秦歌睬也不睬,马原却帮小妖拿画夹,疲乏地道:“倒什么倒,走吧。”
他们在古镇旅社住下来。十块钱一个人,没有单间,全是三人间,有电视,但没有淋浴或电话。小妖的嘴唇撅得可以挂画夹了,她从未与陌生人住过同一间房。好在铺盖还算是干净,没有臭脚丫味,不然小妖愿意跳楼也不愿住下来。
秦歌与马原横七竖八地躺在床上,不想动。
“饿了。”小妖在叫唤。
“手机给我用一下。”秦歌对小妖道。
“不给。”小妖还在生气秦歌没给她找有电话的旅社。
“那你自个儿勤奋地叫唤吧。”秦歌翻过身去继续抽烟。
倒是马原将自己的诺基亚递给秦歌,说道:“你们两人怎么啦?老吵架。”
“我与他是天敌。”那边小妖气鼓鼓地接话。
秦歌随便拔了一个号,通了,他有气无力地道:“阳萎吗?你得请我喝酒,庆祝我大难不死。”将电话还给马原,他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手一挥:“喝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