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傍晚,马原自个儿在镇上散步。他尽捡些小巷走,看那些百年前的建筑。他发现,几乎每家门头上都挂着驱邪的东西,或者是一面圆镜,或者是木雕的狰狞的面具,积着灰尘,但仍然狞厉怕人。有些门上还贴着黄纸的符章,那上面的字马原一个也不认识,有些门楣上悬着几束树枝、稻穗,扎着红布或丝线,显然是驱鬼留下来的。
天将黑,马原转到了小妖见鬼的大榕树底下,那里也有一条小巷。马原虽然不信有鬼,但头皮却微微发麻,不打算再进这条小巷去。他加快了步子。
这时马原听到有个声音在“喂”地唤他,往巷子中瞟去,却看到一个女孩向他招手,在最后的夕光里笑靥如花,这是个十六七岁,穿着绲边的蓝布上衣,拴着绣花围腰的女孩,扎着两条长辫子。女孩正站在一栋又破又歪的木房前向马原招手。
“又是何方鬼神?”马原想,接着否定了自己这个可笑的念头,走进去。
“是你叫我?”马原问女孩。
“是的。”女孩点头,她会说汉语。
马原突然想起自己好象见过这个女孩,再一想,似乎就是恍惚中身后出没着的那个影子,看来她跟踪了他们很久。但为什么要跟踪他们呢?马原想不通。
“我叫韦慧,请到家里坐坐,我爷爷想见见你。”韦慧在前面带路。
马原一肚子的谜。
推开那经历了多少年风雨后已经变黑的门木,马原置身于一栋低矮、黑暗的木房内。马原很不习惯。韦慧拉亮了电灯,马原才稍稍定下心来,打量四周。这木房不仅一间,后面有一间,旁边还有两间,却没有什么家俱,一只歪歪斜斜的碗柜,一张黑到看不出木纹的桌子,墙上却挂着十余条薰过的猪肉,顶上是黑色积尘的瓦。整个屋里有一股柴火的烟气,以及说不清楚的神秘气息。
韦慧从板壁下搬来一只草墩,用稻草编成的那种,请马原坐下。
从旁边的屋里传来带着痰意的咳嗽声,把马原吓了一跳。
“这是我爷爷。”韦慧说。
摸索着走过来一个高大威猛的老头,眼睛深凹,象两枚风干的枣子,说着睢语。马原听不懂。
韦慧将另一只草墩放到马原对面,让老人坐下。
“我爷爷不懂汉话,我给你们翻译。”韦慧说,看来她受过汉语教育。
马原满头雾水地听着,虽然他研究过睢族文字,懂得每一个字怎么写,是什么意思,但是他不会读,不会说睢语,也听不懂。老头说一句,韦慧翻译一句。费了很大的劲,马原才大概听懂老头的意思。
老头是个鬼师,为附近的村寨驱鬼辟邪、祈福求雨,他的父辈也是鬼师、父辈的父辈也是鬼师。那是六十年前的事了。六十年前他的祖父是都江地区有名的大鬼师,人尊称为“略铎公”,意思是将他比作神话传说中的神“拱略铎”。这位略铎公呼风唤雨无所不能,整个都江地区、远到羊福(那时叫千家寨)、巫不、甚至基度族都有人来请他去驱鬼。
马原知道“拱略铎”是水族文字的创造者,也是睢族共同的祖先及保护神灵。
老头装了一袋叶子烟,点燃,继续说下去。
在略铎公五十岁那年,一天夜里,突然听到半空中有说话的声音,洪亮而悠长的声音说话的时候,外面便风雨大作,不说话的时候,风销雨歇,再说话的时候又风雨萧萧……这样反复地持续了三个月,略铎公也惊恐地烧了三个月的香,一旦那个声音出现在夜里,他总要烧香,虽然他精通驱鬼,却不知道这是什么鬼的声音,听也听不懂。也无从知道它的方位,一会儿在东一会儿在西,一会儿长一会儿短,却总是不变,三个月来一直是同一个声音,而且这声音是金黄色的,象光,但看不见。就是算家里人,别人也听不到,但来略铎公不断的烧香让他们迷惑不解。
老鬼师这一说,马原仿佛也听到了这老屋里响着那声音。
这时,一炸雷在头顶轰隆隆地响起来,震得房子发抖。老鬼师脸上现出一片喜气,似乎这雷让他感到了某些事情将要发生。他顿了一会,再往下说。
三个月之后,略铎公终于听懂了那声音,六月卯节的夜里,那声音再响起时已经没有了风雨伴随,开始听得清楚,原来是一种较古老的睢语。它说它是真正的“拱略铎”,要略铎公记下一部书。于是略铎公便记下了他的言说,这些言说成了一部书。
“这书有什么用呢?”马原好奇地问。
韦慧把马原的话翻译过去,又把祖父的话翻译过来。
那本书在一般人的手中并没有什么用,因为它不过是更准确地、规范地驱鬼、祈福的说明罢了,有了这本书,鬼师就能规范地、有效地请来善鬼、驱赶恶鬼。而略铎公却预感到这书有着奇特的力量。
“这与我有什么关系?”马原还是不明白。
老鬼师却不回答,接着往下说故事。
这本书不知怎么为外人所知,许多鬼师处心积虑要将它拿到手,略铎公却不放手,因为这书没办法复制,所以他不能将唯一的一本传给别人。于是,书便给他引来了杀身之祸。在获得魔书的半年之后,他被人请到千家寨去给整个村寨祈福,回来的途中,被人暗杀,魔书也被抢走。他被人抬回家时,并没有断气,但已经没有了双手与双腿,整个人成了血人。而他之所以强撑着一口气,就是为了告诉家里人,“魔书六十年之后会再度出现在世上。”说完这句话,他的头从脖子上掉下来,鲜血冲天而出,化着一只黑鹰绕屋三匝,出门,射入莽莽的大森林中。原来,他的头早已被切断,但他的心意与魔力让他保持了很久的生命。后来,据说这本书一度在千家寨出现过,落在一个鬼师的手中,鬼师死后,书也就随着他被埋到了地下,因为他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去,坐到事先准备好的棺材中等待着。
马原如同在听神话故事。
“你的意思是让我帮你找这本书?”马原不相信地问。
韦慧翻译过来的回答是:“你们是不是正在寻找画在岩石上的画?”
马原老实地回答:“是。”
“如果我告诉你什么地方有这种画,那么你找到书后一定要交给我。”
“可以,”马原答应,但补了一句,“恐怕我没有时间去给你寻找那本书。”
“也许你找到画的时候,就寻找到了那本书,”老鬼师说,“据说它们就在同一个地方。”
马原笑了:“你既然知道在什么地方,为什么不自己去拿?”
老鬼师道:“我是个瞎子……而且,冥冥之中有些事情是命定的:命定会发生,命定归于某个人去做。”
马原不懂。
老鬼师道:“明天就是卯节,天一定会下雨,你到羊福乡一个叫岜虽的地方,雨后会有虹出现,那虹是一张弓,将有一座山影象箭一样搭在弓的中间,箭尖指着的地方就有就岩画。”
马原觉得这简真是天方夜谈。
“为什么魔书与岩画在一起?”马原问。
老鬼师却神秘地笑笑,说:“你以后自然会知道。”
秦歌与小妖在外面玩够了,回到旅社时,已是深夜十二点。小妖去了她的房间之后,马原问秦歌是否知道那部老鬼师所说的魔书。
听完马原的叙述,秦歌不以为然:“这是一个在鬼师中秘密流传的故事,但故事不是这样说的。”
“唔,我听了一个盗版故事?故事的原版是什么?”
秦歌问:“你知道羊福为什么又叫千家寨吗?”
马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