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羊福去赶乡场的中巴车早上六点出发。车上挤满人,妇女居多,有几个老头,二三个青年看上去便知道是骗子兼小偷。车顶上堆着很大地堆货物,这些货物多是日常生活用品、服装。
马原、秦歌与小妖早早上车,还能占到座位,但被站着的人严严实实地挤得不能动弹。
“我快要被挤成相片了!”小妖抱怨。
“你站到过道上去,才知道什么叫相片。”秦歌冷笑。
而马原则担心中途因负重过量而车辆熄火,或翻下悬崖。
好在一路平安,中巴车老牛拖破车似的蠕动着,中途不断上人下人,加水打滑,哼哼吃吃地爬了六个多小时,到达羊福乡场上。
秦歌居然认识乡长,带着马原与小妖闯进乡政府,找到乡长,介绍说马原与小妖是从睢族研究中心来的专家,前来考察羊福的洞葬与风景,然后做文章、宣传。乡长安排他们住下,没有招待所或旅社,便让他们住自己的办公室,小妖住妇女主任家里。为招待他们,午饭宰了一只鸡,切了半盆心肝肚肺,做酸汤火锅。这是乡下比较高级的招待。
小妖三下两下扒了饭,溜出门赶场去啦,她对妇女族服饰很感兴趣,民间工艺是她的专业。这里是睢族与衣斯兰族杂居的边界。女孩们难得娱乐,赶场便是她们的节日,每逢赶场,总要穿上最漂亮的服饰到乡场上来与小伙子们对歌,小妖最感兴趣的是睢族的服装:蓝布上衣齐膝,圆领、衣袖比较狭小,领袖处镶着白布红花的绲边,青色的裤子,裤脚也比较狭小,发髻盘在顶上,罩着白色的头帕,扎于颈后。小妖喜欢这种简单而自然的风格,她不喜欢衣斯兰族的服装,衣斯兰服装就象工艺品,五颜六色,头上许多银饰,明晃晃的,叮叮当当地响,颈间有粗大的项圈,手上还有银镯子。每个衣斯兰女孩都象一个银饰铺子似的。
乡政府食堂里的酒喝到一半,秦歌东拉西扯,绕了半天圈子,才说到岩画。
“岩画?什么叫岩画?”父母官们不懂。
“也就是画在岩石的画。”马原解释说。
乡长与书记们想了半天,明确回答:“没见过。”
后来乡长揣度了半天,又说:“听说有个囚着恶鬼的岩洞口画有,但就怕你们不敢去。”
“在什么地方?”秦歌问。
“岜虽那条小溪靠东的一面,具体是哪一个洞我不知道。”乡长说。
“有多远?”马原问。
“一刻钟就到,出了场口往西走。”乡长回答。
饭后,马原与秦歌带了相机,画夹,在乡场上找到小妖,往岜虽出发。
岜虽在睢语中是“睢族的山”的意思,现在却是个地名,指一条山谷,有路从谷口经过,路上行人熙熙攘攘,一些少年郎坐在草坡上、树林间唱情歌,歌声四起。交叉路口却有几间木头小房子:两家小卖部,卖些糖酒火柴;宽大一些的那家卖米粉。
马原建议一个洞一个洞地寻找。小妖看着那些七上八下地分布在溪谷东西方向的大小洞口,心里不乐意,躲到秦歌背后。
秦歌问:“你不要等下雨看虹?老鬼师可是让你找魔书的。”
马原不太相信,说:“世间哪有这样的事?老头老昏了头,你也相信?”
秦歌说:“别急,看一看何妨?”
小妖一脸不相信,看看头上烈日,问秦歌:“巫婆,你说今天一定会下雨吗?”
秦歌半天没反应过来:“我怎么变成巫婆啦?一定会下雨的,年年都要下。”
小妖鬼鬼地笑着:“你不是跟马原说过,你们这里把巫婆叫诗人?”
秦歌不解:“又怎么了?”
小妖说:“你是诗人,反过来不就是巫婆了?”
秦歌扬起醋钵大的拳头,骂道:“我靠,你才是小妖精、恶巫婆。”
小妖一缩身,躲进米粉店去。
秦歌道说:“咱们也到店里去坐坐罢。”
米粉店里摆着四张原木桌子,未油漆过,每张桌子四边放着四条长凳,桌子与凳子已经被油盐酱醋涂得不见本色。店里坐着三个老头,围着张桌子;两个中年人坐在另一张桌子旁边说话。
马原、小妖与秦歌坐在靠墙的那张桌子。
“打一碗粉,加鸡蛋。”秦歌大大咧咧地对正在烧火的老板娘说。
马原觉得奇怪,刚刚吃过午饭,秦歌怎么又饿了?可能是他只喝酒没吃饭。他刚想问,秦歌却飞快地在嘴边竖起一根指头,轻轻地“嘘”了一声。他这才感觉到店里气氛不大对头,象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压在头顶上似的,再一观察,这气氛来自那三个老头。
老头们正在用睢语有一句没一句地交谈着,看上去也不象是熟悉的样子,他们各自抽各自袋子里的烟。三个放在桌上的烟袋都是扁圆形的,暗黑如牛粪,老头们不断从其中掏出切碎的烟丝,看得出那些烟丝并没有烤过或加工过,仅仅是晒干而已。正中坐着的那个黄脸老头用一根长长的竹根烟竿吸烟,旁边麻子脸的老头用暗色玉质的烟嘴,扁鼻子老头什么也不用,只用废报纸卷烟丝。
屋子弥漫着呛人的烟叶味,小妖打了个喷嚏,连连用帽子扇着。
两个中年人比较多地说话,但声音很低,怕别人听到似的。
“小妖,你说那烟袋是用什么东西做成的?”秦歌问小妖。
小妖无聊地将目光从外面的热日下收回来,看看老头们的烟袋,说:“铁皮。”
“猪!”秦歌慢吞吞地一丝一丝挑着米粉,骂道。
“巫婆!”小妖也骂。
秦歌说道:“那是牛的睾丸掏空、晒干做成的。”
马原觉得新鲜,也看那烟袋。却见用烟嘴抽烟的麻脸老头眼睛发直,伏倒在桌面上,醉酒似的。一只浑身冒着白色浆汁的癞哈蟆从对襟土布衣裳中跳出来,接着,一条又长又黑的乌梢蛇也从胸口探着身子游出来,一口将癞哈蟆衔进嘴里,然后那蛇嗖地钻进了左边那用报纸卷烟的老头袖口中去。
马原觉得浑身发冷,再看看小妖,小妖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屋里暗下来,屋外,太阳被云朵遮住了,就在马原将目光收回来之际,不知从何处飘来了乌云。
秦歌悄悄地在小妖的耳边说:“不要出声。”然后又对马原低声地说:“鬼师们正在斗蛊。”
所谓蛊,即是养蛊者所养的有毒动物,经过巫术点化后,将其杀死,烤干,做成粉沫,这粉沫可以下在仇人的食物中或弹到仇人身上,仇人即中毒。这马原知道。但显然眼下的斗蛊不仅是下蛊那么简单,还掺杂了魔法的成份。
黄脸鬼师干咳过几声,将烟竿递到扁鼻子鬼师面前敲敲,黑色蚂蚁凭空出现在他的烟斗,一只一只地冒出来,长出翅膀飞向扁鼻子鬼师。那蚂蚁极大,筷子头一般粗,两根触须长长地拂动。蚂蚁越来越多,布满了扁鼻子鬼师的身上。他却不动,只是嘴上念念有词,然后一口一口地吐着浓烟,当他吐过五口呛人的浓烟后,那些蚂蚁纷纷从他的身上往下掉,落在地上、桌上,死了。黄脸鬼师却脱下牛血染过的粗布外衣罩在面前,叹了口气。扁鼻子老头脸色变了,在脸上一抹,那脸上长着的却是一颗老虎的脑袋,张大了血盆大口向黄脸鬼师吹气,那虎口里没有舌头,没有牙齿,里面是那条散发着臭气的乌梢蛇……
黄脸鬼师面色凝重,他的身体竟然飘了起来,猫头鹰般浮在横梁上,避过那口恶气。
但身后背对着的中年人却遇了殃,他看不到背后的举动,只看到对面的同伴闪身,他也刚要躲闪,却已来不及,紫色的雾气裹在他的身上,马上变成一窝马蜂,嗡嗡地叫着,蜇着,他只来得及发出闷闷的一声惨叫,便倒在地上。那些马蜂随即消失在他的衣服里,同时,他的身体急剧地肿大,将衣服撑裂、象巨人一般……
小妖已经在呕吐,她甚至没有力气夺门而出。
那颗虎头尚未来得及合上,浮在半空中的黄脸鬼师已变作一只马蜂,针一般地射入里面,立刻,从喉咙里传来“格格格格”的绞碎声,浓绿的血流出来,沾到什么地方,什么地方的肌肉便溶化,散发出无比浓烈的奇香味。那虎头慢慢地消失,变成扁鼻子鬼师的脸,只是那下巴已经烂掉,只剩下白白光光的颌骨,绿色的鲜血还在流……他竟然被溶掉了!
这过于浓厚的香味薰得马原不能呼吸,胃里翻腾……天上一记响亮的雷声,大雨落了下来。
秦歌还在吃他的米粉,他必须靠吃的动作来维持自己的镇定,否则自己真的要发疯。
黄脸鬼师又坐在原来的条凳上,他掀开桌面上的衣服,那里面是另一条蛇的骨骼,一节一节地碎在桌子上,但仍保持着攻击的姿势,看上去是一条小小的蛇,秦歌知道那是银环蛇,并不常见。
剩下的中年人显然吓坏了,死死盯着黄脸鬼师,一步步后退着,退入门外的大雨中,没命地逃走。
现在,屋内只剩下四个活人,马原、小妖、秦歌、黄脸鬼师。马原感觉自己跌进了冰窟内,冷气入髓,脸上象涂了白垩一样;小妖已经吐不出来,因为她连胆汁也吐得差不多了。黄脸鬼师慢慢地将衣服穿上,扣上布扣,然后看了秦歌一眼,踱着步子走到门口,看雨。
秦歌下意识地挑着最后几丝米粉,正要入口时,小妖使出仅有的力气大叫起来:“不——要!”
秦歌往筷子上一看,不是粉丝,而是一条青蛙卵带,再看碗里,那汤也变成了青蛙的卵带,不断地蠕动着,透明的卵带中间,那黑点很快地增大……“哇……哇……哇……”秦歌象蛙鸣一样呕着,吐出来的已不是粉丝,而是一只只墨黑墨黑的沾着胃液与酒气的大蝌蚪,在地上摆动尾巴跳弹着。不知什么时候,不知哪一个鬼师已在他的碗中下了蛊。如果不是他吃的很慢,小妖也不会发现。
地上的蝌蚪不断地长大,大雨还没有停下来,它们已经变成了青蛙,浑身透出绿色光芒,跳满桌子上,凳子上,“呱呱呱呱”满屋子叫,马原他们竟没有力去逃出去,只有软软地坐在原地,看着青蛙越长越大,越跳越高,将地上弄得满是滑腻腻、湿漉漉的液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