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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车师国都里

车师国的国都吐鲁番。

极低的地形,特长的日照,极热、极旱的气候,使吐鲁番盆地成了一个巨大的热库。特殊的自然条件,成了盛产葡萄的宝地。无核白、马奶子、红葡萄、哈什哈尔等各类品种的葡萄,应有尽有。

有葡萄便有葡萄酒。吐鲁番的葡萄酒也为一绝,有高甜度的红葡萄酒,也有无糖分的白葡萄酒,气味香纯,醉人常在不知不觉之中。所以路过车师国的西域各国乡民、汉客,无不想在这里痛饮一番,以便一醉消却万古愁。

将近晌午时分,从西城门口进来一人一马。人是白衣,马是白马,浑成一体,不由得令路旁人对他啧啧称羡。

穿着一袭白袍的是俊目悬鼻的青年。从嘴唇周围细细的茸毛来看,稚气尚未退尽,年纪超不过二十岁。他风尘仆仆,似赶了不少路程。他跨下座骑更是非同一般,高大神俊,长腿劲蹄,马头上昂,全身均是一片白毛,唯独从双目中间至马鼻处有一条寸宽的黑纹。从马体白毛间微结的汗珠看,竟红如血点。西域诸国人人善骑,个个爱马,一眼便看出这是大宛国特产的稀有名马天马,也称为汗血宝马。此马日行一千,夜行八百,身价高于常马的十倍、百倍。不论是西域诸国的国君、大臣,还是江湖枭雄,都为能得之而后快。吐鲁番街市上的各式人等,看此人竟骑着一匹汗血宝马,更愕然变色。

这青年对路旁众人的目光并不在意,一双俊目却注视着路旁的景色。车师国国都建于俗称为葡萄沟的沟内,一条长街约有二十余里,一幢幢粉墙明窗的平房,掩映在翠绿的浓荫中。绿荫厚重,流水潺潺,一座座四周开了无数小孔的,像堡垒一样的建筑,就是晾制葡萄干的“荫房”。葡萄架下,一串串翠绿、紫红的葡萄挂下来,犹如珍珠一般晶莹剔透。

其实这青年不仅在贪看路两旁景色,还在寻觅酒店。待他觅到一个硕大的葡萄架下已有不少客人在饮酒吃肉,葡葡架后的房舍旁用汉文和车师国文合写着一块招牌“醉客乡酒店”,便勒住马缰,跃下马来。酒店伙计纵然忙碌,也看出这来客的身价,连忙迎将出来,用半生不熟的汉话笑道:“客官请里坐,本店是都城最大的酒店,名酒佳肴”

这青年打断了小二的话:“酒在其次,这马替我牵到后面好好喂喂。记住,一定要金花菜喂它,我多给你银两。”

这金花菜学名苜蓿,是天马最爱吃的食料。小二接过缰绳:“小人理会得,客官请入雅座。”

其实所谓雅座,不过是平房内的座位,以示同葡萄架下的座位有别。这青年倒没有什么挑剔,只挑了靠后窗的一副案头坐下。

车师国的习食,几与西域诸国相类,无大区别。客人入席,即刻端上一盘煮好的牛羊肉来,盘中还放有一把小刀,因肉块极大,是用于割肉用的;盛酒用的是大碗。青年人对这一带风俗相当熟悉,先由上酒菜的伙计用壶盛来的清水净了手,便用刀割下肉块,连抓带撕地一边吃肉,一边喝开了酒。

兴许是匆忙赶路,肚子饿极,开头并未理会,只顾低头吃了个半饱,酒也喝了两碗。这才腾出时间,抬头向屋内各桌扫了一眼。

这一看,令他大吃一惊!

屋内十几张餐桌,半已坐满,总有四五十人之多,如果加上屋外葡萄架下的客人,决不下六七十人。男女各别,老小各异,服饰各样,却有共同之点,俱是江湖上人物,这使白袍青年惊异不止。他是个半官场半江湖中人物,往常在江湖上虽行走不多,但颇有见识,现在一下子在车师国这样一个小小国度的酒店中聚集了这么多武林高手,还是第一次。心想这里莫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才引得绿林好汉纷纷聚会于此?思念及此,他骤然放慢了喝酒,凝神细听起来。

室内嘈杂声吵成一片,但等静下心来仔细辨听,则是高低粗细各各不同,渐渐地,他听出了些眉目。

他的邻桌坐着四人,两条威猛汉子相对而坐,另一对面坐着一男一女,俱是中年。那男的红面紫髯,老练持重,像是一方领袖;女的白面樱口,眼波流盼,眉目送情,虽然眼角有几丝鱼尾纹路,仍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这四人边吃边谈,说的是陕西官音。

其中一个威猛汉子边啃着一块骨头,一边嗡声嗡气地问道:“大哥,你看这场面架势,谁个能夺‘武林至尊宝鼎’?”

答话的是那红面紫髯人。他轻捻紫髯,神色凝重:“这可难讲得很既然昆仑派和崆峒派同发飞柬,这两派定是志在必得。说实在的,昆仑为道家发祥地,有昆仑三老主持,座下人材济济,正是兴旺发达之际。崆峒派誓与汉家皇朝作对头,自连云飞连大侠练成‘龙虎神功”加上众多反叛人物投在麾下,势力不可小觑。”紫髯人轻轻啜了一口酒,继续缓缓说道:“不过,听说天山深处目前崛起一派,称为‘天魔教’,其首领自称‘天王’,武功深不可测,座下不仅有许多妖人,还有妖兽,还有那‘寡妇谷’”

他对面的女子插话道:“寡妇谷?那里面住的都是寡”

“噤声!”紫髯人突然低声威严地喝止。

那女子本来大大咧咧,乐乐哈哈,说话也有些放纵不羁。突然被对方喝止,面皮就有些拉不下来了,尴尬神色,凝于脸面。

显见这男的是她丈夫,平时又使她骄纵惯了的,也觉得自己这声喊过于突兀,连忙压低了声音解释道:“你看你身后那一桌,一群白衣女子”

这女人侧回头一瞧,果然隔她数桌,有八位年轻女子在那里就餐,一个个容貌佼好,只不过个个面若严霜,且都着一样的白衣白裙。

这个在旁桌聆听谈话的青年人,这时已猜出这个紫髯人的身分。他是岐山辟邪庄庄主“紫髯公”徐信,那女子便是“玉面狐”周宛萍。徐信是陕西大豪,在黑白道上,名声都极其响亮。见他如此喝止他的夫人,这青年人也不禁随着周宛萍的目光向那些白衣女子看去。

八个白衣女子中,有一位年龄略大一些的,显见是听到了“寡妇谷”三个字。她冷目如电,向那周宛萍直射而来,随即发出了一声冷哼。若在平时,这周宛萍定是发怒发威,决不相让,一场冲突随之而起。幸而方才听到自己丈夫那话语神色,知道对方定是极厉害的人物,不敢轻举妄动,连忙转过身去,低下头来,避过这一劫为是。

岂料这青年遇到的却是迥然不同的景象,其中一年轻女子想是早已盯着这年轻人看过几眼,见年轻人抬眼看她们,她也迎着射来目光对视了一下,面上露出笑意,腮边两个酒窝即刻显了出来。

本来这女子就相当迷人,一笑之下,煞是作怪,两酒窝生出层层气韵,满脸异彩流动,眼波射出一圈圈惑人的光辉,竟将这年轻人的目光吸住,分开不得。略过一会儿,这青年人如饮醇酒,头脑晕晕然起来。他心知不好,中了对方的“迷魂大法”,连忙想收拢元神,急切中似很难办到。

那“紫髯公”徐信并非一般人物,他早已注意到这个独饮的青年人。一看此情景,故意一掌向桌子拍去:“店家,再来二斤葡萄酒!”

那徐信何等力道,一拍之下,“砰”地一响,盆碗随之震动。那两个威猛汉子和周宛萍不知何故,骤吃一惊。这青年人却借这一拍之力,陡地回过神来。他冲徐信一笑,以示谢意,徐信微点了一下头,只表示知道了。他不敢太为过甚,怕“寡妇谷”的人寻他的麻烦。

好在那些白衣女子并不想惹事,其中一人轻喝道:“十六妹,耍什么把戏,这里高人甚多,咱们吃了快走!”

旁桌顾客似觉这店里有了不寻常气氛,大都停下话头,四顾乱瞧。这几个女子倒好,很快吃完了饭,排成串儿鱼贯而出,惹得众人都向她们看去。

这青年见白衣女子走尽,站起身来向徐信一揖道:“感谢紫髯公振聋发聩,小弟这厢有礼了!”

这时,那周宛萍和两个威猛汉子方知徐信这一击是为了帮这青年解除“迷魂大法”,都一齐向这青年看来。

这徐信哈哈一笑:“老弟既知我贱号,想必也是江湖成名人物,恕我眼拙”

“小弟常天庆,长年身处异国他乡,很少在江湖走动,不入兄台法眼。”

“唔”徐信确未听到过这个名字。

那周宛萍见他长相英俊,先有亲近之意,连忙说道:“常兄弟如不嫌弃我等粗俗,可否移驾一叙?”

“能得以聆听兄嫂尊教,小弟高兴得紧,岂有不愿?”

这青年立即将盆碗搬了过去,因徐信四人坐于四方,常天庆只得就坐于一壮汉身旁。

徐信因不知这青年人底细,显得略有迟疑。他虽与黑白道人物及官府均有交往,但年湖上仇家也不少,既不知对方底细,说话便碍口不少。

这青年何等乖巧机警,一见徐信如此,便坦诚剖白:“小弟师承驳杂,武功平平。故江湖上不为人知。家父是光禄大夫常惠,常为西域使节,因此我也数次遍游西域诸国,与中原武林豪侠少有往来,因此徐庄主从未听过小弟贱名。”

“唔。”徐信道:“原来你是光禄大夫常惠之子,倒叫我仰慕得紧。”

“庄主谬奖了。”

“哪里哪里。”徐信说道:“常大夫多次出使西域,屡建奇功,听说他膝下一子,武功、运算俱都出类拔萃,为人中翘楚,原来就是阁下。”

常惠为光禄大夫,位列九卿,在西域一带颇负盛名。常天庆原以为徐信不过顺口客套,经这一说,看来对他尚有了解。

那两个威猛汉子听常天庆报出自己是官宦之子,有些不屑,继而听到徐信恭维,话语又出于至诚,因此也渐渐对他客气起来。

那周宛萍更是满面春风:“俺初见你进店便知不是凡夫俗子,果然好个浊世佳公子。”

“二位兄嫂若是再如此谬奖,小弟就不敢落座了。”

“哈哈,罢了罢了,世俗客套,越少越好,还是喝酒!”徐信先端起碗来,一饮而尽。

常天庆也是个爽快人,举碗饮尽之后,向徐信诸人亮了碗底。

“哈哈,原来常公子也是个痛快人,极对俺的脾气,不错不错。”徐信面上芥蒂尽去,推杯换盏,极见知心。

常天庆却停将下来。

“方才听庄主讲了一半,获益匪浅,只是不知为何有如此多英雄豪杰聚于车师国,难道有什么纠纷争斗吗?”

“唔,老弟不算江湖中人,自是不知。不久前,由昆仑与崆峒两派联名发出请柬,约定西域地带和长安以西武林人物,来此车师交河壁举行比武盛会,大会从明日起共举行三天,胜者成为武林魁首,该派将领袖武林。所以群雄毕至,看来有热闹可看了。”

“唔,竟有此等事?”常天庆听了不但不显兴奋,反而有些发呆。

“怎么老弟觉得有些不妥?”

“正是有些令人不解!”

“这却为何?”徐信不再喝酒,凝神问道。

“你想,倘若崆峒派发起此事,情犹可原,这连云飞虽是盛名大侠,却是个亦邪亦正的人物。他欲与汉朝廷作对,扼住汉朝通西域要隘,自然想在西域有所图为;加之此派中人鱼龙驳杂,什么主意均可想出来。这昆仑一派是道家,昆仑三老早已与世无争。道教主旨,讲究清静无为,为何也参与发起这一比武?须知争斗之下,难免死伤,有死伤必然结仇,纵然夺得武魁,失败诸派岂能心甘?总要想方设法报仇雪恨。从此西域武林不是你打我,就是我打你,衅事叠出,难得太平。若无大图谋者,谁会出此计策?”

“对,听老弟一说,倒颇有道理。昆仑一派,本已为正教中人景仰,还要弄个武林领袖当当,实在没有多大意思。”

常天庆继续侃侃而谈:“若照此推断,必有两种可能,其一,昆仑派中发生了变故;其二,必是另有邪教假托昆仑派名义发此请柬,以便从中渔利。”

原来徐信嘴里不说,其实对于常天庆还有轻视之意,以为他虽不属纨袴子弟一流,也大半得父荫之泽,略有幸名而已。一听此话,才知这青年确有见地,加倍敬重起来。

“三昆仑中,老大中昆仑毕元真道长,慈颜善目,心怀仁义,他主持昆仑教派多年,少有主动与其他教派寻衅事件发生。东昆仑汤元禄道长,坦诚直快,虽略有偏激,并无算人心机。唯有西昆仑刘元斌道长,心地有些狭窄,睚眦必报,妄动无明,但也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如此说来,三老倘若都健在,决不会出此下策,除非他们被极厉害的势力所制所迫。但目前而言,能迫昆仑一派作出违心之举的势力,似难以找出来。”

这常天庆话语流利,声音朗朗,剀切陈词,犹如层层剥笋。不仅叫徐信、周宛萍诸人听得津津有味,其余各桌的喧嚷声也渐渐低沉下去。因这店内的多数客人,均是来赴这次武林盛会的,又大都是些快意恩仇的耿介武夫,从未听到过如此深切的立论,一时既觉新鲜,又觉入理,竟忘了自己的谈话。

光禄大夫常惠本就是个文武全才的人物,家中藏书极丰。常天庆从小熏陶,自不同于寻常家子弟。加上常随其父出使西域,见多识广,又随父运筹帷幄,献计献策,许多极有见识的主张,均出自天庆口中。

这当儿,一桌客人已经吃毕,齐站起身来,往门外走去。这五人均是青衣道袍,腰系长剑,体态轩昂,步履遒劲,看出都俱有精湛的武功。这行人走到门口,突见其中一人车转身来,遥向常天庆一揖,朗声说道:“这位兄台立论精到,对昆仑三老评价更是中肯,在下深表敬意!”

还未等常天庆起立回礼,这五人已经走出葡萄架,失了踪影。

这五人想必是昆仑派的弟子,其余食客见昆仑教人对这个白袍青年如此推崇,想必此人确系道行匪浅,也都无心喝酒,竖耳聆听。

这常天庆毕竟少年心性,初生之犊,明知这店内各种人物均有,有些话出口难免得罪某教某人,他非但丝毫不惧,反而见自己所言受人赞扬,得人推许,愈加卖弄精神,口若悬河。

“······如若此事是越俎代庖,这里面又有许多讲究了。第一,它不会是崆峒派,崆峒派既已亮了身分,明人自然不会作暗事;第二,它必是与昆仑、崆峒不相容的第三股势力。这股势力若实力能与以上两派相抗,或大于以上两派,也不必出此下策;反之,若这股势力太微弱,难以窥测西域,也不会有此野心。三者取其中,这股势力必是半明半暗,崛起神速,却又一时难以公然同昆仑、崆峒两派相对抗的力量。”

“哎呀,我的大兄弟!”周宛萍叫了起来:“要是我们辟邪山庄有你这号人物,当个军师什么的,还不称霸江湖呀!”

徐信瞪了周宛萍一眼:“我们辟邪山庄,只要不受人侵扰已是万幸,谈什么称霸江湖?休要胡言!”

周宛萍也知失言,吐了吐舌头。

常天庆笑了笑,不以为意,接下去说道:“试看西域态势,除昆仑和崆峒两派外,还有三股势力。一是寡妇谷,二是天山天魔帮,三是塔里木盆地中的拜火教,此一派自身毒国传来,崇拜火神,小弟对此知之甚少”

徐信道:“以弟台看来,这三派谁会越俎代庖?”

这正是问题的核心,徐信问话一出,所有食客全竖起了耳朵。

“寡妇谷中人,俱是汉朝历次平西战争中捐躯的将士的年轻妻子,学那孟姜女万里寻夫,流落西域,汇集而成。要说这些人有重大图谋,看似不像”

“那么,你是说其余两派”

“徐庄主不必细问。”常天庆又笑了笑:“咱们若再分析一下地理,就十分明白了。寄柬人将比武大会选择在车师国内,我想决不会是无心的选择。这车师国距匈奴较近而倾向匈奴,同时,它又在天山山脉之下”

“唔,明白了,明白了!”徐信连连点头。

徐信的话音未落,突听“哼”地一声,在墙角一桌站起三条大汉,疾速走了出去。

常天庆注目看去,见这三人都戴有遮阳帽,面部难以看清。他心里“咯噔”了一下,知道自己的话得罪了他们,不过仍是面色平和,没有显露出来。

徐信也有所感,连忙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令人茅塞顿开。这里说话不便,弟台若有余暇,何不到俺们住的客店一叙。”

常天庆虽说有事,并不急办。心想如此武林盛会,能见识见识,定是不错,加上自己判断是否正确,还待于明天验证。沉吟了一会,便答应了。

车师是个小国,国都虽然繁华,客店也不算少,但一下子来了那么多江湖人物,每家客店都人满为患。若是常天庆独个找房,怕是难上加难,好在徐信富甲一方,出手阔绰,除夫妻二人住一间外,两名手下各订了一间,正好匀出一间给常天庆住。

因是路途劳累,又吃得酒醉肉饱,众人都午休了一会,又一齐出去吃了顿晚餐,再回客栈来住。

交谈得知,徐信虽得请柬,却并非为争夺武林霸主而来。他闻说西域武技各异,原想来开开眼界,故而未多带庄上弟兄。他年逾四十,在江湖上已闯出万儿,年轻时做的几笔大“买卖”,足可以使他快乐一生。因此他只想作个守成庄主,作个逍遥员外郎,但静极思动,这是他应邀前来的目的。

自听了常夫庆一席话后,更觉得宴无好宴,凶险丛生,已萌退志。但若不见识一番而返,心犹不甘。

周宛萍口无遮拦,倒说中了他的心事。他见这常天庆外俊内秀,满腹智珠,倘若真能够得到他的辅佐,那辟邪庄岂不更名扬宇内?不过,这常天庆为人中龙凤,岂会栖息于山野江湖?因此他这念头只一闪而止。

晚饭后,徐信、周宛萍与常天庆秉烛长谈。

那周宛萍越看常天庆越爱,知道辟邪庄要留住他怕是万难,顿生一计。

“信哥,天庆弟,你俩一见如故,如此投缘,何不焚香结义,拜为兄弟?这样,天庆要是在江湖上遇到麻烦,我们辟邪庄当不惜一切仗义相助。反过来说,要是天庆将来富贵荣华,也能带你大哥一把。”

这周宛萍号称“玉面狐”,点子甚多,心机颇敏,容貌且美,只是难脱俗气。徐信则颇为稳重老练,精明强干,不愧为一庄之主。就常天庆来说,他对周宛萍并无恶感,对徐信倒十分投契。见周宛萍一口道出,已无退路,倒不如顺水推舟。

“大嫂说得极是,小弟原有此意,只怕徐庄主为难,羞于启齿。”

“哪里哪里,俺是怕辱没了弟台,不敢高攀。”

“那岂不正好!”周宛萍道:“我这里正备有薰香。”

周宛萍立时将薰香焚起,徐信与常天庆就在客房内对香同拜。徐信与常天庆年龄相差近二十岁,天庆自是小弟弟无疑。

常天庆拜罢起身,又对周宛萍行一跪之礼:“如此,大嫂也受小弟一拜!”

周宛萍喜滋滋地用双手来扶:“既已异姓一家,兄弟免礼罢!”

嘴说免礼,仍是受了一拜。

时至三更,常天庆见已夜深,告别贤夫妇二人,正要回房去将息,忽然听到一声马嘶。那汗血宝马他看得像自已的性命一般,长相伴随,心意相通,一听啸声正是那天马发出,如何不急。他一撩白袍,即从后窗射出,纵向后院。

马棚里果有几个窃马贼,已将那马的缰绳解下,一人纵身骑上马背。不料这马性烈无比,又十分认主,见是生人,一摆马首,后臀蹶起,将那马贼掀落地上。这人纵起,正欲再上,恰好被常天庆赶到。

“哪来的蟊贼,敢偷宝马,留下命来!”

常天庆随着一声大喝,一个飞腾,已逾两丈,手如鹰爪,向那再要上马的窃贼后颈抓去,手眼身法步甚是快捷。

谁知对方身手也是不弱,且共有三人。那个后颈受袭的窃贼突地下蹲、转身,意欲避过一抓,双掌平推,来击他的小腹。从两侧奔出两条汉子,手举砍刀,一齐攻到,上下直砍。这三人各发一招,如被击中,不但小腹受伤,双腿也会被砍断。

好个常天庆,从三招中直穿而过,两手已搭着马背,犹如跳鞍马一般,他翻身从马背上飞过,落于马的另一侧。

待他身形站定,三人成半月形围了上来。注目一看,却是三条壮汉,都着黑衣,头上均有黑布蒙面。看那个头身势,仿佛是晌午在醉客乡酒店向他冷哼的那一伙人。

方才小试对方身手的快捷,迎敌的章法,常天庆已觉出这几人并非是普通的盗马贼,必是黑道高手。好在他艺高人胆大,全无惧意。他这时一摸左侧,想把自己的剑抽出来,这才发现那把剑还搁在自己的卧室内。

内心纵是一惊,也绝不露于脸上,他沉声喝问:“你们是什么来路?为何要盗我的宝马?快从实招来,我手底下不杀无名之辈!”

其中一人发出了一声狞笑:“吿诉你并不打紧,反正你已死在眼前。我们既要拿你的马,还要砍掉你的嘴,谁叫你在大庭广众之下瞎卖弄!”

“唔,你们就是天魔教座下”

“天魔教?谁他妈的天魔教?”

“咦,那你等是属于何教何派?”

“我们是神火教下的神火兄弟!”

“在下并没有对神火教有不尊之处!”

另一人抢话道:“我们神火教是暗中结社,谁说出这三个字来,就得死!”

“也好,看看谁把谁给超度了!”

常天庆言罢,立即发动。他直抢中路,迎面扑向中间的汉子,这中间汉子说了声“找死”,兜头便砍。谁知刀影中,已失了白影所在。原来常天庆看似进攻中间,跑了几步,一个斜飘,突向左侧的汉子撞去。他原想一招中夺下对方兵刃,谁知方亦非庸手,一个后纵,一招“斜风飘雨”,挥刀斜劈。还未等刀锋劈下,常天庆一记“山通臂”,将左侧汉子连推出五大步,差点将对方推倒在地,他也便脱出了包围。

一招发动,再不停留。他又一记“追风掌”,直击中间汉子的后腰眼,中间汉子一招“苏秦背剑”,向后反砍。常天庆又迅即变招,塌身下滑,分击腰眼的双掌顺着对方双腿下切,向敌人的两条小腿按去,同时一个“老牛拱地”。这汉子如何经得起这一撞?一个狗吃屎立趴地上,手中砍刀也抛将出去。

常天庆正想去抢那把砍刀,左右两汉子又攻了上来,他只得徒手又同他们战在一起。

那中间摔跌的汉子爬将起来,拾起了刀,又想加围攻。岂料他刚走几步,猛地转身,冲向了汗血宝马。

他施的是“围魏救赵”之计。

他知道常天庆甚爱自己的宝马,他若出手去砍宝马。常庆必然会回救,这样可乘他心神慌乱之际,好施杀手。即便常天庆不敢回救,他抢到宝马,将它杀却,也是一桩快事。

故而他一边向马迈近,一边故意扬声道:“弟兄们顶住,让我先将这马杀了再说!”

常天庆一听,果然着急。他左冲右突,想撞破刀阵,前去救他的爱马。这两个黑衣汉子也十分了得,使出浑身解数,封住了常天庆的退路。

谁知这马十分机灵,见这汉子渐渐逼近,一声长嘶,两只后蹄直向那汉子踢去。

如果这一刀砍中,一条马腿当能砍断,可让一蹄踢上,这汉子也非死即伤。他当然不作这赔本生意,连忙后纵,跳开几步。

就在这当儿,一声“鼠子敢尔”,已见一条人影站到马与那汉子中间。这人虎虎生威,横刀而立,正是辟邪庄庄主徐信。

几乎同时,周宛萍也如轻燕飞来,她手舞双刀,一刀撩向一个汉子后心。徐信同时说道:“庆弟接剑!”

常天庆一个跃身,就在半空中接剑、拔剑、下刺一气呵成,对方不敢硬接,避了开去。

常天庆一边应敌,一边叫道:“兄嫂来得正好,别放过了他们!”

“兄弟放心!”周宛萍刀法也是了得,施展开来,竟是游刃有余。

徐信、周宛萍、常天庆各战一条黑衣蒙面大汉,以一对一,加上常天庆又有兵器在手,场上形势立变。

原来,刚才常天庆从后窗跃出以后,这夫妻二人也先后跳出窗外。本来只是后脚追前脚的差别,按说常天庆敌不到两招,这夫妻两人便可加入战阵,用不了等到二十招之后才来助战。这主要是周宛萍一见常天庆赤手空拳,便替他回房取来了长剑。取来后她刚想喊“庆弟,我们来助你!”还未喊出,便被徐信堵住了嘴。

周宛萍见常天庆被围,十分焦急,回看丈夫脸色,竟是一丝着急的意思都没有,不禁大奇。

“信哥,你这是”

“经一日相谈,庆弟不愧有苏秦之才,只是我还想见识见识他的武功。你放心,一俟他不敌,我们再救不迟。”

徐信与周宛萍站处,离马棚足有六七丈远,轻功再好的人,也不可能一跃而至。周宛萍心想,要是庆弟危急,不过在一刀起落之间,我等站得如此远,怎能救他?

周宛萍的心意,徐信不看便知,他笑了笑说道:“你是不是怕路远救援不及,你看俺手中捏的是什么?”

徐信摊开右手,周宛萍看去,那掌中已托着三枚透骨钉,于是心情大定。

夫妻俩注目看去,见常天庆果然身形矫健,轻功、武功都可入一流之列,甚感欣慰。然而,看着看着,周宛萍渐觉摸不着套路,徐信则有些迷惘起来。

“信哥,你看他是什么师承?什么路数?”

徐信摇了摇头:“俺也闹不清楚了。他的前三招,灵活矫捷,仿佛是长白山一带的‘神鹰掌’。第二个三招,圆滑刁钻,又似东海砣矶岛上的‘灵蛇拳’。第三个三招,又变了,凝重沉稳,又像是广陵一带的‘五毒手’······他每三招一个变化,像是拜过十几位师父,但细看之下,又非这些派别的正宗,仿佛他学了之后,又加进了自己的体会和变化。”

“唔,江湖上师门原是极严,这派不能偷学那派的功夫,他如此拜师,岂不是为师门教派所不容?”

“这俺也说不出来,除非他全是偷学,并无师承,这就像,就像”

“像什么?”

“就像四书五经,被一位文士读通了以后,他自己另作了一篇文章,每段每句都似乎有轨迹可循,但这文章又出自他自己的意思。”

“你不是常说,学得太博太杂,反而不易精深吗?”

“也有例外,那就是先打好了极深的内功底子,又必须是个极顶聪明,能使诸家融会贯通的灵秀种子方敢如此。不然,就变成什么都会两手又什么都不是的庸手。”

“你说庆弟已是能融会诸子百家的顶尖高手?”

“虽还不能说精纯,怕已具有这样的基础了。”

“那为妾又有不解了,既然庆弟功力如此精湛,为何在醉客乡酒店差点被寡妇谷的人用‘迷魂大法’迷失了性情?”

“这怕正是他的弱点,他还是童男,少男少女们最勘不破的是情关爱隘。你我若真心助他成功,必须在此处助他一臂之力,切莫要引他误入魔障。”

知妻莫如夫。两人成婚已有一十五年,除周宛萍婚前有一段偷情艳史外,其余并不见她有外心。但徐信总觉得她有些轻佻,加之她对常天庆又过于关怀,徐信心中也有些微酸。宛萍脸色一红,不好意思地搭讪道:“信哥,你这是吃醋了?”

“哼,俺是提醒你,怕你自讨没趣。”

两人正说及此,徐信见一个汉子要去刀劈宝马,这才现身。

紫髯公的徐家力法自成一绝,号称“霹雳刀”,快如闪电,又极准极狠。尽管那汉子的刀法可入高手行列,比起徐信来尚差一筹,十招刚过,就被削下一条胳臂。

周宛萍功力自不如徐信,此时略占上风,但急切中还奈何对方不得。常天庆则想擒一个活口,一时未下杀手,只将剑光牵制住对方。

这客店中原住了不少江湖人物、武林高手,个个都目敏耳灵。听得兵刃击斗之声,已有不少人惊起,围至后院。

就这当儿,那被削掉胳臂的汉子闷声“哎呀”,再顾不得同伴,立即逃跑。另两条汉子一见这架势,知道难有好了局,也虚晃一招,跟着逃窜。

徐信、常天庆觉得这些窃马贼虽然来路不明,行状可疑,但并非生死对头,又伤了他们一条胳臂,且马未盗成,不必赶尽杀绝。于是停步未追,任其逃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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