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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潘安:长得好看,不是你趋炎附势的资本

西晋永康元年(公元300年)的中国发生过两件奇事。

一件是一种奇怪的食物由中国沿海传至日本,做法是将原本以盐腌制的咸鱼改为米饭腌鱼,制成后将鱼和米饭一起食用——谁也不曾料到这种原用于逃难时充饥的食品竟在日本得到了广泛流传,演变成如今大受欢迎的寿司。

这另一件则是,中国历史上最着名的帅哥被灭了三族。日后被拿来作为“帅”的代名词的潘安想不到自己的人生竟会以这样一种不体面的方式结束,当他被以谋反的罪名装入囚车押送刑场的时候,竟发现好友石崇也在同日问斩之列。他看着这位以与王恺斗富而闻名天下的大款举着从日本料理店买来的咬了一半的米饭腌鱼——当时还不叫寿司——正以同样吃惊的神情盯着自己,俩人同时以不可思议的口吻惊呼:原来你也在这里!

帅是可以换水果吃的

若投票选择中国古代第一美男,潘安的得票率应该不会低于在1995年全民投票中获胜的萨达姆。是年萨达姆突发奇想决定搞一次全民选举,将自己设置成唯一候选人并宣布实行等额选举,最终如愿取得了99.96%的支持率。如今再做类似投票,相信认为潘安不帅的人断不会占到0.04%,因为时至今日“貌若潘安”仍然是对男子外貌的最高褒奖,潘安几乎成了“帅”的一般等价物:说到潘安便令人想到“美男”,就像说到黄金,便让人想到钞票一样。

潘安是魏晋时期中牟人(今河南中牟县),字安仁,小字檀奴,南朝刘义庆《世说新语·容止》说他“妙有姿容,好神情”,言语虽少,却将帅哥的轮廓勾勒得清清楚楚。潘安少时便以面貌出众而闻名乡里,每出家门则观者如堵,有邻居对此颇为嫉妒,不满道:帅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

潘安以实际行动告诉他:不能,但可以换水果吃。

潘安是在洛阳读书的时候第一次发现帅是可以填饱肚子的。那时的潘安已经因为太帅而颇有名气,每次出城游玩都会遭遇粉丝汹涌围观,导致交通堵塞,大街小巷被围得水泄不通。不久之后同样着名的帅哥卫玠也享受了类似的待遇,不过卫玠在一次游街中不慎引发规模巨大的打砸抢活动,一代帅哥竟然被人给看死了。

潘安的运气没这么坏,在一次驾车出游时刚好碰到洛阳举行规模盛大的“农产品博览会”,参展的女性听闻潘安要来,激动得几乎晕过去,纷纷讨论见到潘安之潘安长得好看,不是你趋炎附势的资本后应该做出如何举动才能让偶像记住自己。

很快潘安马车行到近前,人们停住讨论,挽起裙脚走到路边,望着马车里露出半个脑袋的潘安,祈祷他能朝自己的方向看过来。路边早已挤满了围观的群众,几个魏晋时期的交警正费力地疏导交通,潘安静坐车中,马车缓缓向前。忽然人群中传来一阵喧嚣,一群人高呼“潘安潘安”,另一群人马上跟上“好帅好帅”,声音响彻云霄。

从农博会上出来的妇女们急了,眼看潘安的马车就要驶出自己的视线,再不想办法恐怕连被喊“滚开”的机会都没有了,于是一扬手,将从博览会上带出来的水果朝潘安的车上扔去,余人纷纷仿效。潘安正要惊呼“不好,有刺客!”却见落下来的是桃子李子杏子,不由惊喜,钻出车来挥手道:让苹果和葡萄来得更猛烈些吧!

后世刘孝标注引《语林》,行文至此,语带羡慕地写道:“安仁至美,每行,老妪以果掷之满车。”同时代的张载、左思受到强烈刺激,毕竟免费的水果谁不想吃——于是两人模仿潘安,穿戴一新驾车出行。虽然左思曾写出超级畅销书《三都赋》并创造了“洛阳纸贵”的神话,不过由于两人实在太丑,每次出门,换回来的都是满满一车石头。

拍马屁的境界

倘是空有外表之美,再加上游街时喜欢拍拍照片,潘安的品位也就算是个普通青年。美男潘安让人服气的还有他的才华——写出《秋兴赋》、《闲居赋》的潘安与魏晋时期一流的文学家陆机齐名,史称“潘江陆海”。《滕王阁序》中王勃气势如虹地写完序文后邀请众人撰文,便是称“一言均赋,四韵俱成,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意思就是说,各位像潘安和陆机那样随意来几下子吧。

潘安的文采与人格在一场高规格的拍马屁竞赛中得到了深刻体现。在他二十岁那年,晋武帝司马炎像1995年的萨达姆一样突发奇想心血来潮,决定亲自冒着高温下乡插一次稻子。西晋国家电视台在第一时间向全国做了现场直播,《西晋日报》除了在头版头条配发武帝弯腰插秧的大幅照片之外,还在副刊版面搞了个“我看武帝插秧”有奖征文活动,面向全国征集歌颂之作。写诗作赋乃潘安所长,遇到这等好事自然不会错过,于是他大笔一挥,书成《藉田赋》。虽然《晋书·潘岳传》中只用了“泰始中,武帝躬耕藉田,岳作赋以美其事”这一句连标点在内18个字记载此事,但对潘安来说可绝非如此简单,因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正是这篇文章影响了他的后半生。潘安用不着像王勃号召的那样洒潘江倾陆海,洋洋洒洒千余字的《藉田赋》便已大功告成。

这是一篇当之无愧代表了人类历史上拍马屁最高境界的赋。

它篇幅虽短,却以华丽的辞藻描写了晋武帝亲自下田劳作的感人场面,歌颂了晋武帝以人为本的崇高境界,表达了自己愿跟随晋武帝向贫下中农学习的强烈渴望。全文充斥着“森奉璋以阶列兮,望皇轩而肃震;若湛露之曦朝阳兮,众星之拱北辰也”风格的句子,在潘安眼中,就连看上去正常不过的田间景色都成了这样:肥沃的农田平坦得像周天子治下的大道,广袤的原野丰腴得如同尧舜居住的京师;近处的田塍直得像秦孝公坏井田所开出的阡陌,远处的田塍更如同《诗经》所称赞的“其直如矢”。

潘安写的原文为“沃野坟腴,膏壤平砥;遐阡绳直,迩陌如矢”。分别出自典故《史记》中“京师膏壤,沃野千里”,“秦孝公坏井田,开阡陌”,及《诗经》中“周道如砥,其直如矢”。

评委们一看此赋用典如神,用语清艳,用意昭然,不加编译即可收录入《马屁经》供后人观摩学习,一致认为应将特等奖颁予潘安。最终就像莫言摘得诺奖之后淘宝上与“莫言”有关的书全部断货一样,阅读潘安的文章也在西晋成为时髦之事,潘安大名旋即声震朝野。

不过乐极生悲,潘安此举表现出的惊人的拍马屁才华引起了其他大臣的反感,大家纷纷觉得,此人拍马屁已臻化境,若与其同朝为官,我等岂有出头之日——当潘安踌躇满志地站在领奖台上接受晋武帝亲自颁发的奖金和证书并接受国家电视台的采访,幻想着自己未来的仕途一帆风顺时,那些冲着大奖而去的大臣们早已心生嫉恨,备好了在武帝面前的构陷之词。最终,潘安被逐出京城洛阳,仕途受阻长达十年之久。不知当写作《晋书》的房玄龄行文至此,写出“岳才名冠世,为众所疾,遂栖迟十年”的句子时,心中是庆幸还是惋惜?

离开京城的时候,潘安怅然若失。

与狼共舞的岁月

此后潘安赋闲十年,一直等到司马炎去世,其傻儿子司马衷继位,潘安才东山再起,在三十岁那年被任命为河阳(今河南孟州市)县令。潘安在任上为官清正,不过十年赋闲并没有让他的政治觉悟有多少长进,这从他在河阳高调筹划的“桃色运动”可见一斑。

为了吸引高层注意,潘安下令以桃花为河阳“县花”,并发潘县长一号令,要将桃花在全县栽种。顿时河阳风景大变,随时出门都可见到去栽桃树的百姓扛着锄头,就像如今出门,随地都可见到男女老少抱着手机一样。而此后每到春来,轻风细雨甫一滋润,河阳便万花齐放,蜂蝶成群,漫山遍野一片桃红,史称“桃色运动”,潘县长因此成为中国最早的花样美男。

也许是花样县令美名远播,也许是“桃色运动”果然吸引了高层注意,公元296年,五十一岁的潘安终被调回首都洛阳,做了京官。昔日翩翩少年如今鬓发花白,饱尝宦海艰辛,更加信服“朝里无人难做官,不靠大树怎乘凉”的真理,乃投靠当时权倾朝野的贾谧,并成了贾谧着名的“二十四友”之一,将昔日拍马屁功夫发扬光大。富豪石崇亦名列其中。潘石二人遂时常守在贾谧门口,一到贾谧出门,看见门口有尘土扬起便开始下拜,留下“望尘而拜”的着名典故。这等谄媚之态连几百年后的唐朝人都看不下去,房玄龄在《潘岳传》中写道:“岳性轻躁,趋世利,与石崇等谄事贾谧,每候其出,与崇辄望尘而拜。”

谈到石崇,还有需要补充的地方。相较于跟潘安一起蹲在贾谧门口拜灰尘,此君更为知名的事迹乃是与晋武帝的舅父王恺斗富。石崇之父石苞在晋武帝时曾官至大司马,在西晋初年的富豪排行榜上名列榜首。虽然石苞临死时将自己的财物分给诸子,偏偏对最小的儿子石崇不分一文,但石崇任荆州刺史期间,却通过“劫远使商客,致富不赀”的手段积累了万贯家财,对蝉联福布斯榜首信心倍增。不料在当年的富豪排行榜上,石崇却仅在王恺之后,名列次席。石崇大为不满,与王恺相约斗富,誓要夺回排名。王恺饭后用糖水洗锅,石崇便拿蜡烛当柴烧;王恺以紫缎设四十里步障,石崇便用紫锦做五十里;王恺用赤石脂涂墙,石崇便用花椒。

晋武帝觉得有趣,决定暗中帮助自己的舅舅,遂赐他珊瑚树一株,高约二尺,枝柯扶疏,世所罕比。王恺用这株珊瑚树向石崇炫耀,不料石崇挥起铁如意将其打得粉碎,对心疼不已的王恺哈哈一笑:别心疼了,你这树都是玻璃碴子做的吧,我昨天在地摊上看到差不多的一棵,价钱不比一个馒头更贵。说着便命左右取来六七株珊瑚树,皆高三四尺,光耀如日。王恺抚然自失,自认富不及石崇,次日在《福布斯》杂志发布通告,认为先前排名有误,石崇才是当今富豪第一人。

潘安之母对石崇事迹略有所知,见儿子跟他一起如此趋炎附势,不由忧心如焚,常提醒他应尽早悬崖勒马,远离政治是非,告诫“尔当知足”。可此时潘安正沉浸于官场的春风得意之中,哪里顾得上母亲的劝告,仍与石崇一起在贾谧门口蹲得不亦乐乎,不久变本加厉,竟亲自参与了罢免太子的阴谋。

其时当权的丑皇后贾南风是贾谧的姑姑,贾南风无子,打算除掉非她所生的愍怀太子司马遹,就让潘安写了一封反书,再以晋惠帝患病为名,将太子骗至别室逼其饮酒,趁他酒醉时命其抄写潘安那封早就拟定的反书。太子稀里糊涂抄完这份潘安为他量身定做的催命符后,马上被“总导演”贾后告发。纵傻笨如司马衷者,看到这样的反书也动了雷霆之怒,立刻将太子废为庶民。鹰犬一般的潘安用他的才华和无耻的效忠,在废太子一事中立下头功。

可惜潘安没有听过这样一句话:站错了队是最大的犯错。人算不如天算,潘安便是这个站错了队的牺牲品。废太子事件发生之前贾南风便与楚王司马玮合谋发动政变,杀死掌管朝政的杨骏,揭开了八王之乱的序幕。不过很明显贾后驾驭全局的能力偏弱,刚一登场便宣告落幕,在设计除掉司马玮、废掉太子司马遹后不久,就被赵王司马伦举兵攻打,贾氏一族被一网打尽。不巧的是,新当政者司马伦的亲信孙秀与潘安素有过节,“孙秀为小史给岳……岳恶其为人,数挞辱之,秀常衔忿”,孙秀趁淮南王司马允发动兵变失败之机,诬告潘安乃司马允同伙,以谋反罪夷灭潘氏三族。

要听妈妈的话

公元300年,帅哥潘安迎来了生命中最后一次出游,不过这次乘坐的是囚车,陪游的乃是自己的父母、兄弟以及侄子侄女——都被装在囚车之中。一样的争相围观,一样的万人空巷,不同的是再没了满车的水果和满街投着艳羡目光的人群。潘安抬头望天,却只看到满天雾霾,世界一片灰暗,不禁感慨道:这PM2.5值似乎又超标了啊!叹息未毕,几粒沙子咯嘣掉进嘴里。

潘安环顾左右,看到白发苍苍的母亲也戴着枷锁即将和自己一起引颈就戮时,之前母亲让自己不要趋炎附势的谆谆劝告浮现眼前,潘安心中顿生伤感,流泪对母亲磕头作别:儿子辜负了母亲啊!一句惨痛的“负阿母!”大约是潘安对悔不听母教诲的最后检讨了。

令潘安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的好友石崇倒是跟自己完全同呼吸共命运,石崇也因为得罪了孙秀而被安上谋反的罪名,并于同日问斩。这位昔日闻名天下的大富豪如今披头散发地跪在行刑台前,手里拿着半截刚从日本料理店买来咬了一半的米饭腌鱼。俩人对视一下,同时以不可思议的口吻惊呼:原来你也在这里!

随后两人一同回忆了昔日蹲在贾谧门口静待灰尘扬起的难忘岁月,共同表达了对孙秀这个得志小人的鄙夷之情,一番唏嘘之后,潘安自我解嘲道:今天我们哥俩可真做到白首同所归了啊。原来,昔日“二十四友”开派对时潘安曾有一诗赠石崇,中有“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两句——潘安本想表达两人友情笃深,日后当一起终老田园,孰料一语成谶,只是如今两人白首同归的不是田园而是刑场罢了。

刽子手大刀抡起,潘安石崇人头落地,溅起的鲜血洒在公元300年一个不知名菜市场的墙上,形状像极了当年贾谧临出门时扬起的灰尘。

据野史记载,巨富石崇被处斩前曾惨遭抄家,家中资财被抢掠一空,唯有一只大保险柜久不能开,孙秀派来的人里有一识货者道:此乃声控锁,密码多用八个字。于是抄家官员轮流猜试:荆州石崇,富甲天下;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王恺斗富,以卵击石……但均不灵。无奈押石崇至此,石崇清清嗓子,对保险柜喊道:清正廉洁,两袖清风!

柜门应声而开!

需要说明的是,石崇临刑前并未和潘安谈到此事,因此作者并不能对这条记载的真实性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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