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暄一阵后,他亲自将王俊民送达西经房。然后,又吩咐侍从:“备办一座酒席,为状元公接风。”
“是。”侍从应声答道。
沐从道又吩咐道:“再去东经房,请主考官杨荆公前来作陪。”
“是。”侍从奉命离去。
过了一会儿,一切办备停当,接风酒宴开始。席间,觥筹交错,酒兴甚浓。
沐从道即兴慨叹,说:“老夫在朝二十余载,才升为三品翰林学士承旨之职。杨大人为官三十年,今为知制诰,也不过从三品官阶。康侯年方二十七岁,即得皇后如此重用,可谓幸甚至哉!”
杨荆公也兴致大发,说:“真乃后生可畏也,康侯前途天量啊!”
王俊民一听,明白这话里有韵,显然在对自己的恭维中,夹带着自摆老资格、轻慢资历短的用意。但温文尔雅、不显山露水的他,顺水推舟,说:“二位大人过奖了。皇恩浩荡,学生难报万一。俊民乃晚辈之人,此番进得贡院,诸事还得仰仗二位大人精心指点才是。”
沐从道一听王俊民如此谦恭,高兴地连忙摆手,说:“康候不必客气。谁不知你才高八斗,名扬四海?到底是皇后慧眼识人,知人善任啊!”
杨荆公也随声附和道:“苍天有眼,后生有幸啊!”
杯来盏去,酒酣人兴,时短话长。一会儿,王俊民不胜滔力,略带醉意。
沐从道见状,说:“今年科考,不比寻常啊。殿试尚未举行!考官言齐便病归西天,致科考无端推迟时日。今新任考官到任,我等将齐心协力,和衷共济,夜以继日,一鼓作气,共促此事圆满成功。”
杨荆公与王俊民齐声应道:“愿戮力同心,不遗余力。”
沐从道面前向杨荆公,递了个眼色,说:“时间不早了,公干紧急,朝廷大事为重啊。咱们饭后稍事休息,乘着酒兴同去秘阁!让康侯及早阅一阅殿试的文卷吧。”
荆公说:“对。事不宜迟,趁热打铁嘛。”
二人遂引王俊民,一起走上秘阁。
秘阁正堂上,摆放着一堆弥封的科考试卷。准备呈送殿试的文卷、名单和呈文,也都摆在书案上。
王俊民注目一望,第一名上赫然写着:张仲。仔细看遍,那名单当中,压根儿就没有许将的名字。呈文后面,沐从道和杨荆公的名字,也早已签署在上面了。
沐从道单刀直入,毫无顾忌,说:“康侯啊,这殿试筹办之事,已基本就绪。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现在就等你一个人再签个押,事情就圆满结束,我们就可以交差了。”
王俊民一看眼前这情形,不啻遭遇当头一棒,顿时目瞪口呆,心想:“果然如此!这不恰恰应验了宰相韩琦所说的话吗?”
他不禁惊愕万分,略带醉意的酒倾刻散去。头脑清醒的他,做梦也没想到,在赴任当天的第一时间内,就这么快地直面难题,短兵相接了。他心中在掂量,顿感事情非同小可。
王俊民稳下心来,不露声色,不慌不忙,诙谐地说道:“沐大人办事,性子好急啊!俊民进得门来,一个进间尚未踏遍,一份文卷尚未阅读,岂敢冒昧签押‘?如此做法,沐大人岂不要怪罪在下,下车伊始,即轻举妄为吗?”
沐从道一听,觉得这话中有拒从不顺之意,心中有点不快,但又感到王俊民说得无可挑剔,难以辩驳,只好哑然失笑,说:“说得对极了,我怎么会怪罪你呢?”他觉得办事不能操之过急,怕欲速则不达,就以公允大度、体贴关怀的姿态说:“谁不知康侯乃务实求真之人啊!如若状元公认为需要重新阅卷,另行选择他人的话,这试卷和名单都在这里,您尽管看。我只不过想让您省点事儿,简化一下程序罢了。”
“多谢沐大人一片好意!”王俊民说着,慢慢地坐下来,注!定神,仔细地阅读试卷。
但见张仲的文章,应说写得也算蛮好的,内容切中命题,语言也很流畅,但立论较为平淡,论证相对肤浅,逻辑性不够严谨,文字的功力也不足。总之,比他在韩府里见过的许将等人所默写的文章,逊色几筹,差距是比较明显的。而今在这贡隔里,许将等人的文卷和名字,竟然不见踪影。
再看那准备呈报皇上殿试的文书,沐从道和杨荆公已分另在上面签署了名字,只等他一个人再补签上姓名,一切就即际完结,万事大吉了。
阅了试卷,看了呈文,王俊民觉得自己好象走进一个别,已经设计好的圈套,自己只有钻进去束手就范一样。他觉得蓍情确实蹊跷,感到这样有限公平,遂情不自禁地摇了一下头,苏出数声叹息。
沐从道坐在旁边,察言观色。他从王俊民的举止表情中看出了他很不情愿、不能苟同的样子,一种不祥之兆顿时掠过心头。
此刻,他最担心王俊民矢口否定这一既定的意见,自己前功尽弃。于是,他想先发制人,以上压下,抬出曹皇后,及早来堵塞他可能产生的不同想法,提前封住他的嘴。于是,便笑着说:“康侯啊,殿试选士之事,昨日我已奏告了曹皇后。她已原则同意,点头恩准了!”
沐从道想以曹皇后这块金字招牌,逼迫王俊民束手就范,好让他明白:“既然皇后都已经恩准了,难道你还敢独出心裁,逆懿旨行事不成?”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思忖:“光‘压’恐怕不行,应当同时予以‘诱’,早点给他个甜枣尝一尝才是。”于是,他随手拿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千两银票,并以皇后的名义进行赏赠,说:“皇后知贡院考官含辛茹苦,这是她对今科主考官们的特别赏赐。曹皇后向来赏罚分明,可是个知好知赖的人。她还说过,待殿试圆满结束之后,还会另有重赏的。”
其实,那银票是张仲的侄儿家里出的贿资,由张茂则转交给曹皇后,让她代为行赏的。
沐从道说着,顺手将银票和签字笔,一起递到王俊民的手中。他笃信权力和金钱的魔力,崇尚“皇权高于一切”,相信“有钱能使鬼推磨”,期望王俊民必定会因此而来个顺水人情。
“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天大的好事啊!今儿刚刚被委以重任,银票就送到手里来,此生真是交了好运了。”面对着这巨额的银票和轻巧的签字笔,王俊民的脑海在翻腾,如同滚
滚波涛。
此时,他才明白了今次科考的内幕是何等的黑暗!同时,也想起了进贡院之前,韩琦大人为什么要语重心长的嘱咐自己,原来这里面真的存在肮脏的舞弊,充斥着金钱的交易。
想到这里,他顿时感到手中的签字笔,重若千斤。他显然知道,自己已处在一个二难的选择之中。他看着试卷、呈文、银票和签字笔,思前想后:“此时此刻,我若轻率地签字,岂非助虐为纣,同流合污吗了如若拒绝签字,岂不要得罪同僚,违逆皇后,自绝前程吗?这,怎么办呢?”
他不想卷人弊案去同流合污,按捺不住心中的义愤,真想象火山一样迸发出胸中的怒气,但转念一想:“简单化的卤莽行事,只能于事无补。要沉住气,审时度势,慢慢地加以周旋才是。”
于是,他藏而不露,不动声色,起身说道:“学生初来乍到,卷子未阅尽,人选不尽知悉,岂敢轻举妄动,贸然行事?另外,有道是‘无功不受禄’,‘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俊民既无功、又无劳,自然这银子取之无名,受之无道,那是万万收不得的。沐大人,您说是吧?”
王俊民一边说着,一边将银票和手中的签字笔,轻轻地放到案桌之上,然后起身离开了书案。
沐从道无言以对,因为王俊民说的句句在理,无懈可击然而,王俊民的这一举动,显然令他始料不及,委实有点尴尬。
但他不肯甘休,心里琢磨:“既然‘压’、‘诱’都不行,那么蕨拿这个年轻人的前程来‘吓’他一下,说不定会奏效。”于是,真又强作笑颜,说:“康侯啊,殿试的文章,按照规定,要由三位主考官共同签署送呈的。朝廷本来已委派了三位主考官,文卷和名单也已经初拟好了,不料太常寺少卿言齐大人,突然身患重病不归,皇后便中途命你充替。这既不违背呈送之常规,更有破格擢拔你这位前科状元之意啊。望你三思,知恩图报啊!”
王俊民一听,自然洞悉了沐从道的良苦用心:“他是在假借皇后之名,打压不行,诱导不成,又拿自己的前程来恐吓我。”他看透了沐从道迫不及待地急于办结殿试一事的用意,于是便借题发挥,说:“俊民深知皇后之大恩。正因为如此,故更应谨慎行事,悉心供职,来不得半点草率和马虎,断不敢贸然造次。这应当是对皇后最好的报答。”
站在旁边杨荆公,一直默不做声地聆听着,见事情陷入侈局,沐从道有点黔驴技穷,这时也上前随声附和,规劝道:“康侯啊,话是应这么说,但科考大局已定,此时你不过例行公事罢了。你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凡事要顺势,千万不要辜负皇后的一片盛意啊。依我看,签押之事不过举手之劳,你就签了吧!”遂复拉王俊民,行至书案前,递笔让其再签。
王俊民心里在琢磨:“不错。这的确是件举手之劳的事,自己也完全可以来个顺水人情,如此则两位主考大人乐意,皇后高兴,自己也许从此会飞黄腾达了,可谓皆大欢喜。此等好事,岂有不办之理?除非傻瓜啊。”
可他根本就不想那样做,心里在想:“眼见这科考有弊,罪在不赦,落笔即落污,乃助纣为虐之孽行也!如此则公平何在?法度何在?官德何在?良心何在?我怎能屈膝谄媚事权贵,见利忘义,亵渎公职呢?”
“唉!真是提笔千斤重,落笔万般难啊。”他思来想去,再度摇头,搁笔离案。但他试图缓和一下气氛,以取得缓冲的时间,便说道:“俊民初来乍到,这字签与不签,全无依据,皆不允当,应容我三思而后行,何必如此之急呢?”
沐从道见王俊民复又拒签,心中十分恼火,心想:“没想到王俊民竟会是这样一个人!原本认为他是个涉世不深的年青新贵,一定会是个见风使舵的“墙头草”,不料却是个不听摆弄的生铁与顽石,居然连皇后的账都不买,真是低估他了。”
沐从道的心凉透了,恨得连牙根都有点发痒,暗自骂道:“不识事务的蠢货,不识抬举的混帐东西!”
但他还是忍住了底火,皮笑肉不笑地说:“康侯啊,签押本是主考官的应履之职,而你却肆意怠慢,难道欲视殿试大事为儿戏,不怕违背大宋王法,玩忽职守,皇上怪罪于你吗?”
王俊民不卑不亢,说:“俊民岂敢!学生进得此门之前,看到御碑亭上写着钦定的《考官条例》,无时不铭记在心。不悉文卷内情而签押,实属作假欺君。今俊民依律行事,我想这叙经地义、无可厚非的事。纵然皇上知晓,想必一定会自有明断。”
沐从道听后,无可辩驳,傻愣在那儿呆若木鸡。王俊民本愠不火的婉拒,绵里藏针的硬顶,令他的如意算盘难如意了。
沐从道看着王俊民,恶狠狠地冷笑道:“康侯既出此言,本官也无可奈何。那就走着瞧吧!”他打心眼里觉得,自己遇到了个棘手的“刺蒺藜”,或“烫手的山芋”。
沐从道悻悻而去,径奔曹皇后那里。
沐从道刚一走,杨荆公急忙走近王俊民,低声埋怨道:“康侯呀,你用律法抵懿旨,胆子也太大了。”
王俊民不以为然,说:“此乃朝廷王法,俊民岂敢藐视?难道皇后不希望大宋律法得以执行吗?即使她知晓我这样做,我想也不会怪罪的。”
杨荆公摇头说:“焉知如此?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王俊民疑惑不解,问:“此话怎讲?”
杨荆公说:“老夫对你并无恶意,只想问你一句:你为什么系在呈文上签名?都生米做成了熟饭,石板上钉钉的事了,你何苦扭着来呢?”
王俊民说:“俊民并非要扭着来。我深知杨大人一片善意!应知我初到任上,理当尽责,最怕失职,岂敢轻举妄为?况且事科取士,事情并不那么简单。”
杨荆公一听,顿生疑间,心里发虚,问道:“有何不简单的啊?莫非你听到过什么闲话了吗?”
“是的。”王俊民点头,应声答道。他深知杨荆公这位老考官一向诚实,处事谨小慎微,便决定乘机发问于他,以便摸清科考弊案的底细,好心中有数。
杨荆公有点惶恐不安起来,问:“外边都有些什么议论啊?”王俊民说:“学生回朝述职时,一路上舆论哗然,说是今年的科考泄密,有人暗中已许张仲为状元,丑闻遍传考场,闹得沸沸扬扬。不少考生默书了试卷,欲公开比试优劣,还有人嚷着要击登闻鼓,踏肺石,上朝告御状呢!”
“啊?”杨荆公听后一怔,顿时面色煞白,头上冒出了冷汗。
王俊民继续说道:“杨大人知道,我大宋朝王法森严,在这种情况下,学生岂敢冒违法之险,失职轻率行事呢?”
杨荆公望着王俊民,连连点头,低声说了句:“原来如此!”
王俊民话没说完,想继续探问科考弊案的来龙去脉,不料杨荆公一阵昏厥,已经站立不住了。
“对不起,老夫一时身体不适,先告辞了。”杨荆公勉强支撑起身子,欲回东经房。
王俊民急忙上前搀扶,说:“待我亲送大人回去歇息。”
“免了,请康侯留步。”杨荆公婉言谢绝了。
杨荆公走后,王俊民即回西经房休息。他卧在床上,回想起白天发生的一幕幕往事,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直至夜阑人静时,他才合上了眼,进人梦乡。
待至初更时分,突然有人来敲西经房的门,并轻声说道:“康侯,请开门。”
“谁?”王俊民感到奇怪,起身边问边去开门,“啊,原来是杨荆公。”
一杨荆公走进门来,低声对王俊民说:“沐大人进内宫去了,老夫夜半前来,有一事相求。”
“杨大人何求之有?有事直言无妨,不必客气。”王俊民说着,请杨大人落座。
杨荆公神态恍惚,表情极度悲伤,言语中夹带后悔之意,说:“老夫做过数任考官,一向圆满无误,可谓功成名就。万万没想到这一次,不经意竟然栽了,却毁在这考官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