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柏河在郢都之中,河水清幽,夹岸杨柳披拂。一艘精巧华丽的舲船荡开清泠泠的河水,欸乃而行。这舲船也叫桂舟,船中央是用上好的柏木做的舱屋,前后均有雕绘着龙凤的舱门,两边厢的窗棂上悬挂着帘子,或蕙草织就,或绸缎制成。
船舱内一个头戴爵弁、身着过膝窄袖红锦缎长袍的年轻公子正在厉声呵斥侍女:“你们这些不中用的东西,我选择走水路,就是让你们多点时间劝劝她,别叫她哭哭啼啼的,闹得花容不整,成何体统?”说完他走出舱门,冲着撑杆使棹的役夫喊道:“慢慢腾腾的,何时才能到达?”仆人赶紧斥骂河中撑着木筏、小木船捕鱼的小民道:“闪开闪开快闪开!耽误了我家少爷的行程,你们还要命不要了?”那些小民们闻言,纷纷避到一边去了。
舲船容与而进,两岸景换物移,不觉已过数重长桥。一刻工夫,舲船停在了广厦林立的北岸码头,早有一乘轩车停在那儿。年轻公子上得轩车,仆役扬鞭,五花马奋蹄而去。
不一会儿,轩车停在了照壁刻有餮饕、一派森严气象的府第门前。年轻公子下得车来,阔步来到门首,随手扔给守门人一块碎银,说道:“快快通报你家主人,说中兽令虞季求见。”那门阍点头哈腰地说:“少爷稍等。”然后急忙进到里边通报去了。
原来这儿就是国舅樊羽的府邸。在占地一亩有余的后花园中,樊羽设了歌舞款待造访的大夫屈巫。歌舞者皆为女巫,共分为三队,一队身着大红长衣,袖口紧束,头戴前有鸟首后有鹊尾的橘黄色锦绣彩帽,双手各持一蛇;一队身着银灰色长衣,头戴高顶细腰的锦帽;第三队形体尤为奇异,扁头大腹粗颈,腹前绘有龙首,侧旁立有龙身,女巫两腿微启,作缓步前行状。鼓乐骤然铿锵鸣响,三队巫女闻乐而动,忽而狂歌劲舞,令人眼花缭乱,低低嘶吼,不辨词句;忽而如龙蛇蜿蜒徐进,叫人不敢轻语。
屈巫知道这是从远古流传下来的踏蛇舞。相传人类大造化主女娲是一条巨蛇,这种舞蹈就是后人祭祀女娲时所用。整个舞蹈弥漫着浓郁的灵异与诡秘的氛围,虽然龙蛇皆系伪饰而成,然而侍立一旁的男女仆人都吓得以袖掩面。屈巫也扭过头去,看向远处的碧树白云。
“怎么,屈兄不感兴趣?”樊羽放下手中之爵,一声哂笑。屈巫回过头来,报以硬涩的一笑说:“我在寻思,国舅从哪里弄来这么奇妙的乐舞?”樊羽得意地笑道:“屈大人倒说对了。除了大王宠信的优孟咱不好弄来,其他的都可以见识见识。”说罢一拍手道:“退下,来个妙曼点儿的。”尽管樊羽刻意隐藏他那粗鄙的习性,但骨子里那乡野的做派一不留神就从言行举止中显露出来。
顷刻间,一群长袖曳地、蛮腰紧束的女娥蹁跹而至,个个灿若朝霞,艳若仙子。屈巫顿时瞪大了双眼。乐声响起,这群女娥舒广袖、摇柔肢,启朱唇、吐玉音,尽是令人心旌摇荡的天籁。
“好!妙!”屈巫不禁击节赞道,“引商刻羽,含商吐角,绝节赴曲,绝纶赴曲,实在妙不可言!”
樊羽原本就是想借盛情款待之机尽显自己的富有与能力,见客人叫好,便如同饮琼浆玉液般兴奋,遂问道:“屈兄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听不大懂,请赐教。”
屈巫也不客气,说道:“咱楚国皆喜高音高调,这‘引商刻羽’既有音律婉转流动之意,又有音调高脆之情。‘绝节’是指箫篪竽等乐器被吹到了最高音,‘绝纶’呢,则是指琴瑟筑之类的乐器被弹拨到了极高处。要和着乐音唱下来,没有金石般的嗓子是办不到的。”樊羽似懂非懂地听着,还不得不点头称善。
屈巫寻到樊羽这儿来,并不是为欣赏什么歌舞。哪知他刚进樊府,就被心情正好的樊羽拉到后院累榭上:“先别谈俗事好不好,我刚弄了一班歌姬巫女,还没来得及欣赏哩,请屈巫大人一同鉴赏鉴赏吧!”随即令仆人们摆上了鲜果、香茅酒。屈巫只能客随主便,不然扫了主人的兴,自己的目的也就泡汤了。正当屈巫要将话题引过去时,门阍匆匆跑来禀报说:“老爷,中兽令虞大人前来拜会。”
一听说虞季也来了,屈巫心里着实高兴,禁不住喊道:“啊,虞兄也来了,太好了!”
樊羽连说:“快请他进来!快请他进来!”
屈巫趁机说道:“恐怕虞季兄前来,不是为听曲赏舞的吧!是不是安排个谈话的地方,我们一同谈谈,岂不更好么?”
樊羽连说:“好好好!那就到书房吧。”
俄顷,三人已经一道坐在了宽敞的书房里。这三人,人称郢都三公子。在郢都,上自朝廷高官大吏,下至黎庶百姓,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虽然屈巫觉得樊羽、虞季轻浮浅薄,不想与他们搅得太深,更不喜国人将他们三人相提并论,但他尚需借助二人之势,偏生二人也不识趣,竟自以为是金兰之交,常常往他府上跑。想不到这刻儿三人竟齐了。
刚一坐定,屈巫就假意说起客套话来:“虞兄是专程来找国舅樊大人的,我还是避开为宜吧。”说着作出欲起身离去的样儿。
虞季忙道:“屈大人别走,咱们兄弟之间还有什么要避讳的呀!”虞季见屈巫也在,心里平添了几分底气,哪会情愿他离开呢?
樊羽连连点头,忙说:“屈兄别走!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世间最难得是兄弟,咱们兄弟好不容易聚到一起,正好叙谈叙谈。虞季兄,有什么话就尽管往外倒吧。”
屈巫也催促道:“虞兄好像面有难色。堂堂的国舅在此,纵然有天大的难事,还愁抹不平吗?”
虞季踌躇片刻,说出了心中的愤懑:“还不是因为那个乡巴佬!”
二人一听,知道他所指的就是孙叔敖。屈巫故意问道:“虞兄所说的乡巴佬,莫不是令尊大人举荐的孙叔敖么?”
屈巫意犹未尽地恨声说道:“这个乡巴佬只晓得跟朝廷大臣、王亲国戚过不去,他就是我等的克星!”
屈巫前来樊府,本也是欲将自己对孙叔敖的愤恨倾吐一番,想商量出个法儿,杀他个回马枪。罚俸三月,籍没采地二百亩,叫他恨得差点咬碎了牙。他说:“乡巴佬正在厉行什么《仆区法》,以朝廷名义发诏书,杀气腾腾地警告说,谁要再将庶民与其田亩藏匿起来,一律视为藐视朝廷大法。总之,他就是要我等没有好日子过!”
这番恨火满腔的话说到虞季心里去了,他心中的火也给撩拨起来,遂将手里的酒爵朝几案上一墩道:“在下就遇到这么一档子活活气煞人的事儿:八家子庄的草民公孙越前些年自愿投到我的门下耕种禾稼,却扯出一番天灾歉收的歪理,不愿交租佃。我派人几次三番前去讨要,他就是死抗着不给。我自有办法治他。他有个女儿长的出水芙蓉似的,任谁见到,都会酥软如泥。往常见国舅身边没有几个像样的使女,我想,何不将她抓来,用来抵债呢?就就……把她接到府里了。正准备献给国舅时,那个乡巴佬不知打哪儿晓得了,竟亲自带着人马寻到我府里要人。大概他也觊觎这女子的国色天香,想夺回去自己享用吧。要不是家父闻讯赶了去,我的府上定会叫他搜个底朝天……”
没等虞季说完,樊羽和屈巫已听得痴了,都暗吞口水,脸上潮红一片,恨不得立马将那女娇娃抱在怀里。
毕竟屈巫是朝廷大臣,还有所顾忌,虽然心里想着,外表还保持矜持。樊羽则不然,连连催促道:“难得虞兄有这份心,快快叫咱见识见识!”
“这个容易,她这刻儿就在贵府门前的车上候着。我真担心那女娇娃一闹起来,叫乡巴佬晓得了,又给抢跑了。”虞季说罢,起身吩咐候在前厅候着的家仆:“快将公孙小婵接到这儿来!前后左右好好瞧瞧,别叫人看到了!”
虞季回到书房,三个人也没心思继续刚才的正题了,有一搭没一搭说些不痛不痒的闲言碎语。三人慢饮了几口醴齐,就听门外叫道:“老爷,已将公孙小婵带来了。”
樊羽惊喜地吩咐道:“快扶她进来!都是自家兄弟,见见无妨。”
书房镂花窗棂上的五彩帷幔已全都拉开,里面十分敞亮。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之后,一枝带雨梨花出现在众人面前。虽然在悲戚之中,却难掩天生俏丽。
樊羽禁不住脱口赞道:“好个美娇娃!比之大王宫中的许姬,别有一番风韵。”
屈巫与虞季不觉望向他,然后相视一笑。樊羽醒悟自己说漏了嘴,好在都是道中人,也不会将此事宣扬出去,遂掩饰地一笑道:“我听说大王宫中的许娘娘美若天仙哩。”
公孙小婵泪水涟涟,掩面啼哭道:“我要回家,劳烦众位好人送我回家……”
虞季粗声恶气地斥责道:“真是不知道好歹!你现在一步登天,到了温柔富贵之乡,一般姑娘做梦都梦不到呢!”
樊羽赶紧吩咐道:“来人,将小婵姑娘送到……这个……我的别馆去,好生伺候。”屈巫与虞季知道,樊羽最怕他夫人,今日恐怕她回娘家了,他才敢由着性子闹出这天大的动静来。
待公孙小婵被带走后,樊羽朝虞季一拱手道:“多谢虞兄美意,不知何以为报!”
屈巫一见公孙小婵的俏模样,心里就有了主意。
虞季正盼着樊羽这么问,遂道:“愚弟现在就遇到了天大的麻烦事儿,孙叔敖率兵丁威逼敝府,第一就要交出这个小娇娘!想必他也看上了她的美色,说不定接着就要借《仆区法》拿我开刀,然后推而广之,遭殃的就不只是我虞季一人了,整个楚国势必翻江倒海,为臣子的怎能不忧心哪!”虞季这般添枝加叶、耸人听闻地渲染,弄得屈巫、樊羽面面相觑。
屈巫知道虞季的用意,故意沉默一会儿,然后道:“这事儿要追根究底,还要怪虞兄的令尊大人。他怎么那么轻率地将一个乡巴佬举荐给大王,并拜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令尹之职?”
虞季苦着脸说道:“既然已经到了这步光景,埋怨也不是法子。到底该怎么办,还请两位大人拿个主意。”
“虞兄也不要为这事担惊受怕,有国舅在此,还有什么不能处理的呢?谁不知道大王有个贤能的正宫娘娘樊姬,她襄助大王治理楚国,功高齐天。樊娘娘的弟弟是谁?你我面前的国舅是也。只要国舅进宫找娘娘疏通一二,天大的事儿也会烟消云散。难道国舅连这点事儿都办不到吗?”
这正是屈巫来找樊羽的真正目的!孙叔敖厉行《仆区法》,不但殃及他的采邑,恐怕还会牵扯出别的事情来,这让他寝食难安。虽然他瞧不起樊羽,但不能瞧不起樊羽的显赫身份。今天他之所以来到樊府,就是来寻求解决的法子的。他这一顶高帽子戴到樊羽头上,着实叫樊羽受用。只是樊羽深知姐姐的秉性,为这事寻到宫里,未必有什么好果子吃。正自犹豫时,一旁的虞季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说:“国舅大人,你你……难道忍心见死不救么?”
屈巫知道樊羽为什么犹豫不决,便轻声哂笑道:“国舅可能还不知道吧,自从大王亲征之后,孙叔敖更是为所欲为。他要将大王诏告全国颁行的大钱恢复成老样子,说小改大只利于大商巨贾,没法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
这一下果然击中了樊羽的要害。自从庄王下令颁行大钱以来,樊羽获利丰饶,如果孙叔敖真的要废新复旧,岂不是堵住了他的滚滚财源?就是屈巫不提复小钱之事,樊羽也已大为不爽。他知道孙叔敖刀刀见血,早晚都会杀到自己身上来,是得找姐姐说说了。樊羽心里恨恨地想:“这个乡巴佬逼税竟逼到我的头上来了!如今大王正在前线征战,名义上是太子监国,实际是姐姐当家。我前去怂恿一番,说不定乡巴佬就会翻船,即使不死也得叫他呛几口水!”想到这里,他说:“我马上进宫找我姐姐!”
屈巫生怕错过这等好机会,急忙言道:“听说孙叔敖正欲颁行《茅门法》,茅门乃王宫正门,今后国舅要进宫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要进宫,就得赶快。”
樊羽眼睛一翻,说道:“乡巴佬还想割断我与姐姐的骨肉之情?休想!我倒要看看到底谁会没有好日子过!”
“那么国舅现在就要进宫?”
“真正气杀我也!此时不进宫,还待何时?”
“那么国舅见了樊娘娘怎么说呢?你总不能直通通地说,孙叔敖专门跟谁谁作对吧?要知道,樊娘娘大公无私,取舍进退,无择于亲疏远近,是天下第一等的贤妃。”
“这……”姐姐动不动训斥于他,他的确有几分畏惧。
“依你说,怎么办才好呢?”虞季也佩服起屈巫来。
屈巫略一沉吟,计上心来,遂道:“虞公子送来的懵懂无知的小娇娃倒是个纡难解危的圭璧!”屈巫此话一出,二人如坠五里雾中。只听屈巫继续说道:“请国舅屏退家仆,听我慢慢道来。”
樊羽立刻对隔得老远的男仆女奴吼道:“还不快滚出去!”
屈巫这才说道:“国舅须有忍耐之心,切莫怀亵玩之意。你二人附耳过来。”樊虞两人倾过头去,听屈巫如此这般道来,顿时眉开眼笑,连连称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