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李享神思恍惚,不知道该怎么办。仿佛藏着一个惊天秘密的女人,坐卧不宁,骚动不安,不四处说给人听听,简直觉得没法儿活。
明摆着,没有一个人赞同不要这个孩子。
孩子,虽然已经在她肚子里了,可仍然和她皮肉脱离似的,她对他没有任何感觉,并不觉得他真的和她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那只是一个负担,或是一个累赘,让她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的小怪物。
骆亦红不再跟她提去旅游的事了。不仅不提,而且连她的电话都不好好接,口气冷淡,匆匆忙忙。仿佛后悔告诉了她自己的秘密,竟无端有些恨上她了似的。
离开学还有二十多天,李享的呕吐,仍然毫无规律,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她没有食欲,也不想外出,曾经想过的,趁潘勇不在时,要尽情做的那些潇洒事儿,比如疯狂购物、通宵不睡、找几个异性朋友一起去泡吧、带女友回家夜宿,或养条狗狗等等,统统没有一点点实现的可能了。
她变成了自己最不待见的模样:老公一走,人就蔫了。
人们常说,穷算命富行善。一旦陷入困境,人最想做的事,就是算命。李享一贯对星座感兴趣,出了这事,每天一早起床,就趴到网上看当日星座,渐成了习惯。她是射手座的,酷爱自由的那种,这天看到星座指南说:令人神往的一日,走出门吧,你会见到你最想见到的人,收获意外之喜。
好几天封闭在家,得到这个指令,内心不由一动,会收获什么样的意外之喜呢?难道有高人,为她指点出一条光明之路来?
赶紧披挂一番,踩着上班的时间,出了门。学校还没开学,她并没有合适的地方可去。站在大街上,看着到处都是匆忙的人流,便有些恍惚。一个女人,街头卖呆总不合适,她没辙了,只好坐上公交,去看满斯尘。
满斯尘别看名字起得沧桑,人却活得很是鲜活。退休后每天的时间,都排得颇为紧密。要闻鸡起舞,要排练合唱,要看百家讲坛,要替人分忧解愁,要打牌打麻将,忙得连买菜做饭的时间都没有。
李享有母亲住处的钥匙,开了门,才发现她果然并不在家。房间里有些凌乱,地上散丢着报纸,床上扔了好几件衣服,看来是出门前换来换去,比比画画,拿不定主意的结果。
房子是老式的单位集资房,长长的走廊,厨房厕所也特小,唯一的优点,就是屋顶高。
一会儿,就听见满斯尘在楼下跟人说话,嗓门颇大,伴随着一阵阵的笑声:“行啊,行啊,下午见下午见,打牌,老地方老时间。”
见到李享,满斯尘并没有面露喜色。她们母女俩经常一两个月不见面,也谈不上彼此会有多想念。
满斯尘总是说,李享是她人生的败笔,就和无数次演出未遂一样,让她牙根痒痒,说不出的懊恼和悔恨。
空有一个女儿的名,却不见她跟自己亲热——她从不想自己为什么不会主动跟女儿亲热亲热,这不,看见李享,说的第一句话竟是:“来之前应该给我一个电话,家里没有人,随随便便就这么进来了?”
“我有你的钥匙啊。”
“那我也有隐私的啊,你这么进来算什么?”
“也没看见什么隐私啊。”
李享不跟满斯尘计较,她们的关系,从某种程度上说,甚至有点颠倒。李享认为满斯尘就是个一直没有长大的女人,五十多岁了,做事说话依然总不着调,爱玩、爱热闹、爱撒谎、爱赶时髦,她的字典里,可从没有什么夕阳红,或是淡定平静之类的老年词儿。
尽管如此,李享还是觉得,怀孕这事,需要听听满斯尘的意见。
毕竟她们是母女不是?
李享对怀孕生子,一直以来所抱的怀疑和恐惧,是和满斯尘的态度分不开的。满斯尘不仅不大喜欢孩子,而且几十年如一日地,总拿自己当孩子。
碰到人生的问题,她永远是这种态度——不是我不想怎样怎样,而是我还没有准备好呢。
正因为如此,她行为做事,就很容易变成这样:
比方,工作时她总是迟到早退,并不是因为家务繁忙、照顾孩子,或是要兼第二份职,而只是因睡不醒,或是想去逛商场。一旦被抓成典型,她就会像小姑娘似的,缩缩脖子,不以为然地笑笑说:“不是我不想好好上班,可我是个单身女人啊。”
再比方,对李享,这么多年,她缺乏耐心,觉得李享就是给她添乱子、添麻烦,使她不能随心所欲的人,她做不到对她无微不至地关心,更别提仔细体察她的内心。对此,她的借口是:“不是我不想好好爱你,而是对你再好,你最后爱的也是别的男人。”
还比方,交男朋友这事。她是一直很想再婚的,也想遇到一个好男人,可某个阶段,为了打发寂寞,也会去做第三者。这个时候,她的理由就是:“不是我不想再婚,而是单身男人太少了,等碰到合适的对象时,我就离开他。”
看到了吧,满斯尘的心态,很不成熟。不仅对李享不怎么负责任,对自己也不怎么负责任。
李享好多年前,就看透了满斯尘的不成熟,所以她才一直不怎么拿她当回事。
但她还是想征求她的意见,这就是亲人的缘故了,无论怎样,都还有所期待吧,李享寻思,说不定满斯尘能说出什么让她耳目一新的观点来呢。
满斯尘的手里,提着早点,小笼包,豆浆,并不问李享是否吃过了早点,自己坐下就开始吃起来。李享早习惯了她不会关心人的这一套,闻着包子挺香,便凑了过去起一个,吃了一小口。
还好,恶心刚泛起来,就下去了。可她的这个小动作,却被满斯尘看见了——可见,她并不是真的不会关心人。
“怎么了?你脸色这么难看。潘勇来电话没有?去那边还好吧?”
“挺好的。”真难得,满斯尘居然想起了差不多关于她的一切。
“那你这么憔悴干什么?”
“哪里就憔悴了?是身体不舒服。”
“生病了还是怎么?是不习惯一个人的生活吧。单身更要过好自己的日子,要有规律,有朋友,有运动,这样才不会心情不好。”
满斯尘难得有机会言传身教,好不容易逮到这个机会,不禁面露得意之色。
李享决定不给她得意的机会,脱口而出:“我是怀孕了,这些天正反应呢。”
“反应什么?”满斯尘明显还没有明白李享在说什么,“有什么好反应的?啊,你说什么,是怀孕了?你们不是一直不要孩子的吗?”
“不小心怀上了呗。”
“潘勇知道吗?”
“知道。”
“他怎么说?”
“让我生下来。”
“他在巴西,你怎么生啊?”
“他在北京,不也是我生吗?”
“我是说他不在你跟前,怀孕这个阶段,你怎么办啊?”
“你说能怎么办呀!”
李享说着说着就烦了,满斯尘的思维方式让她很不舒服,你简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怀孕了,她会责问你为什么不小心。留下孩子,她又要求潘勇回国。李享怎么觉得她话里话外,都不想要这孩子,比起李享自己来,还要抗拒她怀孕的事实呢。
一口一个让潘勇回国,是担心自己会劳累她吗?
其实李享是误解了,满斯尘之所以会为这事紧张,会经常不知道怎么跟李享交流,究其原因,还是这母女俩关系不够亲密,没有那种亲人之间的默契。
她哪里是在推卸责任啊,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帮李享罢了,太亲近了,怕李享拒绝,太疏远了,又怕女儿不高兴。
情急之下,只好扯着潘勇做大旗。
李享说:“得得得,算我白说。你不爱听,我回家去了。”
说着就起身要走。满斯尘不肯,拉住她,终于有了做母亲的样子。“多长时间了?去检查过没有?”
“查了,可能两个多月了。”
“想要生下来吗?”
“不知道,大家都说还是应该留下来。我烦着哪,我可是一点没有想做妈,我不想当孩子他妈,真麻烦。我不会带孩子,不会教育孩子,万一有一天,他会恨我怎么办?”
满斯尘听李享发牢骚,一边点头附和,一边嘴里说着也是也是啊。
看上去,她比李享更六神无主。等听到李享说孩子会恨她,不由一愣:“为什么要恨你?孩子还会恨母亲的吗?不会的不会的,这点倒是不可能的。”
李享望着满斯尘,听她这么说,顿时无语。
满斯尘外表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年轻很多,加上身材一直保持得比较苗条,头发成红色,常常被人拿来当做会保养的典范。她自己也没怎么拿自己当李享的母亲,还经常提醒李享:咱俩看起来,也就像是姐姐和妹妹吧。
既然是姐姐和妹妹,当然也就无法理解孩子对母亲会有什么怨恨了。李享不由得笑了起来,她拿满斯尘真是毫无办法。
“留下吗?我?”
让李享没有想到的是,满斯尘无比干脆:“不要。如果要我说,就不要。”
“为什么?”虽然满斯尘的话,未尝没有说到李享的心里,可她还是大吃一惊,满斯尘怎么就能这么利落地做这个决定呢?
“生孩子太麻烦了,而且万一以后你婚姻不保——这个年代,失婚岂不是件很容易的事——你再怎么嫁人啊?”
李享心里不快。
非常不快。听到母亲说出这样的话来,她就忘了自己怀孕的事,她首先想的是,果真,满斯尘从来也没有喜欢过她,这就是原因了,她并不想生她。第二,满斯尘这么多年没有再婚,原来拿她当了罪魁祸首呀。
“你是不是生了我特后悔啊?”她忍不住就带上了责问的语气。
满斯尘什么也感觉不到,她光顾着实话实说了:“是啊。当初我要不是早早怀了你,可能早就上大学了。老三届,现在做个部级干部,也说不定呢。那时也没人教育教育我,你姥姥没啥文化,哪里能想到那么远。我要是早知道有这么一出,怎么会生你呢。真是的。”
她还抱怨上了!
李享心里那个不自在啊,瞬间就冒出了这么一个念头:跟满斯尘对着干!
她不让我生孩子,我偏偏就要生!就要让她看一看,我李享和她不一样,她怕生孩子麻烦,我偏不怕。她怕有了孩子难再嫁——我又不是她,怎么就非得跟她一样,要失婚不可了?
总之,李享不是满斯尘,而且她对满斯尘的幼稚想法,从没有像今天这么强烈地不认同过。这份不认同,让她陡然下定决心,一定要做一个跟满斯尘不一样的女人!
起码一点,她永远也不会把自己的不幸归结到孩子身上。
这么一想,她突然觉得轻松了很多,就好像很多天堵着喉咙的絮状物,突然清空了。
满斯尘怎么也不会想到,几句劝解,竟让自己成了反面教材,反而使李享坚定了生下孩子的愿望。
她还在继续絮叨呢:“再说了,现在养一个孩子,也忒不容易了。奶粉不安全,蔬菜有农药,你敢给他吃什么?生病了去趟医院,医生不负责,胡乱上药。去个好点的幼儿园吧,几年下来十几万元。稍微懂事点,就得带着去上各种特长班,学钢琴,学书法,不仅父母累,爷爷奶奶也跟着遭罪。我的朋友,家有孙子的,都特别地忙,看在眼里,急在心上,那么小个孩子,负担那么重,说起来都摇头呢。生孩子,太受罪了,不是你受罪,是孩子受罪,到时候你于心何忍?”
能说满斯尘的话没道理吗?
李享之所以犹豫,不也就是因为这些理由吗?
可话从满斯尘嘴里说出来,李享就觉得不舒服,她立马硬生生地顶了回去:“健康聪明的孩子,还是大多数啊。再说了,特长班有什么不好,学点琴棋书画,也是一项本事。我现在还遗憾自个儿没有特长呢,想展示一下自我,都没有机会。”
“你小的时候,是没条件,也没那氛围。”满斯尘说,“但现在的孩子,也确实负担太大了点。”
“我决定要这孩子。”
“啊!”满斯尘吃惊,“刚才不还在犹豫吗,怎么突然就决定了?你可想好了,不后悔?”
“后悔什么啊?孩子是自己生的,有什么好后悔的。”
李享有点给满斯尘上话的意思,但满斯尘全然听不懂。“正因为自己生的才会后悔!辛辛苦苦拉扯大,最后一结婚,等于白给了别人,还不是扔下你一个人!”
“你不想一个人啊?那我搬你这儿来住?”
“才不要!”
李享知道满斯尘,她哪里是在为李享结婚离开她而烦恼,她所抱怨的“一个人”,只是目前没有男朋友而已。要知道,满斯尘单身那么多年,男朋友却一直不断,她自有她的追求和乐趣,才不需要李享腻歪在身边呢。
李享不打算跟满斯尘再唆,孩子是她的,她自会好好怀着他。谁知道呢,也许她还是可以做一个好母亲的,也许她也能生一个很可爱的胖丫头呢。
她问满斯尘:“你一会儿要干什么?”
满斯尘说:“洗洗脏衣服,看看电视,中午吃完饭睡觉,下午打牌。”
“我以后生了BABY,你有空的时候,会帮我照看他吗?”
满斯尘做牙痛状:“你是说什么有空的时候?”
“你有空的时候,比方我有课,或者是突然要出差什么的。”
“不打算请保姆吗?”
“保姆能靠得住吗,你是孩子的姥姥啊,不是更放心?”
“我不知道。”满斯尘见李享表情不正,有点拿她开涮的味道,就不由恼羞成怒,“你明明知道我不会带孩子的,还给我说这个!”
“好啦,吓唬吓唬你。”李享搂搂满斯尘的肩膀,逗她,“跟你开玩笑的,孩子真交给你,我也不放心啊。你肯定会比他哭得都多,对吧?”
满斯尘好脾气地点点头:“可不是,我就是不会带小孩子。否则,当初也不会送你去姥姥家了。”
李享站起身,准备告辞了。
满斯尘问:“预产期什么时候?”
“四月底吧。”李享说,“天气刚好暖和啦,等一满月,我就抱来给你看。”
满斯尘忙不迭地向后退,仿佛孩子已经送到了跟前:“看什么看什么,那么小,又不认得人。”
李享一脸认真地问:“你就是真的不喜欢孩子,对吗?”
“不是很喜欢。”
“那喜欢什么人呢?老人,女人,男人?”
满斯尘听不出李享话里的讽刺,推心置腹地:“不知道,好像都不太喜欢。相比之下,可能更喜欢男人一点吧。女人有什么好喜欢的,自己做女人就受够了,老人?糊涂又胆小,更没什么好喜欢的。”
李享说:“妈,你还真是够直率。”
“我一贯直率,从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的。”满斯尘说,“不管怎么样,你都要想清楚才好。生孩子,可是人生最重大的决定,比结婚还要重大。结了婚,不满意可以离婚,生了孩子,至少没得反悔是不是?”
“那你当初是怎么决定生我的?既然那么不喜欢孩子?”
“年轻不懂事嘛,容易头脑发热。你爸爸那时很帅,又有才,想给他生孩子的,可不是只有我一个。”
李享做了个鬼脸:“真恶心。”
“可不。现在想想,既恶心,又没劲。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希望你不会有我这天。”
“孩子将是金牛座。”李享一边下楼,一边冲满斯尘嚷,“是个会踏实做事的星座,而且天生会做生意,我喜欢!”
“别高兴太早喽。”满斯尘在后面,啪地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