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享第二天一早要上课。不敢当着婆婆面化妆了,只得把口红粉底液什么的装进包里。纵是这样,还是被老太太逮住了把柄。因为她穿了一身套裙、长筒丝袜,还有黑色的坡跟鞋。
统统不行!
套裙太紧,尤其是肚子部分,对腹部血液循环有影响。长筒丝袜化纤材质,而且连裆部分不透气,上午下午都有课,一待就是一整天,卫生吗、安全吗、舒服吗、健康吗、对孩子的发育生长会有利吗?
最可怕的是,居然还敢穿高跟鞋!
又不是明星去拍广告,不过是上课,上的还是历史课,诸子百家,唐宋元明,为什么要穿这么花里胡哨?
李享目瞪口呆:“妈,这是我的工作耶,我除了是一个怀孕妇女,还是一名人民教师。穿戴整洁正式,是最起码的。这和历史没有关系的。”
婆婆不打算让步,态度坚决地:“你年岁大了,怀孕要特别注意安全。穿这些东西,都可能会导致流产。不行,从现在开始,这些穿着要改变。”
李享恨得牙根痒痒,她从昨天就看出来了,婆婆一口一个为了她好,可其实,她根本不在乎她李享的任何想法和感受,她所有的目的,只是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他们潘家的孙子!
她拿她当什么,妊娠工具?
她也是人呀,为什么就不能替她考虑考虑呢?
“我要迟到了呀。”她垮了脸,不打算再跟老太太计较,“明天再说吧,我会注意的。”
老太太却不打算放过她,她似乎认定了只要李享这么着出了门,就会流产在课堂上似的。她屁股一撅,顶住了门,又拉开鞋柜门,让李享自己找双平底鞋来穿。
李享把脚上的鞋子拿下来,递到老太太眼前,尽量耐着性子,说:“妈,你看,这鞋是坡跟的,不是高跟的。是我专门买的,走路稳,也很舒服,要不然你试试?”
“怎么要我试?我的话你听不懂的吗?平底鞋,有还是没有?”
“没有。”
“那你穿我的。”婆婆一把将自己的皮鞋扔了过来,黑色敞口圆头,果真平底。
李享叹口气,拿出一双旅游鞋来,又去房间里换了运动套装出来。这身是平时出去玩时穿的,买的时候,比较紧凑,李享的腰这段时间明显变粗,看上去,很有中年妇女的感觉了。
她心灰意懒,不再答理婆婆,转身出了门。
时间果然迟了,坐到公交车上,她才想起来没有机会化妆了。
一天的课上得很是没精打采,别说学生,同事们都从来没有见过李享如此不修边幅过。她仿佛突然因为怀孕,失去了往日的漂亮、精干和聪明,浑然是泯于众人了。她不再鹤立鸡群于其他女教师了,她和旁边五班有一个青春叛逆期儿子的朱老师、六班丈夫在住院的李老师、高一实验班喜欢打麻将的班主任张栖凤、刚去美容医院做了瘦臂抽脂术的赵晓兰,终于没有什么不同了。
这样的变化,对她的学生,有着更为奇妙的影响。
长期以来,因为漂亮出众有性格,李享的课一直深受学生关注。她有她的粉丝,班上几乎所有的男生都渴望能当上历史课代表。她每堂课穿了什么,有什么配饰,都是课后女生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外表魅力,是她课程具有吸引力的很大部分,可是突然地,这一部分,有水分了、打折扣了、出状况了、不灵光了。
她一进教室门,就感觉到学生眼光中的失望和惊讶,五十多个孩子,无法掩盖的内心一沉,简直让李享都听到了心纷纷落地的啪唧声。
这天上的四节课,她使出浑身解数,说学逗唱,依然没有达到平时效果的一半。她突然意识到,从这一天开始,她的业务要急需提高了。
难怪那些特级教师,最后的下场,几乎都是不修边幅,他们非得把课上得特别牛,才能被学生忽视掉穿着上的随意吧。
这个想法,让李享心里涌上莫名的悲哀。她仿佛看到了自己今后的样子——不不不,她之所以毕业后放弃去大公司、大企业,或是科研单位工作的机会,就是因为学校有两个假期而已。而这两个假期,对她来说,并不是为了备课、做家务、带孩子,而是为了让自己过上超越平凡的生活啊。
可是,她竟然开始琢磨,某一天,面色萎黄、穿着普通的她,在中学课堂里,非得竭尽全力地,才能种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但这还只是个开始,远远不是全部。
晚上,楼梯间里,就觉得空气不对。待进了家门,才知道这股奇怪的味道,竟来自她的厨房。
她大着嗓门刚喊了一声:“妈。”婆婆就从厨房出来了。
头发用丝网盘在了后面,黑色阔脚裤,还戴着围裙。
李享说:“你在做什么呀?”她感觉要吐了,完全说不上是什么味道,真怪了。
“胡椒炖猪肚,”婆婆说,“要先养好胃,才能慢慢吃得下。”
胡椒?猪肚?养胃?
难怪味儿这么大!
李享是正宗的北方人,从小到大,基本上就没有离开过北京。羊杂碎可以偶尔吃一吃,清炖猪肚,还搁大量的胡椒,这是什么做法?
空气中弥漫着说不出的腥味,甚至还有些臭烘烘的气味。她立刻捂住嘴,面露难色。婆婆却装傻道:“怎么啦,工作太累,还是上课辛苦?可不可以请一年假生了孩子再去?”
开饭了,最先端上桌的,是大碗猪肚汤。
而且被告之,从今往后,饭前要喝一碗汤,将是李享必须遵守的新规矩。
猪肚切成了片,汤水白花花的,胡椒味刺鼻,而且,一如既往的,几乎没有盐味。
李享哭丧着脸,说:“这怎么喝呀,总得配点别的什么吧。”
婆婆不快,当然不快,换了谁都会不快的。
那肚子好洗吗?碱水泡、开水冲,再加上炖煮,要费多大的劲啊。她是为了她自己吗?还不是为了李享吗?这是大补啊,她早看出来了,李享胃口不好,胃可是补充营养、保证孩子健康生长的关键啊,能不用心补吗?
喝汤就好好喝汤,还想配什么?她想起自己当年为了保胎,可没少吃一种黑糊糊的中药。做母亲的,不就得这样吗,为了孩子,什么牺牲都肯做,何况还是猪肚汤呢!
可李享喝不下去,她对这种地道的南方口味,完全无法接受。不仅她难以接受,邻居也来提抗议了。有人敲门,一打开,楼上楼下好几家,一起堵着她门问:“什么味道啊,是你们家的吗?”
李享要求吃点辣椒,她说猪肚蘸点辣椒才能吃得下。婆婆像看怪物一样地看着她:“吃辣椒会上火,嗓子发炎,要不要吃清火药?”
典型的南方人思维!
李享反驳道:“北方没有上火这一说的,南方吃辣椒会上火,主要是因为天太热。”
婆婆不同意:“上火就是上火,哪里还要分南方北方。快点吃点,我看着你吃。”
见李享有抵制态度,终于松口,拿了一点盐过来。李享心想,自己非得忍着不行,捏着鼻子,吃吧!
喝了汤,就再也什么都不想吃了。没想到,婆婆又端来了一盘炒韭菜。说孕妇通便,很重要。这道菜,主要就是为这个的。
刚补了胃,就要通便?李享说:“这会不会也太快了?”
婆婆说:“吃了就对了。”
问题不是李享不爱吃韭菜,而是她还是第一次见人将韭菜炒成这样的。几乎是完全长长的一根,切都没有切一下。
“这样吃效果才好啦……”婆婆拖着长音,一副有经验的样子。
“整根放进嘴里?”李享不敢相信。
“是啦,好吃嘞。”依然没有什么盐味。
一顿饭吃完了,李享觉得肚子很饱,可嘴里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吃下。她有种被人掏空了的慌乱,很想吃点什么可口的东西,把这莫名其妙的慌乱压下去。
苹果,是可以被允许吃的。但看电视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开始想瓜子、想话梅、想草莓棒、想米果、想洋芋片、想咖啡冻、想冰激凌……
婆婆是不看电视的,早早进自己房间,念经去了。李享悄悄拉开厨房的柜子,那里还放着一些零食,瓜子、开心果、怪味大豆、酥皮花生……奇怪,没有了?
自己忘了地方,还是被婆婆收起来了?
她猜是后者,今天一天婆婆在家,房间已经收拾得窗明几净,厨房这一摊,她肯定早已经一一审查过了。
她接着在其他几个可能的柜子里翻,到处都没有。那么大一包,她会藏到哪里去呢?电视柜下面?或者是,书房里面了?
正在埋头翻着,身后陡然响起婆婆的声音:“不要再找的啦,我已经全都扔掉了。”
全都……扔掉?
开心果,大包装的,一百多块钱!瓜子,至少还有十袋,批发时每包价钱便宜了好几角呢!花生大豆,是潘勇临走前专门给她买的,满满一大号塑料袋,说放着让她消磨时间的。她全都扔掉了?
这老太太来,到底是来搞破坏的,还是来帮她的啊?
“不让我吃,你也可以吃啊,或者送邻居朋友啊。”李享真的有点生气了,“你就不怕浪费吗,那么多钱,说扔就扔啊。我们也赚的是血汗钱啊。”
婆婆并不生气,到底念佛多年,气量至少是有的。她一字一顿地说:“我当然不能吃了,我吃只会让你更馋。”
又是为了她才做的这么大牺牲。
“开心果花生又怎么了?那是坚果类,吃了对身体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零食吃了会不好好吃饭。”老太太说。李享觉得回到了童年时代,正在被姥姥教训,“一日三餐吃好,比什么都强。你要记住,你是个有孩子的女人啦。”
李享生气,无可奈何,自嘲道:“是的,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婆婆看出她对她的不满,眼珠一转,做妥协状:“我来给你做碗花生汤吃,当宵夜。”
花生汤?
算了算了,听着就没食欲。李享气鼓鼓地回到电视机前,倒了杯开水喝。婆婆却不进自己房间,站在她旁边,又开始了教诲:“电视关掉,早点上床休息吧,电视也有辐射,要小心孩子。”
孩子孩子孩子,为什么她做什么,都先要考虑到他才是应该呢?她李享还是李享自己吗?她还可以吃点自己喜欢吃的食物,看点自己喜欢看的电视,穿点自己喜欢穿的衣服吗?
连这些都不可以的话,她活着的意义又在哪里?
只是为了让这个孩子出生?她真的,就仅仅只是一个营养瓶吗?
第二天的早餐,是鸡汤面,上面卧着两个荷包蛋,还有一小碟青菜。
这合乎李享的口味,她吃得很是愉快。昨晚对婆婆的怨气突然就没有了。原来她还是很用心的,至少比面包牛奶要好吃。
饿了一晚,李享全都吃完了。婆婆也是第一次见到李享吃得这么满意,立刻面露喜色,说:“原来你喜欢喝鸡汤啊。”
李享心想之所以喜欢,只是相比猪肚汤而已。
今天出门前做了一些准备,没有昨天穿得那么随便了,但还是被婆婆揪住了,原因是头发。李享披了长发,婆婆不赞同,非要她把头发盘起来不可。或者最好,剪掉去。
“为什么?”
“长发披在后面,容易热,出汗后,风一吹要感冒。短发就没有关系啦。”
李享再一次语重心长,说:“妈,你说的那是在南方啦。都秋天了,北方哪里会热?我要上课,不能太邋遢了。”
“头发披着才邋遢。”李享早看出来了,虽然老太太说话语气平和,态度也比较安详,但她却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那种人。她绝不会随便放任她依着自己的性子来。尤其是事关怀孕——而她最厉害的一点正巧在于,任何事,她都能联系到对孩子好还是不好上来。
李享找了个发卡,三下两下把头发卡了起来。可一出门,她就把头发又放下了。她猜婆婆一定会在阳台上看着她,于是她挑衅地,一边走一边还甩起了头发。
到了学校,张栖凤主动告诉她说,学校旁边,新开了家超市,副食类打七折,问她中午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李享很吃惊,这之前学校还从没有哪个女同事跟她嘀咕过超市打折的事呢,更别说是副食打折了。就算三八妇女节,全校女老师发超市的购物券,也没人会邀请她一起去消费。大家似乎都心有灵犀,知道即便在同一个商场消费,李享买的东西,也和她们会不一样,她们买香肠、五花肉、小米、红枣、电饭锅,李享买的是果冻、薯片、脆海苔、进口沙拉酱、红酒。
什么时候,竟轮到有人拉她一起去看打折的副食了?
跟怀孕有关吗?是吗?
李享紧盯着张栖凤的眼睛看,终于确定事情就是如此!她怀孕了,她开始穿紧鼓鼓的运动装和平底鞋了,也就被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会对副食品感兴趣了。
去,为什么不去!李享一口答应了下来,就算是有孕在身,就算是对打折的副食感兴趣,她依然和其他女同事不一样。
她就要买点与众不同的东西。
事实上,李享在张栖凤问她的那个刹那,脑子是想了很多具体而实用的意见的。她并不是真的对打折的副食不感兴趣,而是觉得确实很有必要。既然婆婆将所有的零食都没收了,她给自己买点喜欢吃的半成品,总是可以的吧?
于是中午,李享和张栖凤一起去了超市。张栖凤对饺馅颇感兴趣,想一次多买一点,可又觉得下午待在学校里,没有冰箱存放,会不新鲜,于是决定晚上下班时再来一趟。李享才不去看肉和菜呢,她选择了副食里依然比较超凡脱俗的几样东西,全都是真空包装的:八宝饭、小馄饨、打开就能吃的海带丝、泡椒凤爪、卤牛肉、罐头鱼……
在张栖凤这样的俗人看来,这些东西,不是太贵,就是分量太少。果真,一出门,她就把李享手里的收银单要了过去,一项一项对着看,嘴里不停地啧啧。又说:“李享你还真是不会过日子,等孩子生出来,就会知道,买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不合适啦。”
这话李享可不爱听,怎么就是华而不实啦?难道非要实惠,才是过日子?
日子也分档次,要是光惦记着实惠,那只能说明你档次不够高。
她懒得跟张栖凤说什么。
下午上完了头两节课,她就提着东西,兴冲冲地回家了。
婆婆这回见了这些东西,是没有说什么,但也没有丝毫赞同的表示。她只是要求李享先去床上躺一会儿,她晒了被子,新洗了床单,睡一会儿,起来一起吃晚饭。
李享躺在床上,还真是累了,听着MP4,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发现婆婆坐在客厅里正看电视。见她出来,忙说吃饭吧吃饭吧,原来一直在等她。李享就有些过意不去,赶紧道歉,说自己睡过头了。又说,妈,以后碰到这样的事,你就先吃好了。
老太太说:“一起吃,一起吃饭才香。”
先上来的,又是汤。却不是李享早上说好吃的鸡汤,而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看上去有鱼肉,旁边白白的,像萝卜一样的,是什么?
喝了一口,淡而无味到了极点!
李享立马觉得又有些无所适从,刚才舒适的好心情,突然又不那么明朗了。外面忙活一天,怎么回家总是吃这样奇怪的东西,她想吃甜食、红烧肉,再不济,也要吃夫妻肺片!
没有,统统没有。婆婆说:“黄鱼汤,我找了很多地方,才买到的。补气的,要好好吃。”
“那这是什么?”李享指着萝卜一样,却同样完全没有任何味道的东西。
“山药啊,新鲜山药,也找了很久才看到!补气的呀,一起吃。”
“干吗要补气?”李享很怪,难道自己气不足?
“生孩子,是需要用力气的啊。从现在开始,就要天天补气才可以。”
又是生孩子,她能不能吃一点和生孩子没有关系的东西呢?对了,中午买了泡椒凤爪,可以吃吗?
婆婆却说:“哎哟,我收进冰箱里冻着了。太冰了,你不能吃,吃了胃会坏的。先好好吃饭吧,还有蔬菜,多吃点鱼!”
婆婆是吃素的,每餐只要做了荤,就都是该李享吃的。一条鱼下肚,她哪里还有胃口再吃凤爪或是牛肉呢?
就这么着,口里淡出鸟来,她又过了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