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学航空系
(1940—1942)
在长沙临时大学,我报的是机械系。迁到昆明,我在机械系念了三年。那时,西南联合大学有工学院、文学院、理学院、法学院等,分别在昆明的不同城区。我们工学院是在城南,借用了当地的两个会馆,一个是“全蜀会馆”,一个是“彝西会馆”。
那时候在昆明念大学,可不像现在的学校,根本不可能有现在这个条件。我们那时候是流亡学生,教室就在会馆里面,老师在讲台上讲课,后面就是会馆供的菩萨像。我们的宿舍是盐行的房子,用那种煤油桶外包装用的木箱子,六个箱子拼一个床,两个箱子就是一个桌子。你住在宿舍里,八个箱子就可以了。箱子是空的,里面可以放一些书和衣服,真是很艰苦的。
但昆明有个好处,四季如春,穿衣服不用花多少钱。在长沙的时候,学校给我们每人发了一件黑色的棉大衣,很实用,白天可以穿着御寒,晚上可以当被子盖。但在昆明却用不着,冬天穿一件毛衣就可以了。那时候我们买不起袜子,一年四季基本是光着脚,不穿袜子的。
那个时候,我有一个体会,就是一个人的生存能力是非常强的。这个体会就来自这个不穿袜子。
在学校念书时,我们好不容易才有了一双皮鞋,皮鞋后跟是有钉子的,穿久了,皮子磨掉了,走路时间一长,钉子就从鞋底窜了出来,把后脚跟都扎出了血。所以我们经常走走就要停下来,找个石头把钉子敲回去。但后来时间久了,我发现自己的后脚掌居然形成了一个凹坑,好像就是为躲避这个钉子的。你看,人的生命力的自适应能力有多强。
学校里面的生活很艰苦。学校贷款每个月给16或18元钱,交12元伙食费,留下几块钱零用。我们有时很羡慕外面拉洋车的车夫,他们白天辛苦一天,到了晚上,可以把洋车一停,进到小餐馆里面,端着小酒杯喝点酒,要个炒猪肝、炒干巴(菌)吃。我们穷学生即使要解馋,也只能要个炒白菜,如果要个鸡蛋就是很了不起了。像洋车夫那么吃,我们吃不起。
念书的时候,有过这样一件事。那是在大学一年级时,做化学试验。那时候很简单,两个人一组,一个小盘子,还有酒精灯、试管,旁边放着火柴盒,里面有三根火柴,做试验就用这三根火柴。我那次做完试验,把没有用完的火柴连盒一起,很随便地扔进了垃圾桶里。在我们把试验器具送还管理员的时候,管理员问我火柴盒呢?我当时并没有在意,只说了一句,你要那玩意儿干什么?我没有想到,这样的一句话犯了一个大错误,我们的管理员向我们的化学老师报告了。老师把我叫去,问我:“你发什么大爷脾气?”我是南方人,“大爷”这两个字我弄不懂是什么意思。这位老师就是南开大学的化学系主任,叫杨石先(注6),是西南联大的化学系主任,后来当了教务长,解放以后,还担任过南开大学的校长,是我国著名的化学家,现在他已经去世了。我从杨老师的态度、表情看出,这“大爷”肯定不是一个好的意思,于是我马上认错。但说实在的,我并不明白错在什么地方。杨老师接着说:“火柴怎么扔掉了?你不知道现在国家正是抗战时期?这么艰难,火柴来之不易,而你怎么会如此随便地就把它扔掉呢?下次你再扔掉,我就停止你的化学试验。”这下我才知道是化学试验的事情,我连忙检查,并说我马上把火柴找回来,下次绝不会再扔了。在那个时候,像杨石先先生那样的大科学家,对几根火柴都是很珍惜的。
我们上晚自习,图书馆是在一个大房间里,上面挂一盏汽灯。这个房间太小,学生多,经常就没有地方了。怎么办呢?我们就到外面的茶馆里面,花一个铜子儿,要一碗茶。这一碗茶,就可以让你在这里看一个晚上的书。茶馆里熙熙攘攘,吵得很。但我们就是能静下心来读书、写作业。这个本领我到现在还保留着,在家里,小保姆看电视,我可以照样工作、读书,不受干扰。
那时日本飞机轰炸很厉害,简直拿它没有办法。我有一个同学是飞行员,我常常到他那个坐落在郊区巫家坝机场的航校去看飞机,这个航校就是国民党的中国空军杭州笕桥航校,因为战乱迁到昆明的。同时,西南联大学校里有一些杂志,自己也看了一些,益发使自己觉得还是应该学航空。
要说起我是怎样对航空感兴趣的,这中间还有一个故事。
还是在中学的时候,我就听过这样的故事。1927年,美国的一位飞行员查尔斯·林白驾驶一架飞机,从美国纽约到法国巴黎,独自驾机飞越大西洋,成为名扬四海的一个英雄。1929年,我们中国发大水,那次大水也是很厉害的,林白驾驶他的飞机,到中国来救灾。还是1929年,美国的一位海军中校名字叫伯德,乘飞机飞越了南极,轰动世界。从那时起,我就有了“飞机”这样一个概念,还有一个就是“英雄”的概念。
后来知道孙中山先生提出了“航空救国”。那时,我们中国也有很多很出名的飞行员,在国内搞一些飞行和飞行表演。所以,我在中学的时候,就有了这样一个认识。
我想到转系,向学校提出可以在航空系三年级多念一年再毕业。我拿了成绩单,去找当时我们航空系的系主任王德荣先生(注7)。这位老师后来到了北航,是北航飞机系的系主任。我对王先生说了,我要转学到航空系,来学航空。他接过了我的成绩单,但没有表态。
我还有一个爱好,就是喜欢研究昆虫的翅膀,总是爱琢磨,这个翅膀怎么会有双层的、有单层的?昆明的天气好,蝴蝶、苍蝇、蚊子、蜜蜂……各式各样的昆虫,很多。那时我们为躲避日本鬼子轰炸,都是在山坡上、旷野间,根本没有防空洞。我们躲避空袭时总要提着一个兜,带着书本、计算尺,在田野里看书,因为警报过后还要上课、考试。就在田野里,我看到一种鸟,飞着飞着就可以翅膀扑动着停在空中不动。那个鸟的个头比喜鹊还要大许多,我很好奇,感到很奇怪,以后再也没有看到过这种鸟。我有这个爱好,自己收集了一些昆虫的翅膀,觉得很有意思,觉得这其中一定有道理,就用一个日记本夹起来。一个很漂亮的日记本,没有记日记,就夹着这些翅膀,还编上号,1号、2号……这个本子现在已经没有了,“文化大革命”时期被搞丢了。
既有个人兴趣和爱好的原因,又加上日本鬼子轰炸,老百姓受苦啊!所以,我想上航空系的愿望很强烈。
第二次,我就带着自己的这个本子,去给王主任看,我说:“王先生,请你看看这个,这是我收集的。”他接过去看了,连声说:“好、好,行、行、行,你就来吧。”我就这样上了航空系。
西南联大与其他大学有很多不同,其中最主要的一个区别是民主空气很浓厚。我的老师中有一位叫刘仙洲(注8),他是清华大学很有名的教授,是教我们机械原理的。他给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二年级,刘先生从香港过来,他把工学院的学生集合起来,给我们作报告,讲抗日的形势。他讲得非常有激情,讲得我们热血沸腾、深受鼓舞。他说,我们念书是为什么呢?是为了抗日救国。
那个时候,从国外回来的教授,都要通过越南来到昆明。西南联大里的教授,一半以上都是从英国、美国留学回来的。但他们并没有西装革履,而都是一领长衫,像朱自清先生那样。他们薪水很少,很清苦的。让我敬佩的是,他们为了国家,为了抗日,毅然决然地放弃国外优越的环境,受聘在国内这样一所教学和研究条件都很差的学校教书,甘愿过清贫的生活。
还有一位金希武老师,他教我们发动机设计、制造,给我们介绍了国外发动机方面的很多新知识,包括欧洲大战中打下来的德国发动机是怎么回事儿。他总是跟我们说,这些东西,现在是很新的、先进的,但以后会有更新的东西出来。他反复告诫我们,一定要注意阅读一些科学技术方面有影响的杂志、刊物,随时了解和掌握国外科学技术的发展情况。他的这些话也影响了我一辈子。我不仅一直注意看书、看杂志,后来我到沈阳第二研究所主持技术工作,是副所长,也非常注重抓图书馆、档案馆和技术情报室这三件事。我记得,当时在六院范围内还开过现场会,介绍二所这方面的工作。我在二所做的这些工作,现在的同志也觉得是很有意义的。
我们在昆明的时候,师生们还组织起来,利用星期天的时间,下乡到农村,宣传抗日。虽然次数不是很多,但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我在机械系已经读完三年,又从航空系三年级读起,多读了一年大学。
注释
6·杨石先(1897—1985):1929年,在美国获得博士学位。1931年回国,先后任南开大学校务委员会主席、副校长、校长、名誉校长。
7·王德荣(1908—1982):1932年,上海交通大学土木工程系毕业。1935年,去伦敦大学帝国理工学院学习,1937年获得硕士学位。1938年回国后,应聘到西南联合大学航空工程系任教授,不久任该系系主任。1948年8月,他被清华大学派赴美国考察航空教育。1952年6月起,他参加北京航空学院的筹建工作。
8·刘仙洲(1890—1975):1918年,获得香港大学工程科学学士学位。1924年,刘仙洲担任中国在天津最早开办的工科大学北洋大学校长。1931年“九一八“事变,刘仙洲受聘为清华大学教授。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刘仙洲在清华大学先后担任副校长、第一副校长。
注释
似有误。查史,未见有蔡将军1937年赴沪的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