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玛丽晴，在孤儿院长大的盲女，可是她身上却没有一点儿盲女该有的气质。你说盲女该有什么气质？差不多来个四十五度忧伤，带点儿抑郁与阴沉？“呸！你才阴沉，你全家都阴沉！”玛丽晴甩一甩辫子，那副时尚的太阳镜在一张瓜子脸上晃了晃。连装可怜都不会，倔强得像头牛，别说她还真属牛，刚满十六岁。据说她被捡来时是七月七日，不是有首歌叫《七月七日晴》吗？院长就给她取了玛丽晴这个名字。为什么是玛丽这么俗？喂喂，请左拐往外走到大门口，看见了吧？这所孤儿院就叫玛丽孤儿院。你问我是谁？我当然是主角，我的名字很好听，叫安泽，乃玛丽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从小玩到大……
“破安泽！帮我开门！”红白相间的手杖准确无误地敲在他脑袋上。玛丽晴一只手叉着腰，身上裹着假冒伪劣的貂皮大衣，栗色头发用打成蝴蝶结的蓝头巾高高束起，完全就是以下巴示人的女王形象。
“喂，我姓霍！你这头玛丽猪的亲戚！小学毕业了没？”安泽收起日记本，吃痛地摸着头，为什么她每次都能打到自己？明明就看不见。
“我是玛丽晴，不是玛丽猪，也不是它家亲戚！你这个半辈子发音不全的幼儿园毕业生！”玛丽晴连珠炮似的回道，同时威胁地挥舞着手杖，好像那是她的保镖。
“外面下着大雪耶，老姐，你出去干吗？”安泽不情愿地挪动屁股，往窗外白皑皑的天空望去。
玛丽晴转过头，噘着嘴道：“我听到猫叫声了。”
安泽差点儿从椅子上滚下来，猫叫声而已，还以为是多大的事情，再说猫叫关她什么事啊？她又不是春天的母猫。但是叽里咕噜的抱怨只存在于心底，只要玛丽晴想要的，他还能不言听计从吗？看看她那根如磁铁般全天追踪着他的手杖吧。“好好好，我这就开门。要我搀扶你吗，玛丽晴小姐？”安泽打开门，冷风呼啸着刮了进来，他拉紧毛衫，哆嗦着后退了几步。
玛丽晴挽着他的手，不由分说地一把将他推到前头挡风。两个身影就这样在冰天雪地里找一只不知道躲在哪里的猫。
“破安泽，叫两声。”
“喵喵！”
玛丽晴在他胳膊上捏了一下：“你是猫吗？”
“不然你让我怎么叫？”安泽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其实他是被风吹的。再吹，脸都要抽筋了。
“嘘嘘，小猫咪快出来——”玛丽晴捏着嗓子呼唤道。
一旁的安泽憋得满脸通红，忍着没笑出声来。可没想到的是，草丛里动了动，居然真的有一只黑猫探出身子，绿幽幽的眼睛带着点儿高雅的忧郁气质。
“嘘嘘，小猫快点儿过来。”安泽顾不上这奇怪的呼唤声，急忙蹲下身子，学起玛丽晴的模样，要是小猫一回头消失了，他们指不定要找多久。
幸好，那只猫看起来很有灵性，先是迟疑地向前两步，然后快速绕过安泽，朝玛丽晴走去。
“哼，肯定是只公猫！”安泽回头，叉着腰看那对亲昵的伙伴，正疑惑这猫也太容易与人亲近了，只见玛丽晴拍了拍手，将猫抱起。
进屋后，安泽在经过玛丽晴身旁时闻到了一股鱼腥味。他立刻转身跑到冰箱前打开门，痛心地发现自己最爱的鳗鱼松只剩下一个空盒子了。
“玛丽猪！”安泽爆发出一声吼。
玛丽晴坐在沙发里，捋着猫背，朝他的方向噘起嘴，这个动作代表着手杖随时会落下。
安泽憋着一肚子气，坐回电脑桌旁，在日记本里写上：
她不应该叫盲女，而应该叫蛮女。
孤儿院的生活很单调，所以安泽有事没事就喜欢找玛丽晴抬杠。虽然说男女有别，但是他们却住在一起，别误会，他们的房间是这样的：玛丽晴住里屋，安泽住外屋。
玛丽晴虽然眼睛看不见，其他感觉却很灵敏，加上她天生骨子里有股不服输的倔强，生活上并没有多麻烦安泽什么。倒是安泽自己，老想着玛丽晴多麻烦他帮忙，好让她欠点儿人情债，方便他敲诈。
玛丽晴可不是简单的女孩，即使眼睛看不见，她还是能够在孤儿院做双份工作，这一点让安泽很是佩服。且说第一份工作，洗衣服。整个孤儿院所有人的衣服都堆在洗衣间里，玛丽晴敲着手杖，前后左右用手杖量好距离，站在超大洗衣机前，用手杖敲着竹筐里的衣服，一起一抛，衣服就准确无误地落入洗衣机。然后把洗衣液倒进杯子，在手里掂一掂，就知道分量是否合适。自动洗衣机烘干衣服后，玛丽晴只需要用手杖在里面搅一搅，就能把衣服搅出来扔进竹筐里。
洗衣服这件事对她来说已经够神奇了，可更神奇的是她马上要开始的第二份工作——她居然在宿舍门外挂了块大招牌，上面写着“寻回事务所”，下面标注：帮找失物，价值不限。酬金：面议。
二
“喂喂，玛丽猪，你没发烧吧？”安泽捏着下巴，惊奇地看着一脸庄重的玛丽晴。
“啪”，一根手杖敲在他手上。玛丽晴的动作快如闪电，他简直躲闪不及。“想钱想疯了吧你！”安泽晃着刚印上红痕的手。
“一边去！等着看好戏开场吧。”
安泽搓搓鼻头，在旁边的沙发上和黑儿坐在一起。黑儿是那只被捡来的猫的名字，因为玛丽晴说她看见它是黑色的。“你看什么都是黑色的”，安泽差点儿没把这句话吐出来。
没想到，过了一会儿，竟真的有人从门口进来。是一个小女生，比玛丽晴还小。她留着一头浓密的短发，眼神怯怯的。
“这里是……那个‘寻回所’吗？”她微低着头，瞟着玛丽晴和沙发上的黑猫，单单不看人高马大的安泽。
是因为我太帅太耀眼了吧？安泽想着，于是露出一口白牙，手拂前额刘海，装酷装深沉地跷着腿，把脸瞥向四十五度处。
“不好意思，破……那个，安泽，你能先去里屋坐着吗？”玛丽晴把脸转向他，难得好脾气地露出一个说不出意味的笑脸，同时用手杖在他脚边碰了一下。
安泽耸耸肩，面带微笑，很有绅士风度地起身离开。
“请坐吧。”玛丽晴把脸转向门口处，微笑里多了一份善意。
女孩子的目光还是游移不定，小心翼翼地坐在玛丽晴对面的椅子上，似乎在思考着：告诉她真的有用吗？
“别担心，慢慢讲。”玛丽晴双肘搭在桌子上，身子微微前倾。
“是这样的……我把班里的班务费弄丢了。”女孩低下头，揪着自己的衣角。
玛丽晴点点头，似乎丢了的班务费马上就可以找回来，她很轻松地吩咐道：“你描述一下丢失前最后看到它时的情景吧。”
女孩眨了眨眼，听到玛丽晴这么肯定，也多了一些信心，于是她将自己怎么把钱放到书包里，怎么和朋友去了一趟洗手间的过程叙述了一遍，直到上了第二节课，她拉开书包拉链找铅笔时才发现钱不见了。
这期间，安泽从里屋门缝里看到玛丽晴听得一愣一愣的，闭着眼仿佛进入冥想状态。差不多过了三分钟，她才回过神，像睡了一觉似的，精神一抖，装得还挺像一回事儿。
“我知道钱在哪里了。你把钱放进书包里时，书包拉链没拉好，钱袋掉出来了。窗户又没关好，风一刮进来就被吹到桌子后面，被其他人捡去交给了正在门外的数学老师。”玛丽晴一口气讲完，眼睛都不眨一下。
吃惊的不止眼前的女孩，里屋的安泽脖子伸得老长，屁股下的椅子不稳，不小心歪倒了，整个人摔了出来。沙发上的黑儿受到惊吓“喵”了一声，跑没影儿了。
玛丽晴听到响动也不吃惊，双手相抵，向女孩说道：“你先去一年级数学老师的办公室拿回钱吧。这一次不要报酬，不过你得帮我宣传，最好让整个学校的人都能知道。”
女孩张开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于是点了点头，说了句“谢谢”，朝地上的安泽望了一眼，急急忙忙地走出去了。
“哇！你通灵啦？”安泽来不及拍掉身上的灰尘，趴到桌子上，仰望着玛丽晴。
玛丽晴摇摇手指：“No（不）！比这更神奇。”
安泽几乎要把后脑勺的头发挠成鸡窝，不解地问道：“还有什么比你变成神棍更神奇的？”
玛丽晴神秘地一笑，招了招手，让安泽靠近她：“我看到了回——忆——加——长——版。”
“不明白！”安泽把头摇得像拨浪鼓，玛丽晴都能感觉到带出来的风。这次，她不用手杖也能敲到他的头。
“简单来说呢，就是你给我讲述一个回忆，我就能看见你的这段回忆，还附赠回忆之外的三分钟。这三分钟内容可是连回忆者本身也看不到的哦。”玛丽晴得意地解释着。
安泽思考了一会儿，才道：“为什么是三分钟，而不是五分钟、六分钟、七分钟？”
“你干吗漏掉四分钟，想试探我的逻辑吗？”玛丽晴噘起嘴，手杖又在脚边滚动了一下，“我想大概是三分钟热度的关系吧，三分钟之后的事情太遥远了。”
“神人！”安泽握着她的手，“你怎么不早点说你有特异功能！没准我们能去申请国家保护。”
“呸呸，我可不想当国宝。”玛丽晴抽回手，嫌弃地在裤子上擦了擦。末了，才转回身说道：“我也是刚发现的，好像就是从捡到黑儿那天起，我就能看到了。之后我试了几次才弄出点儿名堂来，如果别人把回忆描述得太简单，我也看不到任何东西。当然，我也没忘了测试下时间。”
“三分钟？”安泽举起三根手指，“这样也能让你找到赚钱的方法，真牛！”
三
雨季来临，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像是缠绵不断的蚕丝，没完没了地下着。
安泽把日记里的“郊游日”划掉，写上“郁闷日”。
“丁零零、丁零零……”宿舍里的电话也像外面的雨一样没完没了。
“喂喂喂，这里是寻回所，周末不登记，周一请早。”安泽闷闷不乐地回话，说完就要挂了，却听见那头传来一声叹息。
他心里一动：“你有什么事吗？”
电话里又是一声叹息。过了一会儿，传出一个女人喑哑的声音：“是……玛丽……玛丽晴小姐吗？”
安泽撇了撇嘴，他这么man（男人）的声音也会被听成小姐？刚才的好奇一下子消去一半：“我是玛丽晴的助手安泽。你找她有事吗？我可以代为转达。”安泽瞄了眼在沙发上睡着的玛丽晴，她抱着黑儿，打着呼噜，看起来累坏了。
“这个……”对方支支吾吾，似乎不太想说。
安泽实在没耐心了，想要结束谈话，电话里却传来这么一句：“三万，我给你们三万，明天请到我这里来好吗？”
安泽瞬间睁大了眼睛，扶了扶快掉在地上的下巴，艰难地问道：“您在哪里？”
“我明天派司机去接你们。”对方说完就挂了。
安泽颤抖着手放下电话，还在怀疑刚才是不是把三百或者三千听成了三万。难道真的是三万？他深呼吸两口，朝脸颊扇了两下，果然是疼的。
“玛丽晴！玛丽猪！快醒醒！”安泽使劲地推着玛丽晴。黑儿朝他挠了一爪子，他也没在意。
玛丽晴被吵醒，窝着一肚子火，摸索着就要挠人，简直跟黑儿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难怪有人说，猫养久了都像人，养猫久了都像猫。
“玛丽晴！中奖啦！”安泽凑到她耳边说道。这招是很久以前学到的，当时他八岁，她九岁，一起瞒着院长到校门口买了一张刮刮卡，玛丽晴说如果中奖了，她就不会被领走了。那时候，每天都有许多人来孤儿院领养孩子，玛丽晴总是躲在安泽身后，她害怕离开安泽，也害怕离开孤儿院熟悉的环境。安泽刮开奖券，喊了这么一句话。可是玛丽晴并不知道，当时那张奖券上写的是“谢谢参与”。
玛丽晴果然一下子清醒了，伸手拍了一下安泽的头：“笨蛋。”
安泽嘻嘻笑着：“你才是笨蛋，我们真的中奖了，刚才有个电话，说要给我们三万！三万啊，老姐！”
“我知道嘛，不是三百、三千，而是……三万？”玛丽晴这下子完全愣了，刚才的心不在焉立刻被这个数字给揉碎，重新拼凑成“惊愕”两个字。她吞了吞口水，举起三只手指：“三……三万！”
“是啊！玛丽猪！”安泽居然轻而易举地将她抱起来，旋转了一圈。如今的安泽早已成长为高大的少年，而她却还是那个小身板的女孩。
翌日一大早，安泽就被汽车喇叭声给吵醒了，他抓起床头的闹钟一看，还不到7点。天啊，到底谁这么找打，就不能顾及下孤儿院那些砖都快要掉光的危房吗？
“破安泽！”玛丽晴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带着万分不耐烦。
“不是我放的屁！”安泽嚷道，怏怏地起身去开门。睡眼蒙眬中看见一条长长的黑影，不对，那不是黑影，那是——加长版林肯车！
“你好，我是来接玛丽晴小姐和霍安泽先生的司机。”穿黑西服的中年男子礼貌地欠身。
“请等一下！”安泽顾不上礼貌，“砰”地把司机关在门外。他匆匆跑到里屋，像失火了一样大喊：“起床！玛丽晴！快点儿快点儿！司机来啦！加长版林肯车！黑西服！”一边说着一边拉起玛丽晴，又从厕所里拿来两支牙刷，一支塞在自己嘴里，一支塞进玛丽晴嘴里。他几乎来不及仔细刷牙，漱了口便走到衣柜前，翻箱倒柜找衣服了。
玛丽晴自己洗了脸，倒是没有安泽这么着急，还到外屋啃了两口面包，再到卧室穿了条简单的连衣裙。
“霍安泽先生，别摆弄了，你的衣服就那么几件。”猜到安泽在镜子前，玛丽晴慢悠悠地说道。
安泽总算穿上一套去年参加圣诞节晚会时的银白色礼服，他还在犹豫要不要打领结，脑袋被玛丽晴的手杖敲了一下，只好决定不打了。
房门重新打开时，司机还是那副恭敬的模样，安泽却已经穿戴整齐，面貌焕然一新，深蓝色头发被梳得一丝不苟，墨色眼睛也格外有神，配着那套礼服，还真有种贵族王子的范儿。
“请小姐、先生上车。”司机开了车门，看到玛丽晴手里的手杖时，礼貌地伸出手臂，“让我搀扶小姐上车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