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佑几个人心里不断思量，却没有注意到，一直伺机逃跑的小桃此时一脸见了鬼的表情，死死盯着阴妃的眼睛，而身体已经不受控制一般，走到了她面前。
“你刚才说什么？”
阴妃被她的突然上前吓了一跳，刚要喊人抓住她便听见从小桃口中吐出两个字，两个人离得极近，小桃又刻意压低了声音，因此除了她，其他人都未曾听清楚。
阴妃顿时张大了嘴。
“你……你刚刚……”阴妃刚要问出口，却发现现在这儿根本不是说话的地方，却再顾不得怀疑，一把抓了小桃的腕子，疾色说道，“你跟我来。”
阴妃一边往内殿走，一边下了命令：“谁也不许跟进来！”
小桃刚刚跟她说的话，却是在重复她不小心说漏嘴的两个字——颜灵。
颜灵是曦颜季氏族人间口口相传的一个传说，族人极为信奉，人们每每说话时，总爱提到颜灵，就像是吃饭喝水，已经变成了一种深入骨髓的习惯。
直到后来季氏被灭族，因怕仇人发觉，小桃才强行改了自己的说话习惯，十年下来已经很少再提起，然而今日却不想能在一个深宫妃子的口中听到，不可谓不震惊。
阴妃一路拉着小桃进了自己的寝宫，将所有宫人清出后，快速关了房门，转过身来，看向小桃的目光里又多了一分审视，冷声问道：“你刚刚说什么？你到底是谁？从哪里来？”
一连问了许多问题，神色却显得越来越慌乱。
却也是这种反应，让小桃顿时明白了，她也许确实是除了自己以外另一个活在世上的族人！
“我……我姓季。”
闻言，阴妃顿时一个踉跄，几乎要站不住，眼圈也微微泛红，而手上却一刻不停地解开了自己的腰带，露出后腰上的一片皮肤。
一只半掌大，翩跹欲飞的红凤顿时出现在小桃面前，线条流畅，纹理纤毫可见。
那是曦颜季氏的族徽，每个族人成年当天，都会由族里的长辈亲自为他们文上，男子为墨色，女子则是朱红色。
小桃鼻头顿时一酸。
手不自觉地便向前伸了伸，小心翼翼地触碰到了那只凤凰。
事隔十年，她隐瞒了自己的出身，自己的信仰，以及所有代表自己身份的一切，却一刻都未曾忘记过，那些枉死的族人与整个季氏一家的仇恨，本以为就要这么一个人孤零零地背负着所有的秘密一直走下去，直到找出当年灭族的真凶……然而现在，她才知道，原来，她还有同伴。
何其幸运。
又是何其欣喜。
鼻腔的酸意再也控制不住，小桃仰起头，感觉到有湿热蒙上整张脸。
四
待小桃缓缓将深埋在自己记忆中，如何被灭族，自己又是如何被救下的情形细细讲来，阴妃脸上的表情已经近乎恍然。
“怎么……会这样？”她伸出手指将小桃脸上的泪轻轻拭去，而后重重叹息一声，将小桃紧紧搂进怀中，哽咽道，“我成人礼后便离开了族里入宫为妃，这些年消息闭塞，竟是不知会发生这样的事……好孩子，一切都过去了……”
靠在她的怀抱里，小桃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这么多年，除了师父，小桃便再也没从别人身上感受过。而今阴妃轻轻拍着她的背，像是安慰自己的孩子那般，小桃那颗包裹在坚硬外壳里的心，微微颤着。
是的，一切都过去了。
她抬起头，离开阴妃的怀抱，想起刚才自己哭鼻子的情形，脸不由得红了红。
“对了，我还没问你，你怎么会跑到宫里来，而且扮成了十九娘的样子，害得我差点儿把你抓起来……”阴妃抿嘴一笑，忽然像是刚刚想起来，立即轻声问她，语气里倒是关心大过责备。
小桃脸上羞意更甚，忙将自己入宫的目的与阴差阳错被认成兰陵公主的经过挑重点告诉了她，并未隐藏半点儿。
在小桃的意识里，阴妃是自己在世上仅存的亲人，也是除了师父以外，她最该信任的人。
阴妃听闻她入宫的目的，倒是微微沉吟下来，但不过片刻，就像是下了决心一般，双手扶住小桃的肩头，神情严肃起来，说道：“小桃，你听我说，我入宫也有二十几载，却从未听说过你说的这味药材，但既然你说它曾被收入过国库，想必也能找到蛛丝马迹。但如今你也看到了，宫中高手如云，哪怕你现在顶着公主的身份，想进国库也是根本不可能的。而陛下又是极疼十九娘，他若见到你，定会一眼看穿，到时候，才是真的危险了。”
“那该怎么办？”小桃从不知宫内情形，如今听她这么一说，焦虑便立即涌了出来。
“我有个法子，你且听听，”阴妃小心地观察了下她的表情，声音一时间放得更为轻柔，建议道，“国库你进不去，但我却可以想办法从里面取东西出来，你看这样可好，由我在宫中为你寻找那药材，而你……”
她说着便顿了下，脸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见她这样，小桃只略作沉吟便明白过来……
当即一笑，主动问道：“娘娘可是需要我践行方才五皇子的提议？”
阴妃双目顿时一亮。
和聪明人说话点到为止就够了，两个人只一个眼神便已达成了协议。再从内殿出来的时候，已是言笑晏晏。易凌风和五皇子李佑莫名其妙地对视一眼，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弄得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听闻两个人已达成协议，虽不知阴妃为何会改变心意，但见二人俱是闭口不言，便也没再询问。李佑便按照原先的计划将安排好的事项告知小桃，只等明日一早便由她代替兰陵公主前往吐蕃。
冒充公主前往吐蕃，若是被他人知道，可是欺君的罪过，因而四个人并未召集其他侍卫跟随保护，只拜托了易凌风一路保护小桃。
因第二日便要出发，心知小桃和易凌风二人定还需准备些什么，李佑便再不打扰，直接派人送二人回去。待到宫人侍卫全部离开，易凌风才终于问出了一直缠在心口的猜测。
“你和阴妃认识？”
小桃闻言，脸上立即浮现一抹笑容来，心道易凌风也不是外人，更何况他的父亲，也就是自己的师父，是知道自己身世的，于是便再无隐瞒，将阴妃是自己族人的事情告诉了他。
谁知听到她的解释，易凌风脸上却透出了一抹古怪的神色。
“你说她是你族人？”虽语气极淡，但小桃还是分辨出了他语气中笃定的怀疑，甚至还夹杂着一丝不屑，小桃心下不由一动。
“怎么？难不成你也知道我们曦颜季氏？”
易凌风摇摇头，终将那丝不屑抹去，见小桃清亮的眸子正一动不动地打量着自己，忙别开眼，但那片刻的慌乱，还是没有逃过小桃的眼睛。
“我当然不知道，”他掩饰性颇浓地轻咳一声，转移话题道，“天色已经不早了，既然明天还要赶路，那就赶紧休息吧。”
说着看了眼床边的八仙桌，转身在椅子上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继续说道：“我在这儿待一晚上，明日一早我们就出发。”
说着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随后用手腕撑着头，闭上眼，没一会儿呼吸便绵长起来，竟是已经睡下了。
小桃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片刻，稍后便也在床榻上躺下去，偶尔翻个身，很快也睡了过去。
夜幕之下，周遭景色越发显得静谧起来，直到窗脚一处灯花，“啪”的一声忽而爆开。
坐在桌边已入寝的易凌风，瞬间睁开了眼。
床上小桃依然睡得极沉，易凌风试探性地轻轻叫了她两声，见没有动静，这才放下心来，转身出了大殿，只片刻身形便消失在夜色中……
来去不过半个时辰，易凌风从原路折回，脚步轻点着走入内殿，反身关上门，神情略显疲惫。
“你回来了？”
平淡无波的清凉女音从身后响起，易凌风按在门上的手顿为一抖，整个人就僵在了原地。
身后传出从床边到门口的脚步声，声音的主人缓缓靠近他，在易凌风绷紧的呼吸中凑过头来，围着他慢慢转了半圈。
“果然是去了阴妃那儿……”小桃伸出手指了指他领口处的衣襟，语调里带了一丝讽刺，冷声说道，“你怕是忘了，凡是精通易容术之人，为了模拟出相同味道的胭脂水粉，定是嗅觉极敏锐的，你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大半夜等我睡着偷偷跑出去一趟，回来时身上却带着阴妃内室熏香的味道……易凌风，你们到底隐瞒了我什么？”
易凌风缓缓转过身，对上小桃毫无波澜的眸子，双唇动了动，却依旧什么都没说。
小桃被易木头这种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噎了一下，气得几乎要冷笑出来，忙坐回桌边将杯中凉茶饮尽，这才压下了整晚被耍弄的火气。
“好，你不愿意说，那我说！白日间我被侍卫误认成兰陵公主带走，却不见你的踪影，那个时候你便已经和李佑达成了协议，我说的可对？
“晚上你在宫中遇到我，并带我去了集贤殿书院，也是你们提前安排好的，可对？
“你明知那集贤殿书院焚烧的香料有毒，却偏偏中了招，甚至还打翻了油灯引来侍卫，就是为了让李佑出场救下我，让我欠他人情，而后又不得不在形势所逼下答应他的提议，你们到底在算计什么？”
一道道凌厉的质问咄咄射向易凌风，小桃每说一句话，他攥紧的指节便更白上一分。
“你……相信我，我从没想过要害你……而且，李佑已经答应过我，绝不会伤害你……”
小桃的质问已经换成了冷笑。
“刚才你出去那会儿，我才终于想清楚，之前是我被蒙了眼，还认为你们都是可以相信的，现在才发现，原来真正傻的是我，相信你？易凌风，你联合别人做戏引我入瓮，甚至被揭穿却也不愿告诉我原因，你凭什么要求我相信一个身上藏着那么多秘密并且算计过我的人？”
易凌风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低声保证道：“我……我不是故意要隐瞒你，只是有一些事情，我需要弄明白，但是你放心，这次去吐蕃，我已经再三跟李佑确认过，绝对不会有什么危险，你……”
“你觉得我是因为怕了？”小桃重重将杯子落回桌面上，嘴角渗出的笑显得更为不屑，讽道，“你放心，我季梓桃虽不是什么顶天立地的大人物，但至少也是说话算话的，既然我答应过你们，那就绝不会反悔！”
见他面上郁色更重，小桃忽然失了和易凌风周旋的心情，直接从桌边站起来，重新躺回床上，闭上了眼。
这次，却是真的睡着了。
两个人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友谊与信任，在这一刻，瞬间土崩瓦解。
注 释
[1].十九娘：唐朝称呼年轻女子为“小娘子”，兰陵公主李淑为唐太宗李世民第十九女，因而亲人称呼她为十九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