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凉的戈壁上，头顶是厚重的云层，即便如此仍然遮不住阴霾后面泛红的天空。大风刮得人脸颊生疼。
茫茫荒原上只有飞沙走石，不见丝毫绿色。风中卷来浓郁的血腥味，还有野兽永不停歇的嘶吼，数只形状怪异的生物在云层中盘旋着，像是搜捕着大地上一切可以猎杀的猎物。
空旷，荒凉，孤独。
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啊？
眼睛里传来锐利的疼痛感，谢麒宇捂住眼睛，以为是风沙迷住了眼睛，惹得生理性的泪水不断从眼底涌出来。
迷蒙的水光雾气中，他好像看到一抹绯红色的身影站在戈壁最高处，宛如浴血的骑士，周围是炫目到刺痛眼睛的色彩，是蝴蝶！
等他勉强能睁开眼睛之后却发现自己站在教室里，周围空无一人。
是……梦吗？
可是前一刻那种真实的疼痛感和呼吸间涌入的血腥味却浑然不像是梦中。
谢麒宇忽然想起之前捉到的蝴蝶，却发现原本挣扎不休的东西此刻已经变成一团黑色的灰烬。
他吃惊地怔了怔，有些不相信只是短短一瞬，原本还鲜活的蝴蝶竟然已经变成了这样。
究竟是怎么回事？
回忆着之前的“梦境”，谢麒宇却隐隐有了猜想，或许那根本不是他的梦。
那是……蝴蝶的梦。
收拾好书包，谢麒宇推开教室的门走下教学楼的楼梯，满脑子都是刚才的那一幕。他在“梦中”看到的一切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呢？如此荒芜，如此凄凉，以至于不像是人类的世界，至少那种绯红色的天幕完全不是地球该有的样子。
“我的家也在真理界……那并不是个多么美好的地方，不如荒诞界这么和平。那里的天永远是充满了阴霾的，没有日夜，刮着的风里都是妖怪的血腥味，我只在王都见过这里这样湛蓝的、清澈的天空，真美。可是即便如此，我还是想回家……”
“点翎……”谢麒宇想起了那个曾经扎住在配电房的“巢穴”中的妖怪少女，以及她口中的属于妖怪的家乡真理乡。
真是和方才的幻象一模一样啊。也许那真的是属于妖怪的国度吧。
谢麒宇一拍脑门儿，就觉得有点儿眼熟呢。顾妄在送点翎和飞鸟回真理界的时候曾经打开过两界的界门，他从空间的缝隙中曾经匆匆瞥到过一眼那个世界的样子，可不正是幻境中的模样？
想通了刚才的境遇，谢麒宇总算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脚下的步子也不由轻快了起来。
楼道的转角处忽然传来一声高亢的叫声：
“你到底想怎么样！”
是童小琪的声音。
谢麒宇不由停下了脚步。在他的印象里这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女孩子很少说话，也只有和白铃在一起的时候才会偶尔搭腔几句，更别说像现在这样大喊大叫了。
“你看到我的时候好像很惊讶。说说看，你到底看到了什么。”是顾妄的声音。
童小琪一声不吭。
顾妄又说：“你最好小心……你的眼睛。”
“你想怎么样？”
顾妄嗤笑了一声：“我是没兴趣，但是总有贪婪的家伙会喜欢，你可要当心了，也许某天一觉醒来，你就发现自己的眼睛在睡梦中被挖走了。”
谢麒宇敲了敲楼梯的扶手，童小琪一下子抬起头，脸上还有没有掩饰好的惊慌失措。
“跟我来。”谢麒宇上前几步拉起童小琪的胳膊往另一条走廊拐去。临走前不忘警告地瞪了顾妄一眼。顾妄无所谓地耸耸肩，舌头舔了舔尖尖的虎牙，笑容里满满的不怀好意。
童小琪踉跄了几步，闷不吭声地跟上了谢麒宇的步子。
“你没什么要对我说吗？”谢麒宇找了个没人经过的地方，转身问童小琪。童小琪低着头，半长的刘海儿遮住了她的眼睛，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如果你听见了，离他远点儿，他不是好人，不……他根本……算了，当我没说。”童小琪磕磕巴巴地说了一句，又低下头闭上了嘴。
“如果你想说他不是人类的事情，我是知道的。”
童小琪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
谢麒宇自嘲地笑了笑：“我也是最近才知道这个世界上是真的存在妖怪，还不是我们概念里的那种。”
说着他指了指走廊顶上的路灯：“在我看来，这个灯上满是蜘蛛网，还有不少蜘蛛在爬来爬去，是吸收电力转化为光能的妖怪。那边的那个广播喇叭上有个像是喇叭花一样的妖怪，是吸收电能转化为声音的妖怪。你眼里的世界也是这样的吗？”
童小琪歪着脑袋打量了他许久，最后默默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之前你……”
“我和你不一样。那种弱小的妖怪我是看不见的。我所能看见的妖怪都很厉害。它们……想要抢走我的眼睛。”童小琪捂着自己的右眼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温柔和坚定，“绝对不会给它们的，绝对！”
走廊另一头传来路人聊天的声音，童小琪转过身：“别告诉白铃，你也最好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再见。”
“等等。”
童小琪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有麻烦的话可以来找我。”
童小琪像是没听见一样，没做任何表示，转眼就消失在了走廊拐角。
谢麒宇揉了揉额角，真是个特立独行的女孩子啊。
回到家已经比平常晚了，母亲苏娜可已经烧好了饭菜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听到开门的声音高兴地说：“麒宇回来晚了呢，我们开饭吧。”
晚餐诱人的香味传来，谢麒宇咽了咽口水：“好香！”
就在谢麒宇狼吞虎咽的时候，电话铃响了，苏娜可放下筷子去接电话。房间里隐隐约约传来她温柔的声音，还有轻轻的笑声。
谢麒宇见怪不怪地继续吃饭，心里隐约猜到这大概是父亲的电话。一种难以自制的烦躁感堵在胸口，让他觉得难以下咽。
十几年没见过的父亲，对他来说不啻于一个陌生人。他甚至觉得母亲早就该提出离婚了，何必为一个这么多年没见过的男人浪费自己宝贵的青春。
只是有时看到苏娜可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翻着两个人年轻时的照片，脸上幸福又思念的笑容时，他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喂，愚蠢的人类，你知道修冰箱的电话号码吗？”
谢麒宇回过头去，一只长尾巴的傲慢兔子趴在冰箱上郁闷地问他。
“抱歉，我可以帮你问问妈妈。”谢麒宇淡定地回答。
将冰箱的制冷系统作为自己居住的“巢穴”的兔子型妖怪鄙视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她就被吓死了。”
“我当然不会告诉她这是一只没有冷气就会死的兔子问我的。”谢麒宇镇定自若地说。
“嘁，总之要快点儿把冰箱修好了。”
“等等，我有个问题。你知道有什么妖怪会让人做噩梦吗？”谢麒宇总算找到了一个可以和他交流的高等级妖怪，立刻抓住询问的机会。
“你知道地球上有哪个人种喜欢吃大蒜并且对生姜深恶痛绝吗？”兔子不屑地摇晃着尾巴问道。
“不知道。”
“那就好了，妖怪的种类那么多，我怎么可能记得过来啊。尤其你说的还是一听就让人觉得等级很低的妖怪，像我这样的大妖怪怎么会在意这种小蝼蚁呢。”兔子傲慢地说。
“其实你只是想说你没文化，所以根本不知道吧。”谢麒宇拆穿了它。
“啊啊啊啊，闭嘴闭嘴闭嘴！愚蠢的人类！”兔子大为恼怒，那条迥异的长尾巴一下子竖得笔直，像是受到了惊吓的猫。
谢麒宇忍不住笑了出来，那揶揄的眼神使得兔子愤愤地爬回冰箱去了。
其实妖怪有不少都是很有趣的家伙，比如住在冰箱里的兔子，还有飞鸟和点翎他们，如果顾妄也算的话……嗯，确实，也是个很“有趣”的家伙。
苏娜可终于打完了电话，饭菜也快凉了。谢麒宇已经吃完了，却还坐在桌子旁。
“今天没作业吗？”苏娜可端起碗筷问。
“啊，不急。冰箱坏了吗？”
“嗯，我已经打电话了，明天会有人来修的。”
苏娜可在吃饭，却一脸的心事重重。
“妈妈没什么要和我说吗？”谢麒宇问。
苏娜可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你爸爸快回来了。”
不算意外的话题。谢麒宇叹了口气，尽量用不那么冷淡的声音应了一声：“哦。”
“麒宇……”
“我要去做作业了，下次再说吧。”谢麒宇有些烦躁地打断了苏娜可的话，低着头匆匆走进房间关上了门。
靠在门背上，他长长出了口气。
还是……很讨厌啊，一想到要面对突然归来的陌生的父亲，一种忍不住想逃避的念头就挥之不去。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夏季的流感病毒一下子席卷了整个校园，走廊上、教室里，到处都可以听到咳嗽声。谢麒宇甚至觉得自己都快看得见空气里涌动的病毒了。
白铃也不幸中招了，现在一天三四杯热水，整天昏昏欲睡。
最让谢麒宇担心的是，蝴蝶越来越多了。
整个校园里随处可见蝴蝶在到处飞舞，穿过玻璃窗进入教室，伺机寻找着下手的目标。那些病中的人似乎更没有抵抗力，也更容易被蝴蝶盯上。
但是在这间教室，情况却完全不同。
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在碧蓝的天空下向教室飞来，谢麒宇支着下巴看着它越飞越近，却不由同情起了它……
“刺啦”一声轻响，窗外的蝴蝶像是遇上了一层看不见的电网，瞬间被烧成飞灰飘散在空中。
又一只。
谢麒宇回过头去看顾妄，他看向窗外，转着手上的笔，笑得一脸的愉悦。
恶趣味。
撕了一张纸条，谢麒宇写道：“你做了什么？”
顾妄看到字条后挑挑眉：“有虫子飞来飞去看着很讨厌。”
“虫子到底是怎么来的？”
“谁知道呢。”
谢麒宇看着顾妄龙飞凤舞的字迹，不由叹了口气。明明知道却不肯说，却又不像浑然不关心的样子。他真搞不懂他到底是想做什么。
好不容易放学了，谢麒宇下楼去车棚推车，出了校门却看到顾妄站在花坛边上，双手抱胸靠在树边。
“走吧。”顾妄见他来了，转身就走。
“去哪儿？”谢麒宇一时间没跟上他的思路。
“你不是对那些蝴蝶很感兴趣吗？当然是去看看到底是谁敢在我的地盘上兴风作浪。”顾妄不满地看着他。
“……”真是唯我独尊又我行我素的家伙。
虽然腹诽着，心里还疑惑为什么顾妄要叫上他。但是出于无法抑制的好奇心和对蝴蝶骚乱的担忧，他还是紧跟上顾妄的步子，一路往城郊走去。
“走起来太慢了。”顾妄嘟哝了一声。
“喂，你不会是想用什么奇怪的方式赶路吧。人类不欢迎看到UFO（不明飞行物）从头顶飞过，也不喜欢看到武林高手在屋顶上飞来飞去哦，你可别乱来。”
“据我所知，人类可是有着和实力不相称的好奇心的家伙。”
“但是对于不科学的玩意儿，人类可是敬而远之的。”
顾妄嗤笑了一声：“可是这不是很可笑吗？人类自以为是的科学其实根本就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这个世界大到星球小到原子，无一不是生命体，就连你脚下踩着的这块土地也是活的。人类的视野实在是太狭隘了。”
“星球？”谢麒宇被他的说法吸引住了，不由重复。
“嗯哼，你以为地球是什么？那可是游荡在浩瀚宇宙中的一个巨大的妖怪。不要用你脑子里对妖怪的定义来限制我们，妖怪只是一个称呼而已，其实我更喜欢用‘法则的衍生物’来称呼自己。”
“我不太明白……”谢麒宇困惑地说。
顾妄的心情似乎不错，这从他难得耐心的解释里可以轻易看出来。
“这么说吧，‘法则’可以说就是一种自然规律，而所有的生命体都是遵循自然规律诞生的，比如不断挑战法则的人类，比如遵循本能的动物，比如法则的衍生物妖怪，也比如现在还不被人类视为生命体的AI（人工智能）——在我看来，一切具备自主思考能力的东西都是高等生命体，虽然你们人类并不这么认为。”顾妄嘲讽意味的笑容轻飘飘地挂在脸上，像是一张虚伪的假面，“妖怪是遵循法则的生命体，存在法则才存在妖怪。举个简单的例子，贝尔发明了电话，电话的运作原理就是一种‘法则’，因为有了这样的法则，所以才有了寄宿在电话中的妖怪。虽然贝尔本人可能并不清楚，但是从他发明出电话的那一刻，他已经和真理界的女王陛下签订了一个牢不可破的契约，这个契约从真理界召唤来了妖怪，妖怪们遵循法则的引导，确保每一个‘巢’完整的电话都可以使用。”
最后，顾妄总结：“创造，原本就是一种魔法，了不起的魔法。”
谢麒宇听得入神：“点翎也说过类似的话，每个发明家都是了不起的炼金术师和魔法师。妖怪真是很有趣的生物啊。”
顾妄瞥了他一眼：“很可惜，身为法则的衍生物的妖怪与破坏法则的人类注定是敌人。”
谢麒宇有些尴尬：“也并不是每个人类都是这样的。”
顾妄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用愤怒而尖锐的眼神瞪着他：“你不是妖怪，自然听不到同类的哭泣。你脚下的这片土地无时无刻不在发出悲哀的呻吟，还有你头顶的天空，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被削掉皮肉，抽干鲜血，注入令它痛苦不堪的毒物。人类抱怨着酸雨和雾霾，却不知道这是妖怪哀恸而永无止境的泪水。”
“对、对不起……”
下意识的道歉并没有令顾妄的脸色有一丝一毫的回转，先前还算融洽的气氛仿佛只是他的错觉。总觉得……顾妄身边的气场比刚开始更冷酷，却也更孤独。
谢麒宇远远地推着车跟在他的身后，夕阳下，那个来自异乡的妖怪的背影，透着无穷无尽的孤寂，以及不为人知的怨恨。
不知不觉间两个人已经走得很远了。到了郊区之后，在空中飞舞的蝴蝶明显增多了，顾妄抛接着自己手上的打火机，毫不迟疑地向某个方向走去。
“你确定蝴蝶的主人在这里吗？”谢麒宇看着越来越偏僻荒凉的景色，有些不确定地问。
“你可以不跟来。”
顾妄一句话就堵上了谢麒宇的疑问，谢麒宇无奈地叹了口气，掏出手机给母亲打了个电话，说是晚上有同学请吃饭，所以要晚些回家。顾妄回过头揶揄地看着他，一脸诡异的似笑非笑。
“干嘛这副表情？”谢麒宇被他看得心慌。
“没什么，只是觉得没法理解人类。说谎，很有意思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