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抓住了杜欣的手。杜欣的手,冷得像冰。杜润秋正想说话,这时候,他忽然发现脚下的水生出了一股极大的吸力,杜润秋从小就在江里游泳,也不是没见过漩涡,但这个漩涡(如果是漩涡的话)吸力强烈得惊人,杜润秋几乎连叫都来不及叫,就被卷进去了。
他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里。
一种他从来没有体验过的黑暗。
还有一种极端的寒冷。仿佛置身于冰窖的寒意。
杜润秋很难说清那一瞬间的感受。他觉得在这片寒冷刺骨的黑暗里,他仿佛呆了很久,像是几天几夜。但是,又像只有很短很短的一刻。他觉得自己是在跑,但是,跑应该是要费力气的,他却觉得自己身轻如燕,几乎像是飘浮在水面上。按理说,这种全然的黑暗里,他是不可能辨清方向的,但他就好像知道路似的,轻车熟路地在往前走。
突然前,他看见在黑暗里有一团白光。杜润秋定睛看去,那是一个穿白衣服的女人,正在他前面走。
“杜欣!”杜润秋本能地叫了出来,他感到自己的声音很古怪,简直不像是从喉咙里发出来似的,好像很远很远一样。
那个女人没有回头,依然在急急地往前走。杜润秋再仔细一看,这个女人不是杜欣,杜欣是直直的长发,可这个女人是披肩的卷发,还挑染了一点色。
是晓霜。
杜润秋追了上去。他去拉晓霜的手臂,把她拉过来面对着自己。
“晓霜,你为什么不理我……”
回过头来正对着他的,却不是晓霜。那是张极其美丽的脸,对这张脸,杜润秋并不陌生。
被他握住手腕的这个女人,竟然是他在月牙泉里发现那具女尸。
可是现在,她却是活生生的。眸珠乌黑晶莹,流转生辉。肤色晶莹如玉,娇嫩如玫瑰花蕾。
杜润秋发出了一声惊呼,本能地想松开她的手。但这个少女却一把反握住了他的手,她的手柔软而纤细,但却像一把铁钳,竟让杜润秋挣脱不了。
“别走……”
那少女的声音很动人,细细的,柔柔的,十分娇媚。不过,就算杜润秋一向标榜“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这时候也吓得实在不轻,他用力一甩,总算把那少女紧抓着他的手甩开了,返身就往来的路跑。
其实也并没有路。只是一片黑暗。什么都没有的黑暗。
杜润秋大叫一声,突然地,他看到了光亮,刺目的光亮。当他的眼睛适应了这种光线之后,他的身体也马上有了感觉——冷。入骨的冷。
“秋哥,秋哥,你没事吧?”杜润秋听到了晓霜的声音,先是很遥远,很模糊,然后变得近而清晰。他眨了好几下眼睛,晓霜焦急的脸,终于慢慢地在他面前清晰地出现了。她正握着杜润秋的手乱摇,嘴里还在嚷着:“秋哥,你醒醒啊,你别吓我啊!”
“好冷……”杜润秋首先咕哝出来的两个字就是这样。随即,一床厚厚的毛毯搭在了他的身上。杜润秋马上用他那冻僵了的手臂抓住毛毯,把自己裹紧,但他仍然上下牙齿打架,格格作响。
他已经发现自己浑身都湿透了。
“你疯了吗!怎么一个劲地往泉水里冲!”屈渊埋怨着,“你知不知道这时候的水有多冷?都结冰了啊!你真是疯了,得了肺炎也是活该!”
杜润秋对他的斥责充耳不闻。他看着丹朱,努力地张开嘴,艰难地说:“丹朱,我看到杜欣了。她就在泉水里……我……我是去追她的……”
“杜欣?”丹朱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你看到杜欣了?”
“对……我去追她……”杜润秋回忆着,“然后,我就像是被漩涡吸进去了一样……一片黑暗……一点光都没有……我看到了晓霜……可是,晓霜回过头来的时候,她……她变成了那个……那个死去的女人……死在月牙泉里的女人……”
丹朱深深地注视着他。她的眼睛里,有股难以言说的表情,可以形容为“喜悦”。“秋哥,你的八字果然是不一般。你果然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我能……看到……什么?……”杜润秋的牙齿还在打架,说话仍然不利索。
丹朱微微一笑。“就是你刚才看到的啊。你不会真认为杜欣还活着吧?”
杜润秋瞪着她,忽然,他竭尽全力地狂叫了起来:“你们说杜欣已经轮回往生了,那我刚才看到的是什么?鬼吗?你们究竟还隐瞒了我多少?!”
喊完这几句话,杜润秋头一歪,也晕了过去。
他悠悠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医院。医院的一片白,和特有的“医院味儿”,是绝对不会认错的。杜润秋一动,就发现自己正在输液,他叹了口气,喃喃地说:“有这么夸张?我真肺炎了?”
晓霜正趴在床沿睡觉。杜润秋也不忍心去叫醒她,左右看了看,把自己身上的被子掀起来,想披在她身上。
他这一动,晓霜就醒了。她抬起头,看到杜润秋在帮她盖被子,脸上掠过一丝十分柔和的表情。
“秋哥,你别动,你还在输液呢。”
杜润秋又叹了一口气。“我没事,输什么液?当我是病号啊?”
晓霜伸了伸舌头。“谁叫你不顾一切地往结冰的泉水里冲啊?还在里面游泳?”
杜润秋瞪圆了眼睛。“什么?我在里面游泳?”
“是啊!”晓霜一本正经地说,“那泉水其实挺深的,我们就看到你走到了月牙泉最深的地方,然后开始在里面像只瞎了眼的鸭子一样乱游!屈渊水性很差,不敢下去,我和丹朱都怕冷!结果,你自己反而朝岸上游过来了,我们就七手八脚把你拖上来啦!”
杜润秋想象了一下当时的情景,自己也觉得好笑。“真有这么夸张吗?哈,哈,其实我是在跑呢,一直往前跑!最后……对了,最后我是在往回跑!”
晓霜看着他。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眼神变得沉重起来。“秋哥,你看见了那个死在月牙泉里的女人,是吗?”
“……是啊。”杜润秋喃喃地说,“我总觉得……我不是第一次见到她了……她究竟是谁呢?她……她在叫我,她抓住我不松手,她……叫我别走,就像是在哀求我似的……她认识我?……可是,我真不记得我见过她了……可是……我最开始见到的,是杜欣啊……”
“……秋哥,你见到的,只是你所想的。”晓霜轻声地说,“你一直想着杜欣,所以,在月牙泉,你看到了她。那是个阴阳交汇的地方,会发生很多不可思议的现象。杜欣是真的已经不存在了,她死了。放不下的,只是你自己的心……”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声音里有种浓浓的苦涩的味道。杜润秋呆呆地看着她,忽然觉得心里有些莫名的愧疚。他正想开口说话,只听病房的门一响,屈渊领着两个人走了进来。
这是一对中年男女,穿着都很朴素,满脸风霜,看起来相当苍老。但两个人的气质都很好,满身的书卷气,杜润秋看了一眼就能确定这两个人一定是搞什么科研项目的学者。
果然,屈渊介绍道:“这是冯教授——这位是李研究员,他们两位目前的课题就是月牙泉的奇特现象。”
“我是冯至善。”那男人伸出手,跟杜润秋握了握。他又说,“这是李悦,我的妻子。”
杜润秋笑。“原来是夫妻档。”
冯至善和李悦都微笑。屈渊说:“他们有些问题想问你。”
杜润秋笑着说:“不会是想追究我踩进月牙泉里的事吧?我真的不是有意的。要罚款吗?”
“要罚款那也是景区的事,我们只是研究员。”冯至善微笑着说,“小杜,你今天是为什么要冲进月牙泉里呢?那可是零度以下的温度啊!”
杜润秋一时间还真不知道如何回答。难道告诉这两位研究员,他见到一个已经死去的女人了?他望了一眼屈渊,屈渊正在一个劲地给他使眼色,只可惜杜润秋实在不知道他这眼色代表的是什么含义。
“哈,哈,哈,其实,是我眼花了,产生了幻觉,以为水里有人呢,而且是我认识的人。所以,哈,哈,我就跑进去了……估计是昨天晚上没睡好吧!”
屈渊一副要昏倒的模样,杜润秋这才明白屈渊的眼色是要自己胡乱说个谎糊弄过去,但为时已晚了。
李悦和冯至善却完全不觉得他的话有什么问题。冯至善十分认真地问:“那你跑进水里后,看到什么了?”
这次杜润秋知道说谎了,连忙说:“哎呀,我都不记得了,我这人挺怕水的,虽然会游,但还是怕。于是我就在里面乱游啊,狗刨啊,最后不知怎么的居然还游到了岸边上。唉唉,这三个人也真是,没一个下来救我的,万一我淹死在这弯小小的泉水里,那可真是冤啊!”
他看到屈渊很满意地在冲他眨眼睛,看样子屈渊觉得他的谎说得很完美。只听冯至善慢吞吞地说道:“小小的泉水?呵呵,小杜,那你可就错了。别看这是一弯小小的泉水,那死在里面的人,可为数不少啊!”
杜润秋大吃一惊。他狠狠地瞪了屈渊一眼,意思是你居然没告诉我这些?屈渊回瞪了他一眼,杜润秋暂且不忙跟他计较,连忙问道:“难道月牙泉里面,死了很多人?”
“每年都要死人。”冯至善摇头说道,“死的都是些怎么也确认不了身份的人,也没有人来认领,当然也破不了案,每次都不了了之。”
李悦抱歉地朝屈渊笑了一下,她看起来是个非常有修养的女人。“对不起,屈局长,我们不是怀疑你们的工作效率。”
屈渊也一副笑脸。“哎,不管怎么说,破不了案,总是我们的失职。不过……我也是今年才到这里来的,说实话,对这事,我也不怎么清楚。我也想破这一系列的案子,也查看过档案,但是我还没有一点头绪。”他顿了一顿,又说,“看样子,两位应该知道些我所不知道的吧?”
冯至善呵呵地笑了一声。“我们只是研究员,不是警察啊。”他又有意无意地瞟了晓霜一眼,似乎觉得她在这里有点碍事。杜润秋立刻说:“她是我的好朋友,我们一起来的。”
李悦温和地笑着,说:“没关系,没关系,反正都不是什么秘密,谁都知道的,大家都来讨论一下比较好。”
杜润秋指着自己手臂上插着的吊针说:“可不可以把这个取掉?我没事啦!”
晓霜看了看,还有大半瓶。“没事啦,秋哥,针都刺进去了,你就乖乖地输完这瓶吧!你就躺在床上听,有什么不好的?”
杜润秋拗不过她,叹了一口气,在病床上坐正了。“好了好了,我洗耳恭听。这月牙泉以前究竟发生过些什么?”
冯至善长得相当的黝黑憨厚,这时,他的眼里也露出了一丝近于神秘的神情。“就跟你这次看到的一样,每年都会不定时地从泉里浮上尸体。可是,这些尸体都不是溺死的!”
杜润秋实在忍不住了,对着屈渊大叫了起来:“你居然不告诉我?!”
屈渊尴尬地咳了一声,对着他继续猛使眼色。杜润秋再一想,倒也是,这属于“内部机密”,当众指责屈渊不告诉自己这“内部机密”,好像是过分了一点。
冯至善又说:“这些尸体来得非常奇怪,就像是凭空出现在水里的一般。我跟李悦一直研究月牙泉的特殊现象——风沙不至,千年不枯——我们想到,这些尸体也许是从月牙泉的源头来的……”
“月牙泉的源头在哪?”杜润秋打断了他的话。
这个话题,问得两位“专家”同时一耳。李悦微笑了一下,说道:“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回答你。对于月牙泉的源头,有三种说法。”
杜润秋问:“哪二种?”
“第一种说法,月牙泉附近有一条叫党河的河流。很久以前,这党河改了道,大部分都被流沙给淹没了,只留下了一小段。这一小段就是月牙泉。月牙泉有地下的暗流不断补充水源,所以千年不涸。”
杜润秋点点头。“第二种呢?”
“第二种说法,是认为月牙泉是一个风蚀湖。”
屈渊问:“什么是风蚀湖?”
李悦说道:“顾名思义,就是风蚀洼地随着风蚀作用的加剧,达到潜水面深度时,在新月形沙丘内湾形成泉湖。”
这串名词太过专业,屈渊和杜润秋都听得一愣一愣的。
“第三种说法……”李悦顿了一顿,“这月牙泉实在是太像一弯新月了,简直不像是自然生成的,倒像是人工雕饰过的一般。加上在古籍里,对月牙泉有‘沙井’的记载,所以,也有专家认为,月牙泉是被人工开凿出来的,它的下面事实上是一口非常深的井,月牙泉只是最上面的表象。”
晓霜眨着眼睛,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要在荒漠沙山里开凿一处像新月一样的泉?有什么用意吗?”
李悦微笑。“如果我们什么问题都能解释了,那就不用留在这里研究了。”
杜润秋往枕头上一靠。“哎,说了半天,最后我们还是不知道月牙泉的源头在哪里!两位,听你们的意思,是不是认为那些浮尸有可能是从月牙泉的源头飘出来的?所以你们来问我,在沉到水里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发现?”
“是的,我们就是为了这个来的。”李悦温和地点头,殷切地注视着杜润秋。“你能提供给我们一些线索吗?”
杜润秋摇了摇头。“对不起啊,两位,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摊了一下手,“我——很不中用地昏过去了。”
李悦和冯至善似乎都很失望,但并没有什么表示。两个人寒暄了几句,就告辞了。门一关上,杜润秋把手臂上插着的针头一扯,揪着屈渊的领口就叫:“你!屈渊,你这个家伙,你居然瞒着我!”
屈渊把他的手拨开。“我瞒你什么了,我还没来得及说而已!”他叹了口气,“事实上,我也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
杜润秋气恼地倒回在床上。晓霜小声地说:“秋哥,你把针头拔掉,手出血了啦……”她拿了纸巾,帮杜润秋擦掉手背的血迹,动作又是温柔又是细心,惹得屈渊在旁边有点嫉妒地说:“杜润秋,你好艳福啊!”
“哼,你当然享受不到了。”杜润秋得意洋洋地说,然后把脸一沉。“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