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清朝科举考试的规定,必须在通过县试、府试和院试后,才能成为秀才。朱德家里没有钱,幸亏仪陇县城离大湾只有70多华里,凑了一吊钱,也就勉强能参加考试了。当时,朱德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也都赶来送行,大家一句又一句地叮咛朱德一路平安。头上梳着长辫的朱德,肩挑简陋的行装,同席先生的儿子还有几个同学一道,步行到仪陇县城,参加县试。这是朱德第一次离开养育自己19个年头的家。
第二天,朱德一行先到城东的县署礼部验身。报名时,他改用“朱建德”的名字。而后,他们又一同去逛街。
县城的街道已年久失修,高低不平的石板路扭曲着向前延伸。街市上倒很热闹,沿街店铺挑出的破旧幌子,五花八门;小贩们坐在路旁高声吆喝着,箩筐里装着青菜、豆腐、猪肉、鸡鸭等等;空场上还有几个艺人在耍把戏,人群中不时传出喝彩的声音……初次进城,朱德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新鲜,不时地伫足,总想看个仔细。然而,他更想知道,在这小城之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第三天,科举考试开场。经过几场笔试,朱德自我感觉良好。发榜的结果,朱德顺利地通过了县试。在1000多个考生中间,他的名字列在前20名。这是他自己不曾料想到的。通过县试,并且取得这样好的成绩,这在朱德他们家乡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事情。不但全家高兴,乡亲们都很高兴。在这以后,家里就下了决心,即便是借钱也要支持他继续读书,继续应试。
这年秋,朱德又与几位同学结伴到顺庆府(今南充市)参加府试。顺庆,是仪陇等8县的府治所在地,地处嘉陵江西岸,是川北地区水陆交通和经济的中心,距离仪陇县城300多华里。朱德第一次走出大山,看到如此开阔的地界,一切是那样陌生,又是那样新鲜。
在顺庆期间,他听说这里的新式学堂是由国外留洋回来的人办的,教授的课程也是新式的,他对此产生了极强的兴趣。
朱德回到家中不久,府试中榜的消息便传到马鞍场,朱家老小欢喜异常。他的伯父告诉家人,等到省试中榜,朱德就是秀才了;当了秀才,就可以去做官——那时,朱家光耀门楣的愿望就可以实现了。可是,这时的朱德却和家人想的不一样,他经过这次远行,开阔了眼界,增加了见识,顺庆府的新式学堂像一块磁石,紧紧地吸引着渴求新学的朱德。
考期逐渐临近,家人也忙着为朱德收拾行装。没料到,这时传来了朝廷的诏令,自丙午年(1906年)始,废止一切岁、科考。科举制度既已废止,省试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这一消息,对于朱家来说,无疑又是一次打击,多少年来的希望顿时化为泡影。而朱德却得到了一次极好的机会。他趁机告诉家人,因为实行“新政”,才取消了科举考试。诏令中提到进学皆由学堂出身,去上新式学堂,将来同样有所作为。在他的解释下,家人终于同意了他的要求。
这年9月,在家中长辈的主持下,按照封建习俗,朱德和他大舅的女儿刘氏完婚。
1906年春,伯父东挪西借凑了一笔钱,供朱德去顺庆读书。朱德进入南充县官立高等小学堂就读,这是两年前由嘉湖书院改办的,教师仍是聘用举人、秀才担任,教学方法与教学内容同旧的私塾也没有多大的改变,还是“子曰”、“诗云”那一套。一心向往新学的朱德感到大失所望,在这所高等小学堂里读了不到半年,就在远房亲戚刘寿川先生的帮助下,和同窗好友戴与龄考入了顺庆府中学堂。
当时的顺庆府中学堂,聚集着一批具有科学知识和维新思想的有识之士。学堂的监督(即校长)就是后来著名的爱国民主人士、中国民主同盟创始人之一张澜先生。张澜主张革新教育和妇女读书,在教学中很注重爱国维新思想的灌输和科学知识的传授,设置了国文、数学、物理、化学、历史、地理、修身、格致(即生物)、图画、体育、外文等课程,一改旧式书院的陈腐风气,深得学生们的欢迎。
进入顺庆府中学堂,朱德第一次接触到如此丰富的知识,的确感到应接不暇,难于应付,他的学习成绩不甚理想。但是,求知的欲望使他如饥似渴地努力学习。
国文老师每次上课,总是挑选一些有积极意义的古典文学作品,重点进行讲解,课后还指出要阅读的重点书目;有时课堂还组织学生讨论,互问互学。朱德特别喜欢阅读《孙子兵法》《史记》等名著,课后还常与同学们逐字逐句地研究《孙子兵法》,学习古代兵家的军事谋略和作战经验,并结合《史记》《资治通鉴》等的观点和内容,分析中国每个朝代的兴衰原因、政治得失、治乱复兴及经济文化的繁荣发展等,从书中学习和吸取兴国的经验教训。
在顺庆府中学堂学习的日子里,朱德感到十分充实,特别尊重监督张澜和良师刘寿川。尽管校务工作繁忙,张澜经常深入学生宿舍,与学生打成一片。他看见朱德铺上被褥很简陋,发现朱德吃饭也很省,又从刘寿川老师那里了解到朱德家境贫寒但学习用功,便经常和朱德谈话,鼓励朱德立大志,创新业。刘寿川的课讲得深入浅出,通俗易懂,富有哲理,朱德很喜欢听,两人来往甚密,经常促膝交谈。
在谈心的过程中,刘寿川向朱德介绍了日本如何经过明治维新从工业落后走向先进,并向朱德介绍了孙中山在日本创建同盟会、发行《民报》等革命活动,且秘密借给朱德一本革命党人邹容写的《革命军》,嘱朱德要好好读一读。于是,朱德第一次接触到“革命”的字眼。
在这里一年的时间内,朱德如饥似渴博览群书,后来各科学习成绩优秀,且能写一手好诗文,接受到科学的教育,实现了从旧学到新学的转变,学到了许多救国的道理,接受了“读书不忘救国”的进步思想。
在当时“强身救国”、“教育救国”的思潮影响下,朱德接受了刘寿川的建议,决定到成都去,以求得更多的知识,拓宽自己的视野。
1907年初,朱德借到四五十块银元,只身一人徒步到了成都。到成都时,高等学堂、通省师范学堂、武备学堂等都在招生。那时候,“一般操练习武成了风气,连乡下都操,因为怕要亡国了”。他先考上了武备学堂的弁目队,那是为新军训练军士的,可是家里不让他去。接着,他又考入了四川通省师范学堂附设的体育学堂。
入学后,这所学堂给朱德的第一个最深的印象是教师们都没有留辫子,而是把一条假辫子缝在帽子上,可以自由取下。当时,没有辫子就是反叛朝廷,是要定死罪的。对此,朱德十分佩服。还令朱德吃惊的是,学校里的女学生大都天足,这是对封建道德的反叛,让朱德感到振奋。
很快,朱德就对学堂里设置的新鲜课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学习的课程有修身、教育、心理、生理、算术、图画、兵学、教练、体操、器械,其中体操又有枪操和普通操之分。在这里,他勤学苦练,努力掌握专业技能。特别是上体育课时,他认真对待每一个项目,因而很快就掌握了单杠、双杠、木马、体操的基本要领。
有一天,不知是谁在他的枕头底下塞进一本《民报》,一部分铅字已模糊不清,显然小报已几经易手了。这是民盟会的机关刊物。朱德如获至宝,读了再读,刊中文章揭露了立宪派的主张实际上是维护腐败朝廷的欺骗行为。读过之后,朱德又把它塞进其他同学的枕头下。他希望自己也能加入同盟会。于是,他多方探听谁是同盟会会员,结果却使他感到失望,谁也没有能告诉他有关加入同盟会的情况。但他思想上却产生了这样一种认识:“推翻皇帝,建立一个好的国家。”
在成都学习期间,朱德结识了敬镕,在敬镕的介绍下,又认识了李绍沆、田玉如、张四维。由于他们都来自同一县城,因而经常在一起谈论志向,探讨救国救民的道路。
一晃一年过去了。在朱德的第二学期积分表上,12门课程总积分为1005分,平均83.7分,名列前10名,顺利地完成了学业。
朱德从成都体育学堂毕业时,他的老师刘寿川已从顺庆府中学堂回到仪陇,在县里任视学,便推荐朱德到仪陇县立高等小学任体育教习兼庶务。同时,接受了朱德的好友李绍沆、田玉如和张四维,分别担任文理科教习。
坐落在金城山下的仪陇县立高等小学堂,前身是“金粟书院”。1906年改办县立高等小学堂后,把持学堂事务的仍是那些代表保守势力的旧派人物,他们认为千百年形成的祖宗之法是不能改变的。因此,教授的课程还是四书、五经一类的旧学内容。
开学前,朱德回到了马鞍场,家人的心情是难以形容的,他们让朱德坐在堂屋的上位,一家人围在他的四周,他们的眼睛闪烁着骄傲,每一个人都用最客套最恭敬的词句来同他谈话。朱德看到家中依然破旧,生活愈加贫困,而且欠了许多债务,对于家人的“厚待”他愈发不安起来。
朱德把当体育教习的事告诉了家人,没想到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他后来回忆说:“坦白的后果是可怕的。开始是一阵吃惊后的沉默,接着我父亲问道,体育是什么意思。我解释以后,他大叫起来,说全家苦干12年,为的是要教育出一个子弟免得一家挨饿,而结果却是打算去教学生怎样伸胳膊迈腿。他大叫大闹道,苦力也会这个!他接着跑出家门,一直到我走,他也没回来。那天晚上我听到母亲在啜泣。”朱德倾尽全力向伯父作着解释,告诉伯父,中国正在发生巨大的变化;体育是新式教育的一部分。他十分清楚自己“违背了古代相传的孝道”。然而,尽管他是农民的儿子,他并不打算再回到大山里去,他有着自己的理想,已经选择了自己的道路。
朱德离开马鞍场的那天,一向疼爱他的伯父送出好几里路才回去。朱德望着伯父的背影,伤心地哭了。
回到县城,朱德全力地投入到办学的工作之中。然而,传统势力依然主宰着偏狭、闭塞的山城,禁锢着人们的思想。开学伊始,朱德就感到周围有一股无形的压力,意识到面临一种严峻的挑战。尽管如此,他还是打算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一步步走下去。
朱德等人进入学堂后,接管了学堂的事务,更引起旧派势力的嫉恨。他们千方百计地攻击、诋毁朱德等人。
果然,不久就传出许多流言蜚语,说他们教的新学,有损国粹;说他们头戴假辫子,是假洋鬼子;说他们传授野蛮思想。有人还贴出一首打油诗:“十二学生五教员,口尽义务心要钱;未知此事如何了,但看朱张刘李田。”有人说朱德教的体育课要求学生穿短褂和裤衩,是“猥亵的课程”,有伤风化。
谣言和诽谤没有动摇朱德等人兴办新学的信心,他们积极向学生及其家长宣传新学的进步意义,鼓励学生接受新学教育。于是,陆续有一些学生从私塾来到学堂就读。一时间,学生从原来的12人增加到工到70多人。守旧势力又雇用流氓恶棍捣乱,甚至大打出手……
一年的教习生活,使朱德对社会有了进一步的认识,他看到封建势力是怎样顽固,看到新旧思想的交锋是怎样尖锐,同时,也增强了他同封建势力进行斗争的信心,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开始了反对封建主义的真正斗争”。在这场斗争中,他深切体会到“教书不是一条出路”,决定去探寻新的救国道路。
1908年底,朱德接连收到敬镕从成都写来的信,劝他一同去投考云南陆军讲武堂。于是,朱德在做出辞职的决定之后,即向老师和朋友辞行。
为此,他的恩师刘寿川同他彻夜长谈。朱德说:“在当前国家危难之时,我想去投军。”刘寿川问:“到哪去投军?”朱德说:“我的一位朋友来信说,云南开办了陆军讲武堂,夏季开始招生,约我一起去投考。我想去试试。”
“我支持你去云南投考讲武堂。你有着强烈的救国救民志愿,又具有军事天才,还能吃苦,走从戎救国之路前程无量。”刘寿川的一番肺腑之言使朱德极为感动。
刘寿川知道朱德家境贫寒,特赠给他几十块大洋作为路费,并再三叮嘱:“要去云南从军之事,千万不要先告诉家里。等到了云南后,再告诉他们为妥。到时,我可去劝解一番。你就放心地去吧!”
“真的,非常感谢您这些年来的关照与教诲。我既然走出家门去投军,决不当怕死鬼,说不上建功立业,但忠心报国、血洒疆场还可以做到。我会对得起父老乡亲!”听说朱德要去云南,他的好友张四维、田玉如、李绍沆和老师刘寿川聚在一起,为朱德饯行,并又凑了些路费。
朱德非常感动,当场奋笔疾书,写诗一首以铭志:“志士恨无穷,只身走西东。投笔从戎去,刷新旧国风。”
告别了朋友和恩师,朱德踏上了回马鞍场的山路。
这一次回家,朱德没有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只是说要去成都读书,但无论是朱德,还是他的家人,都陷入了痛苦之中,以致当他离家前往成都时,家中竟没有一个人为他送行。
他自己也没有想到,此次别离马鞍场竟是50余年,直到1960年他才重返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