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有了郡主身份，不免要时常出入宫中。当今皇后是娘亲的亲姐姐，论理我还得唤她一声姨娘，可是我却怕极了她。幼时我曾在她宫中的暗房里被关了一整夜，第二日她对着焦急的娘亲，解释说是宫女误以为我是不懂规矩的小丫头，然后当场下令杖毙了那个宫女。
那一夜之后我看她，无论她如何温柔端庄轻颦浅笑，我都再对她生不起亲近之意。我在那间阴冷潮湿的暗房里，曾遇见了一个妇人，我没看清她的样貌，可她的声音我记了许多年。那时我们之间隔了一道冰冷的铁栏，她伸过手来握住我的，让我不要害怕，还唱歌给我听，那声音真是温柔，像是从梦境彼端传来。
她告诉我，她也有一个同我差不多大的女儿。爱娇，又胆小，离了她，不知还能不能活。我问她究竟犯了什么错才会被关在这里。她却嗤笑出声，一只手摸着我的脸。天那么黑，她的手那么凉。
孩子，这个世上，不是只有犯了错才会受到惩罚。无辜的人，往往更悲难。
天亮的时候，有人来接我出去。我透过浅浅的天光回头看她，她蜷缩在角落里，黑发散乱，白衣染血。
她对我殷殷嘱托，孩子，若你能出去，若你有一天能遇到我的女儿，请你告诉她，不要荣华，不要复仇，只要好好活着。她说，我的女儿叫，司徒念。你记住了，司徒念，依依念卿心的念，念念不相忘的念。
我后来知道了司徒一门的惨案。一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一夜之间被杀光，无一生还。一把震惊了京都的大火焚尽了一个世家大族的一切。我想起那个暗牢里的女人，她到底，也是逃不过一死的。
我一直记得要寻一个叫做司徒念的女子，要告诉她她母亲的嘱托。可我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这件事情。只是每当我看见皇后精致的脸，就忍不住想起那个女子，就又对皇后生了一分畏意。
而当我长大，我也渐渐发现。虽为姐妹，娘亲和皇后却未必有多亲近。只是表面上都在试图营造出姐妹情深的假象，彼此心照不宣罢了。
皇后还是一如既往，待我热情又关切，她拉着我的手，褪了手上的玉镯到我臂上。那玉镯仍带着她的体温和气息，我却觉得它悬在我腕上，只剩下玉质本身的阴冷。
“月儿转眼瞧着就长成大姑娘了，模样也越来越好了。妹妹，前些日子我给你提过的事情你考虑过了么？”
娘亲犹疑了，看了我一眼，才恭敬答道：“是娘娘太看得起月儿了，娘娘不知她顽劣，气量又小，实在是难当大任的。”
皇后却不可置否，只拿一双画的精致的眼看着我，笑道：“做母亲的，总是挑剔自己的儿女的。我看着月儿，又漂亮又大方，实在是喜欢的不得了。也不是我自夸，月儿，你觉得你太子哥哥如何？”
我心里几乎是立刻就沉了下去，皇后断然不会无缘无故问起我对太子的看法。我看向娘亲，她正冲我使眼色，要我不可胡言乱语。
我婉转一笑，低了头：“娘娘说笑了，太子殿下人中龙凤，又是一国储君。大周和百姓的未来都要依仗他了，月儿又岂敢轻易置评。”
皇后听了我这话，倒也不动声色，只是笑言：“月儿当真是冰雪聪明。”
“还是娘娘谬赞了，这孩子哪里当得起。”娘亲连忙答道，又冲我略一点头。
我明了，连忙走到下座跪下了，叩首行了个礼，直起身道：“娘娘，月儿莽撞，只是月儿与和宁公主有约。古人云，与人约，不可迟。月儿这里，向您请辞了。”
皇后轻笑：“若只是与公主有约倒也罢了，只是这宫中还住着几位未立府的皇子，月儿毕竟还是闺阁女子，出行还是注意些。”
“是。”我恭顺的再度磕下头去：“娘娘教诲，月儿铭记于心。”
“既然如此，你就去罢。”
我垂首起身，退出来殿外，这才发觉额发已然湿透。
皇后……当真深不可测。她仿佛能看清我一切心思。我不是听不出来，她是在故意拿话警告我。
我之所以说是和宁公主，一是因为我俩本身交好，更因她是太后最疼爱的孙女。有太后护着，皇后不敢轻易动她，我这才敢拿她说话。
十
出了皇后宫中，我脚步匆匆，沿着小径向岸绿亭走去。岸绿亭荒废已久，少人往来。更何况，这条小径是他独独为我辟出来的，知之者甚少。
而他知我今日进宫，他必会在此等候。
远远地，就看见明澈坐在亭里，琴音迤逦而来。我放慢了脚步，明澈似并未察觉，仍专心抚琴。那琴是圣上钦赐的梧桐古琴，音色纯正清亮，是难得的好琴。可论起来，到底还是他赠我的那一把鸣风琴更佳。那是我们的师傅，琴圣欧易风亲手所斫，陪伴他多年，名扬天下。
阿澈是他最青眼有加的弟子，所以连鸣风琴都传了他。可是他却当着师父的面，转眼就送了我。师父无奈，只好叹息道：“纵是旷世名琴，在明澈眼中也不及北辰月一笑。”
此刻我已经走到他身前，默默看着他。看着他干净纤长的十指，不急不缓地拨弄琴弦。他总是这样，仿佛万事万物，无一能教他上心。
我多么庆幸，我是那一个例外。
一曲终了，明澈收了手，仿佛并未见瞧见我，只招了手，吩咐随侍的宫女收了琴，又取来茶叶和水，略挽了衣袖，开始动手煮茶。
我等了许久，实在耐不住，便直接开口唤他：“阿澈……”
他头也不抬，只是轻笑了：“我还以为，你能再矜持得更久一些的。”
我心头一恼，跺了跺脚，索性直接蹲在他面前，急急道：“阿澈，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什么事情？关于念盈郡主，还是关于明寰太子？”
我一听他这话，怔愣了。他，竟然什么都知道了？
明澈轻叹了一口气，抬手沥去最后一道水，茶水倒在茶盏里，清亮的色，莹莹如玉。他端起来，递给我，说：“尝尝看，小心烫。这是最新摘下的雨前龙井，虽比不上贡茶，味道却还好。这水是你去岁收的松针竹叶上的雪水，昨日我才取了一坛出来。”
我无奈的看着他，只好伸手接过了茶。我掀起茶盖，茶香浮在我鼻尖，宁心静气。入口极苦，而后却又有一种难言的甘甜。我皱了皱眉，倏忽却又笑了。说，好茶。
“月儿，”明澈定定的看着我，缓慢但是坚定的说：“你要信我。你是我今生的最不可失去，就是失去一切，我也会守住你。所以其余种种，你大可不必挂心。”
他伸手握了我的手，十指交握，他眼里的情意叫我深深沉溺。
我与他青梅竹马，这些年，彼此早已心有灵犀，却谨守着男女大防，极少有如此亲密的举动。
他一字一句，都跌落入我心里去，在我记忆中盘旋了许多许多年。他说。
“北辰月，你一定会是我姜明澈的新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