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旺知道这事是在归化城的魁元香浴堂里听来的。闲来没事,杨旺养成了泡澡堂子的习惯,渐渐成了魁元香浴堂的老客。花上半块银洋占个铺位,就能消磨一白天。泡完澡,在铺上一仰,沏壶香茶,再来碟五香煮黑瓜子。想睡就睡,想就。舒服够了就去跑腾买卖,买卖哪能天天做,隔月碰上一桩,就算是不错。再说,杨旺这段日子心思也没在买卖上。他泡完澡,恹恹地倚在铺上嗑瓜子打发时光。对面铺上也是位老客,精干黑瘦筋肉条条,杨旺依稀记得这老客姓胡,似乎也在哪个字号里做事。胡老客正在修脚,不时挤眉皱眼,龇牙咧嘴的,说不上被修理得舒服还是难受。
杨旺打招呼道:胡掌柜的,有段日子不见你来这儿舒服了?买卖闹大发了吧?
甚大发?!胡老客痴眉愣眼地看了杨旺半天才说,原来是杨掌柜的,瞧瞧我这糊脑子,人都记不清了。我这脚鸡眼眼又钻出来了,前些年拉骆驼走大库伦落下的毛病。人得知足哇,泡在这滚汤热水里多舒服,捶捶捏捏,掐掐拿拿,还不是活神神日子?要说,人得知足哇!你瞧,我这脚鸡眼眼,不就又犯了?杨旺笑着说那算甚大毛病,也值得你胡大掌柜唉声连天的。胡老客说:我是说人得知足这么个事理理。杨旺说人哪有个知足的?胡老客一拍手道:就是说这么个事理理哇!你说我好不容易扔下了骆驼缰绳,升成个站柜的,却偏偏扔下这么好的活路跑到黑界地去扑死,这不是鬼跟上了?
一听胡老客提黑界地,杨旺忙坐了起来,本来他已让胡老客唠叨得欲睡昏昏,现在两只小眼睛泛出光来,他问胡老客:你也下黑界地了?胡老客惊叫道:咋?这么大的事情你还不知道?归化城都炸了窝,乱了营,你咋会不知道?杨旺谦逊道:兄弟是乡下人,就能瞭见眼窝窝跟前的事。胡老客又说:人得知足哇,我放着站柜不做却偏偏去黑界地扑死。杨旺说:你老哥黑界地的事,让兄弟多多少少长个见识。胡老客脚也不修了,从挂着的长袍里摸几枚大钱打发了修脚的。呷了口茶,摆出一副让杨旺长见识的样子。这胡老客原是盛记茶行的站柜,这盛记茶行是山西太原人开的,字号老,买卖也做得大,生意一直做到了大库伦、俄罗斯。胡老客是盛记茶行的老伙计,从小跟着茶行的驼队走草地,人也聪明多少识几个字,能记个流水账什么的。一晃人过了三十,再干拉骆驼的活多少有些吃力。茶行盛老掌柜的见他人勤勉老实,便提他站了柜,招呼一下铺面。三尺柜台也催人老,胡老客娶妻生子,眼瞅着就往四十上奔了。日子正过得安安生生,盛老掌柜的大少爷从北京的学堂念完大书回到了归化。大少爷烦透了家中的茶叶沫子味,也烦透了老婆头上的桂花油味儿,尽管烦,老婆还是在三年间给他生了一男一女。他讨厌在家张老板、刘姨太地应酬,觉得满腹经纶,新潮洋务却无用武之地。每天长吁短叹,搅得盛老掌柜心烦意乱,生意上还出了几笔不大不小的差错。盛老掌柜生意再忙,也忘不了教导儿子,带着一股茶叶沫子味儿,让少掌柜躲也无处躲,藏也无处藏。有朋友劝他喝花酒,逛妓院,他又不甘堕落。少掌柜蹙眉多日,忽一日大开,闹腾着要到东洋留学去。盛老掌柜不齿道:东洋国的国旗都是武大郎烙烧饼烙的,花钱去那蛮荒之地学本事?你真是昏了头脑!少掌柜的肚里咬牙道:真真是荒唐。如此昏聩,还有个家不破,国不亡的。好像盛老掌柜是慈禧太后似的。
此时的少掌柜,满肚子的忧国忧民。盛老掌柜知道这全是读书之过,哪如把儿子留在身边做买卖,盛老掌柜像做了蚀本生意一样懊悔。少掌柜执意留洋,少奶奶哭哭啼啼,盛老掌柜坐卧不宁感到惶惶的。胡老客见东家一家日子过得不顺气,自己又劝不成什么,只是低眉敛眼地照顾生意,瞅空子劝慰盛老掌柜几句:儿孙自有儿孙福,当老人的都是瞎操心!您这买卖,您这子孙,您这日子过得不比谁滋润?!盛老掌柜说:我是操心这买卖,我老了,五十大几的人还得给晚辈儿孙当驴拉磨。胡老客说:您咋着还不精精神神干他三十年!盛老掌柜笑了起来说:我不成老妖精了。胡老客说:我瞅少掌柜的志向不一般,是块争气的才地。那学问,那见识比你老掌柜强。盛老掌柜很愿接受这份指责,便接着胡老客的话茬儿说:娃想留洋这是大志气,盛家几代开茶行,就我爷爷考中过拔贡,到我这一代出个留洋的,也算是给门楣争气。娃志向大,我也就不拦阻了。由他去吧!胡老客先高兴得眉飞色舞,暗自庆幸自己调解有功。殊不知昨晚上,盛老掌柜已经妥协,今天只是把妥协的话复述了一遍。胡老客说:今晚上我回家得喝几盅,为老东家,少东家高兴高兴。盛老掌柜大度地摆摆手说:喝吧,喝吧。
少掌柜灯笼火把地闹留洋,早就闹成了明晃晃一片。几家世交、亲朋以及同盛记茶行有照应的铺号都送了贺仪,就等少掌柜乘长风破万里浪了。少掌柜为留洋的关牒文书跑了几趟将军署衙。一天从署衙兴冲冲返回家中,忽然宣布东洋不去了要去黑界地办垦务。盛老掌柜一听,惊得眼珠珠差点从眼眶中蹦出来。就是驮茶的骡子忽然下出驹来,盛老掌柜也不会这样惊奇。原来少掌柜的一位同学在垦务行辕身居要职,是跟钦差大臣贻谷从北京来的,是个旗人。听说少掌柜办留洋,老同学不屑地说:太不实惠,留洋不外乎是发财升官,当然也要报效当今圣上。眼下实施新政,大兴垦务,正需兄台这样的英才。听同学称呼自己为英才,少掌柜颇有久旱逢甘霖的感觉,兴奋得一脸赤红。少掌柜说:垦务之事愚弟早已听说,虽心仪已久,但愚弟出身商家,不黯官场门路……老同学拍着胸脯子大包大揽:兄台大可放心,事情全包在我身上,不出三日让钦差委你个督办、委员干干。少掌柜言之凿凿,老于世故的盛老掌柜仍是狐疑,他嘬着牙花子说:垦务委员、督办,就是扛着尺子放丈的,也是肥差,人们把头都挣破了。他嘴皮一磕碰,你就委员、督办了?盛老掌柜头摇得像货郎鼓。少掌柜说:新政了,官府需要英才。盛老掌柜说:我娃英才,我老汉等他三日。咱老盛家还没出过当官的哩!奇怪的是,少掌柜今天一点也没嗅到茶叶沫子味儿。办夜里那点事,也没受到桂花油味儿的干扰,一鼓作气,少奶奶哧哧笑道:委员大老爷好孟浪。
等到第四天,还不见垦务行辕的委任报帖到家,少掌柜有些沉不住气了。他便跑到行辕衙门找老同学,老同学正在品茗,一见少掌柜便说:你那事再等几天!钦差大人去蒙旗巡视了,回来就办。少掌柜耐着性子又等了几天,又去老同学处探询,进门有些探头探脑的,好像讨吃子进院先窥看门狗一样。老同学仍是热情,叙了同窗时的荒唐事,又提到了北京的好吃处,好玩处。少掌柜委婉地提了钦差大人两次,老同学都岔了过去。少掌柜又磨蹭了一阵,只得告辞,老同学欠欠屁股道:兄台走好,改日再叙。少掌柜回家满脸溅珠地又要出洋,盛老掌柜却哈哈大笑道:我娃,你好憨!这是朝你要吃口哩。你是油渣渣发白——短炼;茶驮驮上轿——得抬!我给你那同窗备了份圣旨,他保证照办。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两千大洋的银票来,交给儿子说:明天交给他,兴许当天就走马上任呢?古往今来,属这玩意儿灵。我娃,你听你大颁的圣旨: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少掌柜道:我成甚了?盛老掌柜道:你成委员、督办老爷了哇!他等甚?就等这道圣旨。官府还不嫌丢人,你脸红个?!做官得慢慢炼,归根炼到了吃人不吐骨头渣渣,就算成了!这两千银票算甚?权当拜师的学费!咱得谢你那同窗,这年月提猪头找不到庙门的有的是!少掌柜说:这等苟且之事岂不辱我?盛老掌柜说:好我的娃哩,甚轻甚重,你自个秤秤。这世上没有空手套白狼的事。少掌柜一夜辗转难眠,天刚明,便乌青着眼圈儿直奔垦务行辕。盛老掌柜暗笑。
老同学见是张两千元的银票,心中不大悦,便为他谋了个劝垦委员的虚职,不过是在行辕里给各旗王公写写信,讲圣上的新政,垦务的重要等等。劝垦委员大多是拖着花白辫子的老朽,酸气大于才气,火气又大于酸气,像一群闻见血腥味却找不到下嘴地方的蚊子,饿得哼哼唧唧。别说有实缺的局长、督办、放丈委员,就连扛杆放丈的测工也不拿眼皮他们。少掌柜积了一肚子怨气,盛老掌柜开导他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你得会钻营,千方百计地瞅着那吃口下嘴。少掌柜说:我的亲大,各段放得都差不多了,哪有我的嘴下?盛老掌柜说:机会永远存在,只要你不松爪爪。一天,少掌柜正在思谋下嘴伸爪爪的地方。对面书案那位患手抖病的老帖式即文书却尖着嗓子吱吱唧唧地叫了起来,就像一只被鼠夹子夹住尾巴的老鼠,少掌柜怀疑他患了羊羔疯。
老帖式花白的山羊胡子探了过来,张开漏风的嘴巴,叫了一声:盛兄台委员。少掌柜立即感到一股酒臭烟臭混合成的恶臭直扑了过来。这老帖式有个毛病,不喝酒手抖得写不成字,喝了酒嘴抖得说不成句,基本上是一个废物,与这样的废物为伍,少掌柜感到窝屈得慌。盛兄台委员,老帖式又颤叫了一声,少掌柜觉得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恨不得立即抱头鼠窜。老帖式扯着他的袍袖说:你听听我这再促丹丕勒放垦书,有几句工整得很哩,考官是要画红圈呢。少掌柜问:莫非仁段垦事骨鲠未摘?老帖式醉麻麻地说:就等我这再促书哩!我知道丹丕勒这老匹夫,年轻时爱耍赌,现在也是愚顽未改,逞一时之勇。你听听我是咋促他的。老帖式双手颤抖着捧起一张黄纸,清清嗓子,颤颤念道:
东协理丹丕勒台鉴:
书为垦事再促。丈放界地,吾皇新政,下泽黔首,受之天命。顺倡逆亡,妇孺皆知。汝世泽天恩,却生不肖,持械抗垦,形同反逆。汝等思过,报垦丈放,可领全尸之恩。再思:变荒丘为沃壤,辟草菜成膏腴,建千古未有之奇功,筹穷蒙无涯之生计,无愧天潢,无惭世……
抑扬至此,老帖式还朝少掌柜眨眨眼睛,扮老顽童状。少掌柜忙说:出恭,得罪兄台了。便跑到厕所,哗哗啦啦地撒尿,撒完尿打尿噤,却抖出个主意来。他抖擞精神,直撞仁段垦务分局局长的家,进门就叩头。局长姓姚,祖辈是给皇家供花卉盆景的,人称姚花匠。这局长是花上万光洋买下的。姚花匠时年已经六十岁,走路都呼呼喘喘的。垦务事未办出大眉目,姚花匠却在春香院看中了一位姑娘,睡过几晚就离不开了,非要收在家中侍候。老鸨出价五千大洋,姚局长说不值,只答应给两千,还得等垦务红火起来后兑现。老鸨又提出给自己的长兄在垦局谋个官差,姚局长随口就答应了个委员。哪知这位长兄,是个贩女人的老龟奴,归化城的人都知道这个老鳖孙。见龟奴都放了委员,人们自有议论,吃不上口的更是愤怒异常。事情传到了贻谷的耳朵里,很挂不住脸面,便将姚花匠唤来,劈头斥道:你这不争气的东西!限他革了那龟奴,三日之内到仁段地赴任,而且,不许带那小婊子。姚花匠心中戚戚的,先是革了那龟奴委员,龟奴不服吵吵要带走姑娘,并且口出秽言,便被棍棒驱出了衙门。姚花匠心气儿正不顺,担心老鸨、龟奴去衙门口闹事,这种人家大多是不顾礼义廉耻的。见少掌柜直挺挺跪在面前,心中甚是不悦:何事?少掌柜答道:小的愿在您的麾下办理垦务,忠心不二。姚花匠想又一个红口白牙练嘴皮皮的,便打官腔道:你做劝垦委员,不也是效力垦务吗?少掌柜回答:小的自有苦衷,请局长老爷明察。说着将一张黄纸递了过去,姚花匠接过,淡淡地说:这就是你的苦衷?少掌柜又叩头道:请局长老爷明察。姚花匠识字不多,最怕读劝垦酸文,可打开这酸文一看,当中竟夹着一张两千光洋的银票。他当时乐得眉眼皱成一团,命给盛委员看座。姚花匠说:年少还宜办实业,不宜久对文案。我刚革了一个办事不利的放丈委员,盛委员若不嫌低就……少掌柜马上跪谢。姚花匠打了个哈欠道:三天后跟本老爷去仁字段地赴任。
盛老掌柜一听自然是大喜过望,说这钱花得值,舍不得娃子套不住狼。他又担心黑界地凶险,想找个伴儿照应少掌柜的起居。少掌柜说:我是官家的放垦委员,自有兵丁照应。盛老掌柜说:还得找个知根知底的人。把茶行的家人伙计拨拉了个遍,还是觉得胡老客合适。胡老客一听跟少掌柜去黑界地办垦务,觉得这钱有点烫手,他拉骆驼走过黑界地,知道那不是个好去处。想缩脖子,可又端着人家的饭碗。盘算了一阵问:我跟少掌柜是官差还是私差呢?盛老掌柜答:理应是官差。你也想闹个名号?胡老客吞吐说:还是有个名号好。挣谁家的银子,肚肚里有个数。老东家不会猜疑我这颗心吧?盛老掌柜说:要不敢把我娃交给你?他就是当了钦差大老爷,也是一颗屎蛋蛋。我给你打捞个官差去,你别负了我老汉。胡老客答:老掌柜放心,我像狗一样看着少掌柜。就是思谋着为胡老客闹个名号,盛老掌柜犯了难,再递银票子又不大值得。少掌柜对这事也不大上心。觉得一个拉骆驼缰绳的,能派上甚用场?闲谈中,盛老掌柜知道姚局长不过是花匠出身,就不大看得起眼。便打着致谢的旗号,直接找姚局长提叙。姚局长得了两千大洋,心绪甚好。又不见老鸨、龟奴骚扰,等于白捡了一个姨太太,心情更是好上加好。见盛记茶行的老掌柜来表谢意,高兴地连说请请请。盛老掌柜长袍马褂,打扮得很是光鲜。盛老掌柜刚表谢意,姚局长就摆手打断了说:区区小事,不足挂齿。盛老掌柜又命伙计送上一包上好烟土和几罐茶叶,姚局长忙拱手道:无功受禄。趁着热火头,盛老掌柜提了胡老客之事,说心中对犬子实在是放心不下。姚局长又瞥瞥烟土和茶叶,盘算了一下价格,不过百十大洋的事。脸上就显得不大痛快,盛老掌柜忙说:容事后再谢。姚局长说:盛掌柜也是金口难开,我再难也不能驳你的面子。你说的那人先来帐下委屈个笔手吧。笔手就是抄写员。胡老客说:笔手就笔手吧,我还不会照葫芦画瓢。盛老掌柜说:这是花大价钱为你谋来的官差。闹得好,笔手、帖式就一路上来了。胡老客想:根上的虱子往哪儿上?嘴上却说:谢谢老掌柜提携!
于是,胡老客就跟着少掌柜去了黑界地。一路上兵丁开路,红底白字的“垦字大旗迎风猎猎。姚局长乘一顶四人大轿,委员、督办们乘两人小轿,胡老客和十几个笔手、帖式、会计、账房挤在两挂牛车里。还有骑驴、骑马、骑骡子的。虽谈不上浩浩荡荡但也是闹闹哄哄。胡老客也走出一路气派,不像过去揪骆驼缰绳,总像被割了脚筋垂头耷脑的。胡老客虽是官家的笔手,却像家奴一样照看少掌柜,不凉不热的洗脸水,温温乎乎的烫脚水,清口的牙粉,青盐都给撒在毛巾上,账房说他就差给盛委员擦屁股眼儿了。胡老客说我是挣一份钱,当两份差。大家都说那是你愿意!胡老客窘红了脸道:我愿意,碍谁疼了?日子长了,大家也就习惯了。船过老龙头,看见高岗上的蒙兵架着土炮抬枪,姚局长忙叫把”垦字旗卷起,还说:我让丹丕勒老汉一马。少掌柜道:局长大人不愧是屡办皇差,果然是大将风度。姚局长又道:咱得想想咱是干甚来了?不是胸脯子找窟窿眼眼来了吧?一船上都折服局长大人高明。胡老客也长了不少的见识。船靠五里村,局长命坐牛车来的人就住垦局,自己带督办、委员们住河东的河曲县衙。胡老客说:小的也愿去县衙侍候各位老爷。姚局长笑道:你倒不傻,官银是好挣的?待猴年马月提了督办、委员再住县衙吧!说完,带头哈哈大笑,胡老客恨不得狠批自己的面颊。就是这样,他也没忘了自己的职责,给少掌柜左叮咛,右嘱咐的。少掌柜耐着性子听了几句,他却唠叨个没完,少掌柜沉下脸说:本委员又不是娃娃,你倒蹬鼻子上脸了。还有完没完,不嫌麻烦!
胡老客木鸡一样,看那张七栈官船远逝在水雾升腾烟波浩渺的黄河湾里。待在垦局安顿下,他还木头木脑的。垦局原是金老万家的车马店,算是金老万孝敬官家的。垦局曾被砸烧过两次,但官府又逼五里村修好,羊毛出在羊身上,乡民们也就不再拿门窗桌椅出气。见丹丕勒老爷带头抗垦,乡亲们都说这次得卸下狗儿们的几截子。官兵们在院里垒起了工事,带队的哨官姓王,早年被杨梅疮夺去了鼻子头,现在也长不上,面目异常狰狞。王哨官说:大老爷们儿都躲安全了。咱们自己安全自己。日他个娘,下辈子孙子才当兵。双方枪对枪,炮对炮地对峙了几日,不见上面有动静,便有些松懈了。姚局长托人说和道:滩地垦务早兴,本官只丈放滩地,也好回去复命。同受皇恩,何必剑拔弩张呢?丹丕勒笑道:这种花老儿,还算知趣。姚局长是欺软怕硬的主儿,自认为对付刮野鬼来的散户和小门小户还是有一套办法的。古训有“积沙成塔,积腋成裘,俚话有”阎王不嫌小鬼瘦,这些话是常在姚局长的头脑中盘旋浮游。于是开始丈放,催交荒银,没收牛犋,牵来猪马牛羊,官兵东村进,西村出,光绑人牵牲口的细麻绳绳就从河曲县买回一小划子。十里长滩闹了个鸡飞狗跳,乡亲们有拿头撞官兵肚子的,有沉进黄河再浮上来撅着屁股晒腚的,死声嚎哇终日不断,就是到了八十年后的今天,这余音还漂在黄河湾。这里的黄河河曲即小调有这样一个曲牌,叫做《姚老爷放地》调,头两句是:七月里遇上了下雪天,姚老爷放地活杀个人。
更多的乡亲是无荒银可交,无牲畜可牵,愁眉苦脸地在地头圪蹴下。似乎是在说反正这地皮你剥不去,你看咋就咋。姚老爷更感可气可杀。少掌柜就给姚老爷出主意,叫做划价,相当于当今的作价拍卖。姚老爷要的是现钱,白花花的大洋,于是就放令划价。并委少掌柜当划价委员,胡老客做了划价委员的帮办。主仆二人带着官兵,测地忙得脚打屁股跟。根据生、熟、荒、旱、水地,分了甲、乙、丙、丁、未价,每亩地大洋不等,十元到百元之间。这个差距,就是姚老爷和少掌柜留下的吃口。划价地就竖起了草牌,十里长滩处处都是草牌。周边四省的地主、蒙旗的王公,还有洋堂教士、商人、官人都苍蝇逐臭般拥向十里长滩。抬价的压价的,吵得面红耳赤,就在这争吵声中姚老爷、少掌柜的腰包鼓了,就连胡老客也积了六百大洋。买主们也知道胡老客主不了事也坏不了事,但怕他误事,竖草牌丈地时,他跟你拖几日,就不知道会变个什么模样。胡老客吃口也不大,见块明晃晃的大洋,就忙个火上房。被划价的主户眼瞅着自个务育几十年的土地划到了别人的名下,眼珠珠都红了,便偷移草牌,甚至移到洋堂地、王爷地。姚老爷稀里糊涂地把洋堂、王爷名下的几块地也买了。于是国际纠纷有了,蒙汉纠纷有了,买卖纠纷有了,十里长滩乱了个狗操猪——稀里糊涂。姚老爷给洋人磕头,给王爷抱拳,给买主唱诺,给刁民带枷。又令少掌柜带官兵重竖草牌,又是一番饿狗争糠。乡亲们上山找丹丕勒老爷做主,说姚老爷活杀人了。丹丕勒老爷那时已被贻谷“薄惩,摘了顶戴子,时刻等着领朝廷的”全尸之恩。说白了也是过着过一天少一天的日子。丹丕勒老爷对乡亲们也有气,你们若是不过河垦地,哪有这糟心日子?但乡亲们还算本分,垦地交租,没亏自己什么。想着气就消了,可又一想这地一被划价卖掉,自己收谁的租去?火气又忽地上来了。当天晚上,四十里长滩的草牌全腾腾地起了烟火,天地一片红彤彤,连黄河水都流金溢彩。姚局长隔河看四十里长滩一片火光,大怒:欺人太甚,明断我财路!千里做官,为了吃穿。愚顽刁民咋连这么个事理都不懂?咋着?这不是明欺我只会种花不会杀人咋的?姚局长火气蹿成了杀气,天刚麻阴阴,吼上河曲县衙与马队就乘官船过了河,王哨官早带官兵、垦局卫队在河边恭迎。王哨官说:到处都是火。我领官兵坚守垦局……话未说完,姚局长一口老痰早啐在了他的脑门上。姚局长手一挥,官兵们便放开马抓人。腿快的乡亲上了山,精巴的往洋堂里躲,跑不急的钻进草垛,山药窖,芦苇滩,就是这样细麻绳还绑了一院子人,垦局里全是窝着脖的乡亲们。金老万也被抓来了,少掌柜一见忙命松绑,还训官兵瞎眼窝了,让胡老客送金老万出门。金老万说我咋琢磨着发水不该冲龙王庙哩。原来金老万是草牌地的大买主,光经少掌柜手上办的就是三顷。胡老客低头哈腰地对金老万说:办完公事再给金掌柜压惊。金老万说:把人全放算了,这全是些没本事的人,有两下的全上山了。胡老客道:咱是官府,抓来的人总得审审。金老万道:审个吧,我看早晚是个放。
姚局长要过过办人的瘾,便让官兵胡乱提了几个乡亲过堂。几个乡亲跪在地上喊冤枉,姚局长道:你们冤枉甚?本老爷自有公断,掌嘴。掌嘴就是自己抽自己的耳光。一让掌嘴就叭叭抽自己的,姚局长当场就开释,不抽还喊冤的,先押到一边去。跳脚喊叫的,当场就带枷。姚局长说:我就专门整治火气大的。连过了几堂,人就放了一大半。剩下在押的大多是唉声叹气,哭天抹泪。王哨官长哝唧着鼻子对少掌柜说:在下当差多年,没见过老爷这样断案的。少掌柜说:我瞅这剩下的大多是凶顽之徒。姚局长抽了两泡烟,又过第二堂。面对黑压压跪下的一地,继续让掌嘴。这次开释的是继续喊冤的,押下的是掌嘴的。姚局长说:这多是些见风使舵的势利小人,本老爷的心思是他们揣摸透的?!少掌柜说:老爷真是圣明。点点人头不过剩下了十几个,姚局长道:先把他们好生看管起来,改日再审。晌午时分,老约翰来要人,说是关押了他的五个教民。姚局长正要午休,嫌老约翰说得麻烦,马上让老约翰领人,还说让教民们都缝件黑袍穿,免得抓错了人。天傍黑时,金老万又找到少掌柜,塞上二十块大洋,说担保两个人,全是他的佃户。老婆娃娃还等他们回家吃饭哩。少掌柜就自作主张,让金老万领他们回老婆娃娃那儿吃饭。到第二天过堂时,跪在姚局长面前的仅剩下九人。姚局长还是说掌嘴。这九个人面面相觑,不知这嘴该不该掌。姚局长说掌哇,有三人一横心就掌了起来,刚掌了几下,姚局长说快滚你们的蛋哇。三人不知是哭还是笑,嘴中呜哇着跌撞出去。姚局长又问堂下之人:本老爷圣明不圣明?那六个人忙说圣明圣明。姚局长说:本老爷判案就是让你们口服心服。说完退了堂,那六人又被锁了起来。到了晚上,其中有一老一小俩光棍,因无人送饭吃,饿得吱哇乱吼了起来,吵吵着要牢饭吃。姚局长道:人活到坐牢没人送饭吃的地步,也不容易。立刻吩咐王哨官长,给这老小光棍弄饭吃。又把那四个有饭吃的提了出来,笑呵呵地说:下监入狱的滋味不好受吧?你们被囚,家中人还惦记你们,证明你们在外是良人。本老爷不为难你们。四人一齐磕头谢恩。姚局长又念他们家境可怜,每人打了十元大洋三分息的欠据,又找来金老万做保人,摁完红手印便把他们开释了。少掌柜问:这老小光棍咋办?姚局长道:该咋办就咋办。正说着,山上的丹丕勒老爷派人传下话,说是不把乡亲们全放出来,他就炮轰垦局。姚局长说:你们烧草牌抗荒银还有理了?我枪炮马队地抓人,就不能办两个?我是甚?我是官府!官府就不能办人?你们还讲不讲个道理了?来人说这是丹丕勒老爷的原话,他只是传个话。姚局长道:他个犯官还管得了我朝廷命官的事?让他轰,让他轰,他又不是洋人,大清国装不下他了?!来人抱拳告辞,姚局长气哼哼地说不送。少掌柜担心地问:那老匹夫真敢炮轰垦局?姚局长说:让他轰,贻谷大老爷早想把这股疮水往破里挤呢!少掌柜说:大头还是黑地界。没他阻着,早丈放完了。姚局长叹道:谁说不是呢!我办两个人他还管着,我瞅瞅,他能咬掉我的?我办了,他咋着?
老少光棍吃饱了饭,姚局长又过堂。姚局长问:你们有家小没?回答:没。又问:有地没?又答:没。再问:平日吃上饭没?再答:没。姚局长笑道:那你们活着做甚?快死了算了!今晚上给你们炖两只鸡,酒管够,还从河曲城给你们找俩粉头,让你们享够了福,过足了瘾。老光棍问:大老爷,你不是要我的命吧?小光棍大喊饶命。姚局长生了气:我闹不明白,没房子没地,没吃没喝,你们要命干甚?你们也不要吼叫了,就是这么回事了。退了堂,找帖式写杀人布告。帖式问咋写?得闹清个名姓吧?姚局长拍手说:这还用我教你?捏他是个甚就是个甚,说他是谁就是个谁!这还用我教你?你往口袋袋里装银子咋不问我?
第二天天刚亮,胡老客就敲开了锣,一边敲一边喊:办逆了,办逆了。姚局长、少掌柜还有几个委员、督办仍在睡觉,那俩老少光棍,被官兵绑了出去,正亡命牌上分写着李六、王七。王哨官吆吆喝喝,带着官兵把这俩人拉到黄河滩上,砰砰两枪就掀掉了天灵盖。王哨官长说:真他妈利落,不误吃早饭。回到垦局,胡老客侍候少掌柜洗脸清口,还说:妈妈哇,真怕死人了,咱们还是回哇!话刚落,就听轰的一声巨响,就像天塌了一般,门窗震得哐哐乱动。院里响起打炮了的叫喊声,胡老客、少掌柜跳起就往院里蹿。又一团炮火呼啸而至,轰的一声掀翻了半间房,浓烟尘土把垦局包了个严严实实。枪弹声,呐喊声也响了起来,王哨官长喊:反贼造反了,快逃命吧!官兵们端起枪就往外冲,老爷们弯腰跟着跑,就像被水灌了窝的耗子。冲出院,人们就四散逃命了。胡老客拉着少掌柜混在官兵中跑,子弹在身前身后噗噗乱飞,垦局的帖式被子弹掀掉了半个脑壳,才跑出几步就倒在胡老客的身边,溅了胡老客一身脑浆子。胡老客和少掌柜顾头不顾腚地趴在地上躲枪弹,少掌柜死灰着脸说:你别跟着我,人多了招枪子儿。胡老客说:你大托咐我,要死死在一搭搭。少掌柜说:谁跟你死在一搭搭?!说完,像猫一样扑向墙根儿,三拐两拐就不见踪影,留下胡老客替他挡枪子儿。胡老客知道,此刻他只要跃起一动,准会被修理成蜂窝。于是,胡老客就像死狗一样趴着,脸正好贴着帖式那不完整的面孔,一群红头绿头苍蝇围着他们嗡嗡怪叫着,细细的毛腿在胡老客的鼻子嘴巴上搔来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