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离婚后给过我好的女人们吧。
首先是青青。前边我提过,离婚后,虽然青青感到很屈辱,肯定也恨我,但仍欢迎我去她那吃住,对我的态度一如从前。不过我不常去。我也是个爱面子有自尊的人,主动离开人家,又腆着脸去人家那里混吃混睡,自己都会瞧不起自己。
说句可能让人不大信的话,我去青青家过夜,有很大的成分更是为她,为了帮她解决性欲问题;在我的感觉中,离婚后她相当一段时间里没有男人。其次我还有几个女友。我一直喜欢交女朋友,即使女人蠢点笨点,我也由衷地欣赏她们,好多年里,她们分期分批地出现在我基本上黯淡无光的生活中,和我一起寻欢作乐偷情通奸,让我觉得这世界的确还有明亮的一面。我离婚那会,同时和我来往的女友共有三个。不太方便的是,她们都有丈夫,来我家一次不大容易,要在丈夫面前不露破绽,就得绞尽脑汁地编借口找理由布圈套。可现在的丈夫多狡猾呀,他们极端自私地用传呼机手机和孩子把妻子捆绑在自己裆下,放肆地染指别人的妻子却不许自己的妻子红杏出墙;所以,偷情通奸我只能偶一为之。最后我得提及那些也许连名字和籍贯都对我隐瞒了的卖身女人。现在的妓女多如牛毛,每到夜晚,她们在各种档次的酒店宾馆夜总会娱乐中心门里门外招蜂引蝶,像不败的花朵那样点缀着城市的繁荣。
对我来说,更是她们,保证了我顶多二十一天就可以得到一个女人,不至于因性欲无以缓解而发疯或犯罪。或许妓女的行业特点容易推翻我前边的观点:妓女可没有把人都给我。但我认为不是这样。我的理解是,当一个女人的气质神韵言谈举止吸引了我,又与我共享了云欢雨悦,那她的人也就属于我了,起码在那个让我快乐的或长或短的时间段里,她是我的。我不同意那种似是而非的性爱观念,说只有一个人把心给你了才算把人也给了你。对此我们不妨追问一句:当我们信誓旦旦地说我们把心给了什么人时,我们的心是否还属于自己;如果还属于,那怎么又能证明我们的心已给了别人呢?所谓“给心说”,只是两性故事神话化过程中的一个骗局,是善男信女们自愿吞食的致幻毒品,它的作用在于戒律他人而不是约束自己。心是不是给了别人,都是由嘴说出来的,而嘴的表白是否对心,只有说的人自己知道,甚至自己也搞不准确。我妻子说她的心属于我和一个妓女说她的心属于我,你让我信哪个?通常我应该相信妻子,可谁又能证明妓女是撒谎呢,就因为她的职业性质能证明她也上了别人的床吗?但我又怎么知道我妻子没上过别人床呢?我知道,我的已婚女友们都对丈夫有过“给心”的表白,如果“给心”的标志就是肉体忠诚,那她们至少也在我的床上摸爬滚打过,这么一来,她们的表白和行为之间的错位又说明了什么呢?说到底,心只能是自己的,别人怎么看待那心全凭别人的感觉。
另外,凡事还得有个前提,眼下的前提是,我妻子和妓女同样对我做出了“给心”的表白,可我却没给她们同样的机会同样的可能同样的条件同样的位置去做“给心”的比较,若站在同样的公平枰上,究竟谁的心更货真价实还很难说呢。当然这样的事情无法验证,而不能证的事情最好别证,证了其可信性也没有保障。我是一个现实的人,重效果而轻形式。我的妻子,我的女友,我的──噢,和我在一起时的妓女们,只要吸引了我,唤醒了我,慰藉了我,而又至少在表面上心甘情愿地接受了我,那我就愿意认为她们的人也给了我了。在这个问题上,即使她们自己说她们的人没给我,她们给我的只是低贱的肉身,而她们高贵的心给姜文陈凯歌普京克林顿了,我也要固执地认为,我得到的是她们的全部,包括在我看来高贵无比的肉身和不知道是否高贵的心灵。这就如同她们可以声称她们要的只是我肉体,可我仍然会捎带着把我的精神之类的玩艺也给予她们。这种给予是没法剔除的,没人能把肉体与精神完全割裂。所以我说,妻子也好,女友也好,妓女也好,只是由于角色不同,她们与我建立联系的角度才有异,但只要她们与我的联系建立了起来,她们带给我的好就能殊途同归。还有就是,因为我对她们的接受都发生在她们能影响我的那个时段,这样,当她们不再影响我时,我只需感受她们当初对我的影响就足够了;至于不影响我时她们有多糟糕,那是糟糕给别人的,与我无干,我将对其视而不见。
就是在我自得其乐地汲取了三年前妻女友和妓女们的好时,雯雯出现了。
“今天不行。”
这是我现在能记住的,在雯雯曾经对我说过的话里,最打动我的一句表白。这句话出现在我和雯雯认识之初,我甚至认为,就是因为这一句话,在雯雯离开我两年以后,我至今还对她充满了爱情----如果我这人也配有爱情的话。后来雯雯就总问我,是不她这句话一说出口,我就认准了她是个随便的女人。她还补充说,其实当时我没来月经。
“不是,”我如实回答,“你话一出口,我就认准了你挺真实。我知道,当时你有点太慌乱了,又想掩饰慌乱,显得见多识广,大胆新潮,怕我笑话你保守落伍,我一搂你你就冒出来这么一句。”我告诉她,“我认为你是那种一是一二是二不装腔作势不欲言又止不口不对心的女人,是让我喜欢的女人。”
后来的事实证明,我对雯雯的判断大体没错。
我把“今天不行”称为雯雯最打动我的一句表白,这能表明我的确像后来被雯雯指责的那样,整天除了这事就什么也不想。这其实没错,像我这样一个独身男人,没事没业,无党无派,缺收缺管,少朋少友的,把一个能吸引我的女人带到家里,不想这事又想什么呢?难道去想台湾国民党民进党的执政争端或香港基本法的起草修改吗?我知道这后两件事都是大事,起码是我和雯雯认识那会,许多中国人议论的中心关注的焦点。可我从来看不到党派纷争和立法制宪能给我带来什么好处,尤其那是台湾的党派和香港的立法,更与我无关,我凭什么不把心思放在能让我快乐的男女之事上却交给对我来说遥远得如同火星的台湾香港呢。再说了,能让我和雯雯走到一起的,本来就是我们协调一致的对台湾香港的漠不关心吗。
那天我房子装修基本完工了,就是现在我住的这套房子,北陵小区十一号楼471室。上午电话局的工人来装了电话,我满心好奇地隔一会一试,隔一会一试,傍晚的时候发现电话通了。我把我的新电话号码写在纸上,然后提心吊胆地分别往青青的办公室一个女友的办公室和另一个女友的手机里挂电话。非常不巧,一个占线,另一个占线,还有一个也占线。可我特别想立刻向什么人通报一声我的新电话号码,就顺手给一个懂画的朋友挂了电话。懂画的朋友是个男人,尽管我是往他家挂的电话,也挺理直气壮。朋友很快接了电话,记下我的新电话号码后,问我房子装什么样了。我说大工告成了,又说还想请你提建议呢,现在一般家里,墙上挂点什么能显得不特别傻逼。懂画的朋友说工人都撒啦,你不用监工啦?我说解放了,全打发走了,家俱都买完了,剩下的就是在墙上供点啥了。朋友说这好办,我包了,又说你没事了来我这吧。我说你不看看我房子的整体设计怎么包,你过我这来才对呀。朋友这才说,他那边正好有个饭局,邀我跟他打秋风去。这画家朋友也是个关心我要保重的人,这些人的特点是都能考虑到我一个人吃饭,又都认为一个人吃饭必然油水不够,所以一有饭局就把我拉上,让我改善生活补充营养。我不大喜欢和生人聚会,但挺馋的也是事实,也知道他们找我去的饭局都是我去去无妨的饭局,有时就也应邀而去。这天我就去了,去的是体育场附近的一家海鲜馆。
那是个什么意思的饭局我至今没搞清楚,雯雯也不清楚,我俩好上后,一说起那饭局就笑得岔气,说谁给当的红娘设的喜宴都不知道,想表示点谢意都不知道谢谁。
雯雯那天也去了饭局,是被一个女朋友拉过去的,而那女朋友也只是饭局上一个食客的情妇。那天吃饭的有十几个人,五行八作干什么的都有,且都在本行当里混得人五人六狗模狗样,还都关心天下大事。饭局的演进步骤跟全中国的所有饭局没有二致,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说政治笑话和交流国际国内形势,第二阶段是说色情笑话和你能帮我什么我能帮你什么的利益组合。其中第一阶段就包括了座谈台湾香港,而第二阶段又包括了个别男人向个别女人调情示爱。那天的个别男人是一个刚从日本回来的什么博士,个别女人则是雯雯。当时饭桌上有四个女人,另三个都是她们情夫的情妇,都名花有主了。
我和雯雯的第一次对话发生在第一阶段。在他们七嘴八舌地对付台湾香港时,我注意到雯雯在对付她垂至胸前的一缕头发,而我则对付面前盘子里只被人象征性地动过筷子的一条大鱼。但我得考虑到这不是在家,我不好意思光吃不说,就边吃边问我身边一个学者模样的人这叫什么鱼。
“叫什么?”他说了一遍我没听清,就又问一句。
“李登辉。”那学者被迫顿了一下,然后又讲金庸在起草香港基本法的一个什么组织里的作用和倾向。
学者的回答让我一愣,我一溜号,被一根鱼剌扎中了牙床。但我先没理会皮肉之苦,而是敏感地去看学者,想判断一下他是不是在嘲弄我讥讽我。可他正讲的津津有味,脖子都抻到了桌子中央,我看不到他脸,自然也看不出嘲弄讥讽。我只能去看桌上的别人,想从别人表情里看出学者回答我时有无弦外之音。可那些关心台湾香港的人都在听学者讲话,都听得聚精会神,也不让我从他们脸上看出嘲弄讥讽。是我在把满桌子看完之后才发现个例外,那就是雯雯。我看到她时她微笑了一下,说出了那鱼的准确名字:
“鲈鱼。”
然后她又说:
“他没听清你问什么,肯定以为你问台湾的事儿呢。”
“怪不得呢,”我也笑一下,还补了句谢谢。“我连家门口的事儿都弄不明白,哪有闲心管什么台湾。”
雯雯会意地点了点头,笑得也更妩媚了一些。
后来雯雯告诉我,她对台湾香港也毫无兴趣,要不是那群对付台湾香港的男女中间还有个我,以一副认真到滑稽的吃相让她感到好玩,她要么会被憋死,要么就得不顾礼貌地拂袖离去了。待熟悉些后,我知道雯雯基本没有撒谎,她确实挺有个性。当然她轻易不会让什么憋死,但她却经常可以不讲礼貌,率性而为我行我素,常常像个跟父母老师唱反调的青春期孩子。现在想来,她能长此以往地吸引住我这种花心男人,也许正在于她性格中那种不大随和的、无所禁忌的东西别具韵味,挺有魅力。其实那天一上酒桌,我就注意她了,她坐在与学者隔一个座位的位置上,与我隔两个座位。她长发披垂,黑衣黑裙,要不是后来对我说个“鲈鱼”,我几乎没见她开口说话。她回答别人问题时也用语简单,辅以“是”和“不是”的,就是含意模糊的微笑加上摇头点头,总让人觉得参不透她。后来的事实证明,我们好了两年半之久,我又自诩洞若观火,可仍然没有把她参透,还是让她的离去把我搞了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说酒桌上的事。我被雯雯吸引了却不能与她搭讪,那是她拒人千里的表情吓住了我,我便只能接受满桌海鲜的吸引;可现在雯雯主动开口了,这说明她在那里摆弄头发貌似听讲是假,而关注我倾听我这个酒席上的另类是真,我自然要大受鼓舞的。我就飞快地后挪一下椅子,在学者和另一个家伙的背后和雯雯说话。在这之前,雯雯的椅子已经挺靠后了,她正是在学者和另一个家伙背后跟我搭腔的。
“你懂鱼?这鱼真挺好吃,就是剌儿太多太细了。”
我这才记起我牙床上的鱼剌,我把右手的食指和大拇指伸进嘴里。
“我也不懂,只是做过吃过。”
“还会做?你是?是──”
“厨师呀?我不是厨师,又不光厨师才会做菜。”
“那你做什么工作的?”
“我在中学当老师,教俄语。”
“俄语?现在还有学俄语的?”
“还有学斯瓦西里语的呢。”
“倒也是,我认识个学特立尼达和多巴哥语的。”
“有这语吗?有这国家我知道。”
“嘿嘿。”
雯雯挺拔苗条,安详沉静,最有特点的地方是一双大眼又黑又亮,一听她是教俄语的,我感觉她还真像个有点忧郁的俄罗斯姑娘。她长得挺年轻,许久之后我才知道,她还大我一岁呢,属虎的,而当时我把她看成小妹妹了。那天我和雯雯只说几句话,就觉得对头,可惜我俩中间隔了俩人,这使我们的交流无法尽兴,很难用更小的声音和更少的词汇去表达亲近些的意思;更主要的是,这时饭局也进入第二阶段了,大伙已由浅入深地说起了色情笑话和个别交谈,而雯雯另一侧的日本博士,就是那个与我隔三个位置的家伙,也把雯雯垄断了过去。
后来我和雯雯分析,那些人是有意把她和日本博士安排在一块的。日本博士回来报效祖国,他老婆却留在日本为中国的宿敌服务,这样日本博士便被冷衾寒,于是有好事者,比如硬拉雯雯来吃饭的女友及其他什么人,就希望她能为日本博士温身暖心。本来日本博士对台湾香港也没兴趣,至少在这酒桌上,他更感兴趣的是身边的雯雯,可他主动和雯雯搭话时,雯雯的不冷不热让他无从下手,他才把心思转移给台湾香港。是后来,见我和雯雯隔两个人都聊了起来,他不甘心,逮个机会,利用地势之便夺走了雯雯。雯雯说,她开始不愿和他说话,是因为他张嘴就问雯雯去没去过日本,去没去过美国,去没去过澳大利亚,去没去过法国英国西班牙意大利,好像雯雯是外交部长或外交部长夫人。雯雯就不爱理他了。可后来他把雯雯从我这抢走,讲的是苏联电影,《静静的顿河》《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办公室的故事》《两个人的车站》什么的。雯雯是俄苏文学艺术的狂热崇拜者,日本博士等于对症下药了,就让雯雯又理他了。至于再后来雯雯又不理他,也就是饭局解散时,日本博士和除我之外的所有人都劝雯雯上他的别克,而雯雯却应我之邀上了一辆桑塔那出租车,则是因为日本博士的日本色情笑话太过粗俗,让雯雯心里不大舒服。
“那么多人,他怎么讲得出口。”我们好上后,雯雯认为我比那日本博士低级下流得有品位。“只有听你讲黄段子我觉得舒服,你的段子里有种智力上的……”
“主要是我干的黄事儿先让你舒服了,你就怎么着都觉得……”
“你坏你流氓……”
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我是说吃完饭在酒店门口散伙的情形。十几个人里,有三分之一自己有车,自己有车的人都比较热情,一出酒店大门,就左顾右盼地邀请顺路者搭他们车走,这样奔出租车而去的人就不多。我和几个人握手道别后,第一个奔出租车而去。雯雯也奔向了一辆出租车,可又被人拉向一辆紫红色别克,别克车门口站着日本博士,手抚打开的车门躬身微笑,好像他真是叫着“哈依”“哈依”长大成人的什么什么太郎。好几个人也都“太郎化”地往那车上让雯雯,只是手上动作不太“太郎”,连扯带拉的。雯雯说我打车走,咱们又不一道你不用送我。可那好几个人和日本博士都很固执,坚持要送,甚至有人还说这么晚了你一个女孩子什么的。我坐的出租车需要调头,在调头过程中,我目睹了那些人对雯雯的劫持,也觉得他们称成年的雯雯为女孩子如同骂人。我就让司机停车我又下车。我挤上前去,很自然地揽住雯雯肩膀,嬉皮笑脸地说雯雯他们这是劫持少女往乡下卖你可不能和他们走呀。他们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雯雯已被我拉到路边,上了那辆已调头完毕的桑塔那出租车。
出租车一驶离酒店,我就嬉皮笑脸不出来了,连话都不会说了,只问句你去哪,又告诉司机先去桂林小区再去北陵小区,就没词了。雯雯说其实我自己走行,还让你绕远……可见我只麻木地点烟抽烟,就也不说话了,连看我都不,只看窗外。车到桂林小区,雯雯说到了司机就停了,我也没提送到她门口甚至看着她上楼进屋什么的。我的确没觉得这种送法多了什么礼貌,我送雯雯,只因为她这女人能吸引我,能让我对未来有点幻想;否则,我哪会装文明装骑士呀,不是什么硬装什么我做不来。
雯雯下车后,都说完再见了,我又叫住她。我说香港台湾的事儿,我也会关心,只是不爱和他们空谈。雯雯不知道我什么意思,就没吱声。我又说上至五千年前的三皇五帝远至南非的好望角,我都有过兴趣,你爱听,我靠吃老本也能给你讲得天花乱坠。雯雯笑一下仍没吱声,不知道她这回是否懂了我意思。然后我才问她能否留个电话,说不用家的,单位的就行,反正我找你也没急事。这样的意思雯雯理解,她犹豫一下,借来出租司机的笔,给我写了一串数字,又笑,说再见,掉头想走。可我把纸条揣起来后,却下了出租车。雯雯和司机都有些不解,我说说两句话,是对雯雯说的,也解释给司机。我问雯雯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一路不说话,雯雯说不知道。我说我很想对你多说点什么,可紧张,又一时想不好说什么合适说什么不合适,就没说。雯雯的目光中没有厌烦,这给了我鼓励。我说本来我想请你去我家看看,我刚装修的房子特别想和谁炫耀一下,我的设计别出心裁一点不流俗。我又说我家就我一人,如果在我那呆晚了回家不方便,你可以住我的床我住客厅沙发,我很希望与你有进一步交往。雯雯想说什么我没容她开口,我接着说我知道我请你你也不能去,就没请,但我希望有机会还能请到你,比如某个白天你方便的时候。最后我说再见,也没看到没听到雯雯回声再见,就让司机把车开走了。
两天以后,我找了雯雯,是用她留的电话号码找的她。那不是她办公室的电话号码,是她手机的,吃饭时我没见她用过手机。我约她来我家看看,她答应了,可约好的时间她没出现。又过两天我又约她,没提前一次她失约的事,她想解释我也没用。她的犹豫没坚持多久,又答应了,可仍然让我空等一场。我第三次约她是十天以后,这一回她来了,我说你烦了吧?其实这回你不来我就不会再约了,我不是那种纠缠不休的男人。雯雯低声说那我错了,真不该来。我说现在走也可以呀。她就从沙发上站起来,朝门口走,这时距她来到我家,只三分钟。雯雯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叫她一声,她回过头,我看到了她眼睛。她大大的眼睛比湖水还宁静,里边的内容深不可测。我已别无选择,只能葬身湖水。我上前一步,抱住了她,她稍一挣扎,也回抱住我。
“雯雯,我喜欢上你了,我看得出你也不烦我。给我机会好吗,看看我是不是也值得你喜欢。”
雯雯的喘息声粗重起来,她紧贴着我身体轻轻扭动。“今天不行,”好一会后,她吃力地说,“光说话好吗?今天……不行……”
“哥,一会回这边吃饭来吧,六点到龙海宫308包房。”我弟弟沈风在电话里说。
“今天不行,”我脱口说道,“今天……不行……”
“你怎么了?”沈风并不认识雯雯,若认识,他一定会问,你为什么要模仿雯雯,他这人说话直来直去。是的,除了声音,我的腔调口吻语气甚至表情,此时此刻都是雯雯式的。“有女人在你那?”沈风把声音放低了,嬉皮笑脸的。
“没有,”我说,“就我自己。”我让情绪恢复了正常。如果两小时前,雯雯在时,沈风这样问我,我就不能说没有。雯雯是女人,虽然从两小时前开始,她已正式不再是“我的女人”,但她仍是女人,她在这我就不能说我这没有女人。一般情况下,我不愿撒谎,尽量不撒谎吧。有些问题我可以不回答,不解释,不讨论,保持沉默,但说假话我不喜欢。
“那没有正好,过来吧,反正有你也得赶紧打发喽,今天除了咱家人没有外人。”
“什么事儿呀?我手破了,不爱动弹,养伤呢。”
“怎么搞的,严重吗,我去接你?”
“不用不用,不严重,就划个小口。”
“那你,就来吧。”
“到底什么事儿?”
“是我要,庆祝庆祝……冯银桥那事儿。”
“冯银桥?冯银桥怎么了?又得国际大奖了还是升中央去了,你小子要背叛爸妈卖身投靠咋的……”
“哥你是不在屋里待傻了,这么大事儿也不知道?”
“什么大事儿?我不怎么看电视新闻。”
“咳,电视还能报,电视报早着呢。冯银桥被‘双规’了。”
“什么双……双什么?”
“双规。你呀,这词也出来好多日子了,就是规定时间规定地点,让腐败干部交代问题,跟抓起来一个意思----嗨,就是上边开始搞他了。昨天半夜弄走的,怕在省内搞不动他,弄唐山去了,消息刚刚得到证实。怎么样,这事儿还不值得庆祝?”
“这倒,差不多……不过这家伙也离开张集这么些年了,爸妈没准都忘了他吧?”
沈风说冯银桥倒霉值得庆祝,显得幸灾乐祸有点小气,但也不算毛病。冯银桥确实是我爸我妈一大仇人,如果不是相关部门替他俩出气,我们沈家人再恨他,拿他也是没什么办法。
冯银桥和我爸是大学同学,大我爸两岁,念书那会,他们一个班长一个团支书,关系照说也还不错,是因为我妈,后来才成陌路之人的。我妈那时是中师女生,在个舞会上认识了他俩,他俩同时追求我妈,让我妈一时左右为难。后来,我爸棋高一着耍了点手腕,才打败冯银桥得到我妈,不然的话,现在我妈没准就不是沈夫人而成冯太太了,那这世界上,至少不会有个我了。尽管我一直没想好,我来到这世界上是不是好事,但就冲我爸和我的父子关系,我也愿意我妈当沈夫人而不是冯太太。在当时,我爸看出我妈更喜欢的男人是冯银桥而并不是他,就妒火中烧,情急之中,连续两次用女人笔体写信给我妈,自称冯银桥的农村未婚妻,并特意去冯银桥的老家昌图发信。那“未婚妻”在信上说,冯银桥念上大学后,对她的爱情有所动摇,现在,她和两家老人正全力挽救冯银桥,冯银桥也回心转意了,同为女人,她希望我妈能尊重她和冯银桥的关系,而不是夹在他们中间充当不道德的角色。那时我妈多纯洁呀,打死她她也不能不道德的,于是就像赛跑一样,一毕业赶紧嫁给了我爸,让蒙在鼓里的冯银桥猝不及防。结婚以后都好长时间了,我妈也没意识到“冯银桥未婚妻”的笔迹有什么不对,待我妈发现我爸的书写绝技时,我和沈风擅改笔迹的天赋都初露端倪了。要说遗传这东西真是神奇,我们家里沈姓这支的几个人,全有这本事,不光字写得好,变化着笔体写字也无师自通。
当然这事早过去了,这事我爸做得下作,如果冯银桥知道了其间过节,只有他恨我爸的份,没有我爸恨他的道理。再后来,也是一样,冯银桥巴结毛远新没巴结上,又让我爸抢了先机,同样只有他妒忌我爸的份,没有我爸妒忌他的道理。我爸把他视为寇仇,是后来以后的事,是我爸早期做无碘食盐生意和民用石蜡生意那段时间的事。那时的我爸是落配的凤凰,而冯银桥正开始鹤立鸡群。我爸最悲惨的时刻是七火车皮的假加碘精盐在冯银桥授意下被一举收缴,他面对的除了罚款拘留还有倾家荡产;而冯银桥最辉煌的时刻是当张集市长并通过他女婿在海外的活动弄了个东南亚城市发展奖,由此还成了个被中央级传媒大肆鼓吹的政治明星。后来,冯银桥到另一个比张集更重要的市当市委书记去了,我爸血泪班班的商贾创业史才算翻开新的一页。
那些年,冯银桥为我爸的生意设置重重障碍时,我爸我妈都找过他,求他给沈家留条活路。我爸说,这几百万人的张集都是你冯银桥的,你干吗非不容我沈大我一家几口在你治下舒心点活着。冯银桥倒也很坦率,他说大我我对你没有成见,咱俩喜欢同一个女人你得到了,说明你有魅力,我甘败下风。我不能理解的是叶娜拉,她对我那么好,却忽然就不理我了,连点解释都没有,这不耍我吗?叶娜拉是我妈的名字,当初她对人家冯银桥好着好着就不理了,连点解释都没有,的确不妥。不过也幸好她没解释,要一解释,我爸准弄个里外不是人----我妈本来对他也有点意思呢,在他与冯银桥间犹豫不决,若三头对案搞清了真相,那他可就彻底没戏了。我爸就说,我替娜拉给你道歉好吗;那时候她是小姑娘,不知道该怎么更妥善地处理男女之事。冯银桥说,那她现在不是小姑娘了,我请她现在有所解释。我妈就去见冯银桥了。我妈说银桥我确实喜欢过你,可比较之下我更喜欢大我,就嫁他了,这么简单的事你想不通吗,有什么可解释的。
冯银桥说,我想知道,前几年大我倒霉,你没为嫁她后悔过吗?没有。我妈说。冯银桥说,那现在我成了张集的,皇上般的人物,你也没为没选择我感到遗憾吗?没有。我妈说。我妈回答完这两个问题,冯银桥笑了,是那种比哭还难看的笑,他说娜拉这就是这么多年我忘不了你的理由。我妈说,以后你不会再刁难大我了吧?冯银桥说哪能呢,大我有本事做大事,他做得好也有助于整个张集的经济发展,作为张集的领导者,我一直全力支持他的。我妈说那太谢谢了就想告辞。可冯银桥说,娜拉我还有两句话没说完呢。我妈就站在门口看着他说。冯银桥说,那时候,我最想听你对我说句我爱你,可你害羞,就是不说,但我认为你在心里是那么说过的,还很愿意说。我妈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她得承认,冯银桥的判断没有错误,如果此时冯银桥请她证实那判断,她会点头的。可没等我妈点下头去,冯银桥就不提当初了,他把话题又带回现在。现在,你不是小姑娘了,不至于再为一句话去害羞了,我希望你能在嘴上而不是在心里对我说一句,你为没嫁我而嫁给沈大我感到遗憾后悔了。说完他又宽容地加一句,你只这么说就行,说假话也行,我不介意你心里怎么想的。要说这冯银桥也挺可爱,是性情中人。在张集地面他都皇上了,若喜欢听女人的谀词阿语,光肯向他表白的妙龄女郎们就会成千上万,而且还会毫无保留地向他奉献谀词阿语之外的心肝脾肺皮骨血肉等全部家当,可他却非要在我妈这个老太太嘴里找自尊。这又是他的幼稚天真了。这时我妈脸上的红晕已变成铁青,她盯着冯银桥,往前逼一步。冯银桥你太无聊了,我妈说,你喜欢叶娜拉一回,就希望她是个没品格的女人吗!我告诉你,我只说真话不说假话,我觉得,我这辈子最明智的选择,就是嫁了沈大我而没有嫁你。你还需要我解释吗?我可以再告诉你一句,我替沈大我告诉你一句,从此以后,我们沈家人在张集地面上吃糠咽菜,当牛作马,也绝不会求到你的头上,也不会怕你屈服你的!
后来冯银桥对我爸的事业展开围攻之势,而我爸之所以只是减缓了前进脚步却没跨掉,一方面因为冯银桥后来离开了张集,再一个,也是我爸的对抗策略卓有成效。我爸用金钱和权力抗衡,对冯银桥设置的包围圈各个击破,有一回他货款五十万,一分钱也没用到生意买卖上,全充了他与冯银桥决斗的子弹炸药。现在的社会也真进步了,人们越来越接受金钱的实惠而讨厌权力的蛮横,包括大大小小的权力拥有者。前两年,冯银桥没到年龄就退到他那个市的人大主任位置上,颇为失落,开省人大会时见了我爸,主动趋前与我爸寒暄:大我,还是你的事业永无止境呀。
“我爸玩命地发展,就是为了让冯银桥看,怎么能忘了他呢?”沈风在电话另一端一字一句地强调。
这我当然知道,我爸比冯银桥还性情中人。“可上边搞他,由子是什么?”
“是诈骗那事儿——咳,想搞他由子还不好找吗,都一屁股巴巴,看想不想搞你。”
“他,诈骗?”
“前几年他不帮他那假洋鬼子女婿为马来西亚还是新加坡搞集资吗,傻逼集到老干部那去了,许的利息特高。可后来他女婿不要他女儿了,把钱全卷国外去了,老干部们就开始找他麻烦,给他弄人大去也和这事儿有关。这回上边抗不住老干部找,又赶上‘双规’的风,就收拾他了。”
“那你的庆祝可早了点,这屁事儿,没准明天他就能出来。”
沈风不高兴了。“哥你怎么尽说扫兴话,你来不来?反正爸妈我说好了。”
“来来,”我说,“龙海宫308哈,我记住了。”
一小时后,出租车司机对我说,喏,这就龙海宫。我抬腿刚想下车,脚又收住了,我看到了这家海鲜酒店身后的体育场,也认出了酒店朱红色的大门和门外停车场的那么种格局。好像就是昨天的事,在酒店门外,在停车场上,我伸手揽住雯雯肩膀,把她带到已为我掉转了车头的出租车上。不会就是此时我坐的这辆车吧?我他妈的真不争气,鼻子竟然酸了起来,右手中指也重又钻心般疼痛。没办法,我只能酸着鼻子对出租司机说,麻烦你了,把车再开回北陵小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