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多年以后,王大树还清楚地记得那个惊心动魄的场面,那团熊熊的火焰还在燃烧,烤得他的心肉焦痛,险些烧掉了他的下半辈子。
当时,王大树从村子的东墩口钻进了那辆开往恩施的班车。偏僻的花桥场很少有车子跑,每天仅一辆长途汽车从村子东面穿过,那台班车本来破旧不堪,车厢里却挤成堆,座位上的旅客膝头上也坐着人,过道里的人密得像插着一溜苞谷棒子似的。五短身材、一脸络腮胡子的司机在驾驶室气吼吼地骂人:“他妈的!不要挤了!车子装不得啦!”
旅客们不理他,继续拼命往上爬,他们必须赶上车,不然腿脚可要受罪了。王大树当然一样,他必须搭上这趟车走,他已经不想在村子里多呆一分一秒。他凭着一身好力气挤上了车,努力插进了人缝中,跟后车门啪地一声关上了,随即响起一声惨叫:“妈呀,我的脚夹着了!”络腮胡子不耐烦地把车门重新开关了一遍,准备发车,但车子出了毛病,趴在公路上一动一动了。络腮胡子骂骂咧咧地拿起工具,跳下车,钻到车子肚皮下去了。
这功夫,王大树把留恋的目光射出车窗,最后看了一眼他从没离开过的村庄,目光扫过那些陈旧的瓦房、泛绿的禾田和坡上洁白的羊群,最终定定地落到在小河边的大柳树下,那里有一个穿红衬衫的姑娘在洗衣裳。
他的心一陡变得十分难受。
年轻的姑娘叫田翠翠。她的模样就像她的名字一样甜美迷人,在村子里是数一数二的漂亮,而且还是那么精明灵动。几乎整个花桥场的年轻小伙子没有不想爱她的,可全是白日做梦。漂亮就是女孩子的资本,田翠翠的心气高得很,似乎还没有谁能打动她的芳心,“我啊,肯定要找一个出色的对象嘛!”她放出口风说。她的爹爹对姑娘的婚姻要求也高得很,他是村里的老支书,未来女婿不要平庸之辈。
老实说,可怜的王大树深深地爱上了田翠翠呢,几年来,一直在暗暗地追求她,为她神魂颠倒。平日,他总想寻求一切机会和由头接近田翠翠,田翠翠到坡上寻猪草,他就上山去放牛;田翠翠下河去浣洗,他就到河边上去挑水;有时田翠翠到地田间去做农活,他也不请自到,拿来锄头硬要帮忙。虽然他算不上什么出彩的人物,只是个会手艺的小木匠,但凭他的英武相貌和憨实的品格,也似乎渐渐地博得了田翠翠的喜爱。
可是,当他充满爱情的心底刚刚油生出一线希望的当口,却遭受了致命的一击。
前天晚上,他乘着暮色下河挑水,竟惊诧地看到田翠翠跟一个叫李生铁的家伙坐在小河过喁喁私语,看样子十分亲密呢。要说那小子长相平平,却脑瓜子灵敏,能说会道,还能耍耍笔杆子,在市报的边角上发表过几篇有趣的小新闻呢,算是村民们公认的有出息的后生。他前不久刚刚加入了党组织,光荣地成为村里唯一的青年共产党员,听说还被乡上列为后备干部培养,前程似锦呢。当时,王大树虽然对这个情敌十分恼恨,也是毫无办法,他一颗火热的心彻底冰凉了。
经过一个通宵痛苦的思虑,他决计出门打工。甚至可以说,他是为爱情而出走的。
方才,怏怏不乐的他来赶车的路上,恰巧碰到田翠翠拎着一篮衣物下河,她好奇地问他是上哪儿去。“唉,在远处去!”王大树哀愁地说,拿目光深情地凝望着他。他是多么希望从她嘴里溜出一句挽留的话,但是很失望,田翠翠只对他说的很远的地方感兴趣,一个劲地钻牛角尖。王大树伤心地转身离去。
胳腮胡子还在车子底下敲敲打打。田翠翠淘好了衣服,从水边直起来了,像一面鲜艳的红旗显眼。她的目光投过来了,不经意地瞅着死甲壳虫子似的班车。王大树一直在呆呆地凝视着她,并想极力与她对视一眼,但田翠翠的目光很散漫,她好像在好奇地欣赏着狗一样翻趴在车下的司机呢。
又过了好一会,司机才跳上车来,启动引擎,车子像头老黄牛似地深喘几口气,奋蹄跑动起来。眨眼间便把村子甩远了。王大树张望着窗外,视野所掠过的地方,路边的成排树木长了脚似地迎面冲来,又飞快地后退,一些集镇、农田、小河和山包像影子似的一晃而过,一个陌生而奇妙的世界在他的眼前呈现着,变幻着,晃动着。可这一切他都无心欣赏。他的手紧紧抓在货架的拦杆上,在车子的摇晃中站着打起瞌睡来。
不知走了多远,一阵惊乍声震醒了王大树,他抬起头,给惊呆了!司机台里陡然窜起的一团火焰映红了他的眼睛,大事不好!车头起火了!车轮子同时停住不动了,那司机想赶紧打开车厢门,但电路早烧毁,车门闭得死死的了。司机显然吓破了胆,不顾一切地跳出了驾驶室,撒腿便跑,隔老远了才回头甩下一句话:“我去报警求救!”转眼便不见了踪影。这截路段叫磙子山,前面不远处的一块指示牌上标得清楚,距最近的周贺家坪镇起码有五里。
车头前的火势已经越烧越旺,吐着浓烟迅速横蹿,烈焰向后厢卷来,车厢内像被捣的蜂窝乱作一团,有人去脚踹车门,但车门纹丝不动,有人拼命用柔软的拳头去砸车窗,但厚厚的有机玻璃显得坚不可摧,有人想从驾驶仓逃生,中间却隔有一道钢筋做的栅栏。旅客们开始绝望了,愤怒了,女人、孩子急得哭嚎起来。
这当儿,王大树也好生焦急,难道就呆在车厢里等着烧死吗?
性急中,他想起了随身携带的那把做木活用的斧头,于是赶忙从货架上的蛇皮袋子里把它扯出来,抡起来大喝一声:“闪开!”众人当即给镇住了,瞅了一眼他手上明晃晃的斧头,自动让开路,只见他手起斧落,一斧子砸过去,哗一下,车窗便穿了个大窟窿,“好!”有人高兴地叫起来,可窟窿小了,几个脑袋同时挤上去,便把洞口堵住死了,一个也出不去,王大树又抡起了斧子,众人抱着脑袋全俯下身去,王大树发疯似地砰砰一通乱砸,眨眼间所有的车窗玻璃都变成了碎渣。没有什么比逃生的欲望更为迫切了,所有人便混乱不堪地从窗洞鱼贯而出,往外钻,往外跳,往外飞,有人甚至是大头朝下猛栽了下去。
王大树最后一个跳出车厢,却见一个年经的母亲尖叫着扑上来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王大树一听,便明白了究竟,转身又一次钻进了燃烧的车厢,从呛人的乌烟里,他循着一阵奄奄一息的啼哭声,把一个岁把大小的孩子从车尾的旮旯里抓起来,简直像演电影里的特技镜头似的,一个后滚翻跳出了车窗。
随即一声巨响,汽车爆炸了,旋转的轮胎、冒烟的油箱、长翅的车骨冒着火焰飞上了天空。
当王大树回过神来,才发现那个搂着孩子的女子卟咚一下跪在了他的脚下,“救命恩人啦!”她流着泪连连磕头,随后像栽篱笆似地又跪下了一大排人,“这是干嘛呢?”眼前的悲壮轮到他不好意思了,他一个个将旅客们拉直,并提着那斧子幽默地说:“要谢就谢它吧!”旅客们都笑了,他也笑了,心中油生的一丝自豪让他忘掉了身上的烫伤,他的手臂上有好大一块烫破了皮,还起了几大个水泡,在火辣辣地疼哩,但他似乎一点也不觉得。
客运公司很快派人来救援了,安排车把所有受惊的旅客都拖走了,英雄王大树当然受到了特别的礼待,他被公司领导用一辆漂亮的小车径直送进城里的医院,所幸烧伤势不重,只是浅度烧伤,医生给他只做了简单的包扎了事。
当然啦,客运公司的苟经理还专门为他准备了一桌酒菜压惊,一大桌人频频向他敬酒。
“英雄啊!敬酒!”
“干杯,义士!”
赞扬声不绝于耳,王大树虽然受了伤,吊着一只膀子,还是来者不拒,大口大口地整酒,他的酒量大得很,从不喝醉,但他变得满脸通红,他是被那些赞扬声说醉的,一个铲大地的农民,一个使斧子的小木匠,一下子变得如此受人尊敬,能不高兴嘛。
酒兴酣处,苟经理偏着头问:“同志,你为我们公司帮了大忙,我们该怎么谢你呢?”
“不用!”王大树说。他不过在一场意外的事故中抡了几斧子,就受了人家这么高的礼仪,已足够了,还好意思提别的啥要求呢,当然不啦。王大树的耿直让苟经理更为钦佩,苟经理说,“我们起码要写一封感谢信寄回你老家去,有机会还要到你家乡去送锦旗!”
王大树激动地满面通红,还有点不好意思,心里可像灌了蜜似地甜润,嘴上直叨着“不用不用”。
苟经理说:“一定得去,你等着吧,不出三五天就去!”
2
第二天一早,王大树便搭上了回家的客车。因为膀子被烧伤,他不得不暂时改变去恩施打工的计划。
当他出现在家门口的时候,老爹王山坡拿好生迷惑而惊讶的目光问儿子:“你这是咋的呀?怎么这副模样打回转了呢?”儿子要出门去打工,也正中他的心思,王大树一晃二十大几了,一直窝在村墩里,连对象也没找上,难道要像旱地里的一蔸草似地枯活下去么,眼下社会渐渐开放了,让他出去闯闯也好,再说,他已把自己的祖传木匠手艺全教给了儿子,俗话讲,饿不死的手艺人哩。说起手艺,可能是遗传,王大树念小学时,算术常吃鸭蛋,但他偷偷用爹的凿子刨子做的木手枪跟真的没两样,曾吓坏过民兵连长。上中学时,他学做的木滑车轮子比考分上的零光蛋更多更圆。王山坡看到儿子读书无用,只好教他木匠手艺,王大树一学就会,不几年,功夫就到家了,甚至比老子都更精了,他做木家具从不用钉子,明明晓得那些角和接头是斗拢的,你也硬是看不出榫头在哪里。他会在床架上雕龙,在梳妆台上刻凤,连衣柜的脚也会做上十种形状。山湾里穷,做木器讲不起高级,手艺再好也难赚钱。王大树就借口说想往远处去闯闯,听说城里人做家具讲究的是古色古香。王老汉正猜想儿子这回出去可能会搞点板眼儿呢,可仅隔夜的功夫,他竟狼狈不堪地出现在面前啦。
面对爹惊讶的目光,王大树镇静地挨着他坐下来,神色骄傲地讲起他在昨天在失火的车上救出五十五条人命的事来,听着听着,王老汉眉眼舒坦开了,高兴了,这太合他的味口啦。王老汉当即唤王大树的娘:“拿酒来!”
王大树的娘兴冲冲地拎来一壶酒,一碟花生米。看到这爷儿俩聊得开心,她也乐着,跟着又进灶屋去炒下酒菜。
王老汉拿起一个大二两的杯子很小桌上一顿,满满地酌上,“儿子,来,把这个酒喝啦!”
当时王大树惊讶极啦,简直接受不了哩,在村墩子里,老子给儿子敬酒,那是倒翻天的事呀,那太了得啦,王大树激动地不得了,端起酒杯咕咚一声,喝了个一滴不剩。
王老汉又给儿子斟上了第二杯,问;“你做了那件事回来的当儿,他们是怎么给你说的呢?”
王大树得意地摇晃着脑袋说:“爹,你等着瞧,他们三五天就给我写信来,马上还要派人到家乡政府来,送锦旗哩。”
王老汉笑出满脸的皱折来,夸道:“儿子,有种!”
地处深山野地的花桥场向来民风淳朴,一向崇尚古道热肠的英雄壮士,王老汉年轻的时候也称得上一条好汉,满腔义气,想当年,那庚子年的盛夏,他曾从翻滚的花桥河洪水中救出三条人命,换得了个英雄的美名,到过年过节的当儿,那些被他捞起的人总拎着烟酒来谢他哩,救了三条人命,他就受到了满村子人的崇敬,他觉得一辈子挺荣耀的了,现如今,儿子竟大火中救出五十五条人命,硬是超过了多少倍哇,真了得!
他给儿子又酌了一杯。
王大树不觉与老子喝了好几巡,便有微微的醉意了,于是想去沿村墩转上一圈。
他走在五月的村道上,他从没发现眼前的景象这么惬意,身边成片的苞谷禾闪烁着翡翠般的绿光,一股股清香像风一样浓郁,头顶上,那一颗晒人的烈日也显得格外明亮。他感到精神分外爽、心气格外高了。
远远地,望见村民高瘸子的经销店门前挤着一大砣人,高瘸子的房子紧挨着村委会,他利用前墙的窗口开了个小经销店,所以一直是个蛮聚人的场子。那儿坐着不少男男女女,有说有笑,十分热闹,更让人眼睛一亮的是,他瞅见可爱的田翠翠甜也在那儿,她清朗悦耳的隔老远都听得人心痒。
王大树故意挺直了腰板,大步走了过去。
大伙儿都愣愣地看着他,见他的膀子上缠着一块绷带。
“王大树,你不是出远门打工去了吗?怎么还在村墩上晃悠呢?”一个人说。
“王大树,你这手是咋的了?活像一个在战场上光荣负伤的大英雄呢!”另一个说。
众人哄地笑了。
王大树没有笑,“呔,这话多半说对了,”他把扎绷带的手举得老高说,“这回我可干了件大好事!”
他的伤口处于是吸引了所有好奇的目光。接着,他把那辆跑恩施的破班车如何失火、他又如何奋勇救出五十五条人命的事儿从头到尾地讲述起来。
大伙儿都兴趣盎然地看着他讲,好像在听一个有经验的艺人在演精彩的说书似的。
王大树讲的当儿,眼光却时不时地飞落在田翠翠甜的身上,观察着他的表情。她偏着脑袋专心致至地听着,十分入神,时而有人小声咕哝,啧啧有声,她便叫一声“别打岔,听他说”,他看到她的脸色渐渐涨红,眼光也渐渐变得柔情多了。于是王大树更上劲了,讲得眉飞色舞,手舞足蹈。讲到高潮的当儿,田翠翠禁不住发出一声动人的喝彩声:
“好啊,王大树,你太棒啦!”
有人跟着鼓起掌来。
“哼,这事儿是真的么?王大树,我看你八成是日白吹牛哟!”
人群里的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突然打断他。
王大树住了嘴,一时不知所措地看着质疑他的那个人。他就是李生铁。人群立马像蜂窝似地嗡嗡作声,发起议论。是呀,他王大树一个人救了五十五人,这怎么可能么?有这等日天的本事么?这王大树啥时学会扯谎了呢,有人开始摆脑袋,眼睛里放出嘲弄的目光。
“这个大伙儿放心好了,”王大树定了定神说,“过不了三五天,人家那边要给我写感谢信来,还要来人送锦旗哩,信不信等着瞧吧!”
这么说来,八成是真有这等事了,这王大树也不是个爱吹牛的小子,是个老实的小青年。了不得啊,小村子里这不出大英雄啊。于是,大家一窝蜂围住了他,吵嚷着好奇地问一些他没讲到的稀奇古怪的细节,比如那辆班车爆炸的场面骇不骇人,那些被救的人有没有买东西谢恩,客运公司给了他什么奖金没有,等等,弄得王大树心里有点发烦,这当儿,只有田翠翠甜奋力拨开一条人缝,心疼地抚摸了一下他的手臂,脉脉地问了一句让他最入心入肺的话:“伤得严重吗?疼不疼?”
“不碍事。不用几天就好了。”王大树坚强地说,抬头环顾了一眼,瞅见那李生铁垂头丧气地悄悄地溜走了。他头一次品尝到了得意的滋味。
接下来的几天,大伙儿看到,吊着膀子的王大树成天满村墩地晃悠,而且田翠翠也形影不离地跟在他身边,每碰到一个人,不管是男女老少,王大树都会神采飞扬地把他的英勇事迹再讲一遍。每当这功夫,田翠翠就会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仿佛为他感到骄傲。那一双美丽的眼睛灼灼闪亮,弥漫出无限地爱慕。
“他俩好像搞上对象了呢?”
“英雄与美人,蛮合适嘛。”
人们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他们。
每当这时,王大树心里便喜滋滋的,用不好意思地回头瞅一眼身边的田翠翠,他从田翠翠那大胆热烈的目光里读出了爱情,内心感到分外激动,一次冒着胆子的鲁莽行为,竟赢得了姑娘的芳心,这是他始料不及的,真是种瓜得豆哇。而田翠翠的心目中,王大树再也不是一个普通俗气的村民,他陡然变得高大起来,成了个见义勇为的英雄,一个令人心仪的白马王子。他想爱的就是这样的硬汉子,村子里再没一个男人有他伟大、崇高,每当她站到他身边,看到别人对王大树的夸耀,她也会激动得满脸通红,感到十分光荣。
傍晚,他们相约来到小河边,沿着波光粼粼的河边漫步,继续兴奋地聊着,“大树,想好了没?”田翠翠陡然问,“隔天儿,那边送锦旗的人真来了,你该咋说呢?”
“这个……我还没想好呢。”王大树急得直搓手,他平时口舌笨,不会怎么说话。
“若是上面的领导也来了,报社、电视台的记者也来了,你又咋说呢?”田翠翠又问。
“咋说呢?”王大树更猴急了,求她道,“你是一张鹦鹉嘴,快告诉我啦。”
“我也没见过大世面,咱俩得来商量才好。”田翠翠说。
他俩蹲在河水边,有说有笑地合计起来。
“王大树,你要大出风头了,”最后,田翠翠忍不住轻轻抱着王大树受伤的手臂说,“准定乡领导要在会上表扬你,市报、县电视台也要宣传你,这回你做成大名人啦!”
“嘿嘿!”王大树得意地大笑起来。
3
接下来的日子,王大树兴奋地期待着客运公司的来信。
村口有一条坎坷不平的村级公路直通乡上,他每天有事没事便蹲到路边的一棵老香樟树下,眼巴巴地望着邮递员的到来。每当那个骑着绿色自行车的乡邮员老许颠颠簸簸地拐进村子,他便会情不自禁地迎上去问:“有我的信吗?”
老许已很熟悉他了,清楚地告诉他说:“没有。”
“也许明天会到吧。”王大树想道,便一声不哼地回家去了。第二天,他又按时等在村口,翘首了望着邮递员的身影,然而又失望了。
第三天,第四天,乡邮员老许还是那句话:“没有。”
王大树渐渐有些焦虑不安了。这几天田翠翠在不断地追问信来了没,他总是说马上就来,可怎么会这信还不来呢,急死了啦。人家当时说得铜铁,自己也把地址和名字写得很明了,不会有差错呀。“你别是记迷糊了吧,”这次,他不容分说地把邮递员的邮包从肩上扯下来,要自己翻找邮件,邮递员生气地说:“不懂规矩,简直胡闹!我难道不识字吗?”便黑着脸关上邮包走了。
王大树开始失望了,耷拉着脑袋怏怏地往家里走,经过高瘸子的经销店门口,那里依然聚合着不少人,田翠翠远远便望见了他,像只燕子似地飞过来了,高声叫道:“王大树,感谢信到了吧!”
一大砣人都盯着他,一个人喊道:“王大树,快把信念给我们听听!”
王大树觉得很过意不去,尴尬地说:“信还没来!”
“什么意思嘛!”田翠翠扫兴地说。
这时,正在埋头读报纸的李生铁从人堆里站出来,叼着烟蒂,用嘲讽的口吻问:“伙计,按理讲,你既然救了那么多人,别人写一封信,送一面旗,这要求一点不高,可咋的就是老等不来的?哼,我看到底有没有这个事呢?”
众人陡然变得安静了,好像在思考了什么。
“胡说,”王大树顿时面红脖子粗地道,“我没撒谎!”
“没撒谎?”李生铁轻蔑地哼了一下鼻子,“把证据拿来咱们,感谢信在哪儿?锦旗又是什么颜色的?”
人群像被捣的蜂窝似地炸开了。
“对呀,把救人的证据拿来!”有人嚷开了。
“我也不相信乌鸡一宿变凤凰呢。”又有人叫道。
无限的耻辱让王大树无地自容,他想争辩,却难以理直气壮,只得低声地咕噜道:“我简直敢赌咒,如果大伙还相信的话。他们还不写信来,我有啥办法呢?”
李生铁猛然跳到场子边的石磙上,大声说:“伙计们,我们被人当猴耍啦,这家伙准定在编故事呼哄人呢!看把我们都听直眼了!”
在场的人再看王大树,越看他越极难为情,越看他越像个撒谎的,便开始相信李生铁的话有道理,目光里流露出气恼的神色,这小子啥时学坏了呢,干起这等勾当来了。
李生铁回过头,又走到满面羞红的田翠翠面前,用轻柔地劝告的口吻说:“田翠翠,听我一句,你可千万别上当呀,我看他是成心耍花招来骗取你的感情!”
李生铁的话让田翠翠将信将疑,她眼睁睁地瞅着正爱慕的人在众人面前丢丑,连她也无地自容了,她的眼睛里滚出了大颗的委屈的泪珠,眼前的这一幕,使田翠翠没理由不怀疑她心目中的英雄了,看到王大树的狼狈相,他倾心的偶像顷刻间轰然倒塌,她也陡然相信李生铁的话是对的了,瞧他说得很用心。姑娘仿佛一下子从恶梦中警醒,羞愧、悲伤和恼怒一起涌上心头,她冲了过去,便甩了王大树一耳光,“你这个骗子,流氓!”她呜咽着转身跑了。
“田翠翠,你听我说!”王大树叫喊着去追她,声调充满了乞求、幽怨、惊慌和期望。
田翠翠再也没有回头,一溜烟影了。
眼前的这一幕,让李生铁沮丧已久的脸上绽出了一抹开心的微笑。
4
眨眼间,王大树变成了个吹破牛皮的骗子。
他的委屈和苦恼真的难以言表呢。明明做了件大好事,结果却成了为人不耻的日白佬,落得这般尴尬的田地,冤枉啦,现在就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白了;更让他痛苦的是,爱情也随之完蛋了不说,田翠翠完全相信了李生铁那家伙的话,他在她的心目中连起码的人格都没了。
为了躲避村民们那些嘲弄的目光,他好几天没有出门了,像个闷葫芦似地呆在屋里,一声不哼,不知想些什么。
王老汉病倒在床上了,不禁为儿子犯起嘀咕,咱王家祖辈可是行得端坐得正的人子呀,哪来扯谎的遗传?再说儿子从小憨实本份,从没有撒谎的恶习,怎么现在……他于是躺不住了,硬撑着从床上坐起来,唤儿子:“大树,你过来!”
王大树耷拉着脑袋走拢去,他从爹的眼睛里看出了一抹暗淡和无奈,让他十分内疚,“爹!我……”他说。
“唉,儿子,这是咋闹的呢?”王老汉问。
“爹,我这心口也堵得慌哩。”儿子说。
“那信为啥就是不来呢?有没有那个事呢?”爹用疑惑的眼神又问。
“爹,那个事肯定有,可人家不来信,我也没有办法。”王大树忿忿地说,心中不由地十分地怨恨客运公司的那苟经理来。人说人话嘛,一个领导,为啥这等地哄骗别人,说话不算数呢。再说,他当时给公司留下的地址,也写得一丝不拘,照想不会出啥差错的。可到现在,人也没来,信也没来,究竟咋回事,他越来越弄不懂了。
王老汉沉默了一会,提醒儿子:“要不写封信去问问人家不?既然有这事,非得弄个清白。”
这话提醒了王大树,他想了想,又迟疑了:“明摆着向人家索要,怎么好意思说呢?”
“有啥不好讲的?”王老汉气不打一头来,咳嗽着道,“狗娘养的,不讲信用还算人么,你给他们救了一车人,他们连一张纸都舍不寄,害得你落得个日白佬的恶名来。还败了我们王家的名气。”
让大人也跟着丢脸,王大树心里更加难受。他决计连夜给那客运公司的苟经理写封信去打探个究竟,写信的时候,他抠破头皮,绞尽脑汁,说了好一些求情的话,请求那边好歹得写封感谢信来。写好了信,才想到不晓得具体地址,不过他还记得公司的名称,还记得那个苟经理的人名。
第二天,王大树早早来到村口的香樟树下,等着乡邮员老许。不时有村里人从村口进出,有的拿怪怪的眼光看他,也有的干脆大声嘲笑他:“大英雄,还在等感谢信呐!”王大树不想搭理他们,也不想再解释什么,只当没听见似的低埋着头,或者干脆把铁青的脸面调到一边去。
一般情况下,那老许每天总是在太阳直射额门的当儿进村,可这一天也不知怎么的,一等二等,还是不见老许的影子。眼瞅着日头照后脑勺了,天气格外炎热起来,他又热又渴,还是不想回家,生怕错过了乡邮员,他必须尽快地把信寄出去。寄出了信,才有一丝新的希望。
他闷闷地坐在香樟树的蔸子上,耐心地等待着老许,在一阵知了的呱啦声中,昏昏欲睡。他梦见苟经理了,带着一拔人,热而闹之地给他送来了一面鲜艳夺目的红锦旗,大胖子的乡长也来了,紧紧捏住了他的手说“好样的”,还有电视记者的摄像头像牛眼一样紧盯他,党报记者相机上的闪光灯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他激动得说不出话,围观的村民翘起大指头兴奋地对他叫嚷起来:“王大树,呵呵……”
“王大树,呵呵!”
他真的被这个声音给震醒来,睁开眼帘,却惊呆了,眼前站立的竟是李生铁,他的身边亲密地紧跟着田翠翠。他俩已经进入热恋了,成天成双成对地在一起,今儿俩约好到乡街上去逛一折,没想到村口碰上了王大树。
“哈哈哈,王大树呀王大树,还在等锦旗呀?”李生铁好笑地望着他,目光里满是讥讽的意味。
王大树窘极了,他不想再说什么,只是厌烦地翻了他一眼。
“哼,事到如今,还玩这种猴把戏啦,”田翠翠不屑地说,“还嫌脸面没丢尽呀!”
别人误解他不在乎,但他决不容田翠翠误解他,哪怕现在她不爱他了,他也得把事儿讲清楚,“翠翠,你听我说,”他噌地像弹簧一样跳起来,脸红脖粗地说,“那事绝对是真,扯谎我王八蛋……”
“得了,让他去哄孩儿去吧,”李生铁打断他,“我的好翠翠,走吧!莫耽误了我们逛街的时间!”说着一只粗臂挽田翠翠的细腰,得意洋洋地走了。
眼瞅着他俩远去的背影,王大树心如刀绞,他恨李生铁蓄意地玷辱了他的人格,并无耻地夺走了他心爱的姑娘,也恨田翠翠轻浮无知,无情地抛弃了他。无限的烦恼、痛苦和屈辱在他的脑子里纠缠和碰撞,让他头痛欲裂。他双手使劲地揪住自己的头发,把脑袋向粗壮的香樟树撞去。
“老天瞎眼啦!”然后他抱住香樟树,呜呜地哭泣起来。
直到第二天下午,乡邮员老许才出现在村口,让王大树整整等了一天半。老许一瞅见蹲在香樟树下的王大树,就想逗逗他,便从自行车上跳下来,喊道:“王大树,你来信了!”
“啊啊!”惊喜过望的王大树双臂张开,像鸟一样扑上去,去扯老许的邮包。老许这才慌了手脚:“别翻,我开玩笑的哩!”王大树的手一下子变僵了,脸色转成铁青,然后他愤怒地抓起邮包,狠狠地砸在地上。
看见王大树恼怒的样子,老许自知理亏,他捡起地上的邮包,陪罪道:“对不起,刚才是我不好!”跟着叹息了一声,用一副过来人的口吻又说,“小伙子,依我看啦,那事儿也别较真了,忘掉吧,一张感谢信顶个屁用!”
“不,人活的就是一口气不?”王大树犟着劲说,接着把揣在怀里的信掏出来,交给老许,“麻烦你一定帮忙投寄出去。”
老许细瞅了一眼信封,表态说:“好!你放心!”便夹着自行车一溜烟跑了。
5
王大树的信没多天就被退了回来,原因是“地址不详”。这让他更加沮丧了,他也曾想打个电话过去,可当初忘了记个电话号码;他也曾打算亲自去找一趟,想一想又心疼那一百六十块的路费,那可是相当于田里一季的收成啦。于是他死心了,还是觉得那乡邮员老许的话有道理,要从心里彻底把那件事忘记。
可是办不到,村民们看他的目光从此变得怪异起来,远远地看见他,就指指点点的。还有意地疏远他,明明有人迎面走来了,一见他便陡然拐弯离去。呸,爱扯谎的人太不老实了,太不可靠了,谁理你呢!
村里后生们都不约他玩,老辈子们都不正眼看他,甚至农忙时节请他去干活的人也没有了,无疑,王大树落了个谁都瞧他不起的尴尬境地。
不久,王老汉的病加剧了,生命垂危,临终时,他睁开眼睛,吃力地歪过头,瞥了一眼守在床边的儿子,用十分衰弱的声音问:“大树啊,爹是不行了,可是……还有一句话得说……”
“爹,你讲!”王大树淌着眼泪说,他以为爹要留下临终的什么遗言。他得好好听着,记着。
“娃儿啊!”王老汉提了口气,瞥了一眼默默站在一边的儿子他妈,轻轻问,“这里也没个外人,你……就跟爹……叨句实话好吗?”
“爹……?”王大树好生地疑惑。
“大树呀,你讲的救人的事……到底是真是假?到底救没救那么多人呢?……要是真的话,倒是个不错的小子……”
“爹!”王大树愣呆了,他万万没想到爹要死的当儿,还想着这件事,这事儿在他的心底里已经一天天地淡忘了,现在被爹陡然再提,他一时噎住了,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倘若不是真的话,”王老汉用黯然的目光盯着他接着说,“那你可千万别忽悠人呀……给咱王家丢脸……咱王家祖辈子可是从来没有扯谎的人啦!”
“爹!儿子真的说不清呀!”王大树抽泣着说。他想指天发誓,嘴里却跑出这么句模棱两可的话来了。
“唉!造孽……”王老汉最后也没法相信他,他无限悲哀地望着儿子,昏浊的目光像火星似的最后一闪,便渐渐熄灭了。
他死的当儿没有闭眼。
这件不幸的事又让爱钻牛角尖的李生铁给琢磨上了,他连夜赶写了篇《儿子撒谎,老子气死》的短新闻稿,托乡邮员老许带出去投寄了,只过一天,市报便刊登了。
李生铁便拿着报纸满村子跑动,逢人便喊:“喂,来看呀,我又发表作品啦!”
这家伙又像往王大树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
6
王大树陷入了深深的悲哀中。
爹的死,他认定一半是因病,一半是他给气坏的,他觉得好生对不起老爹,对不起祖宗,自己也不警觉地落下了心病,变得更加阴郁孤独,变得怕见人。他怕村邻们那异样的目光,觉得所有的神色都在鄙视他;怕熟人们挂在嘴角上的微笑,觉得所有的笑意都藏着讽刺的味道。每天,他一早便悄悄地一个人下地干活,只有在拼命干活的当儿,他的满腹的心事才会跟臭汗一道排泻掉一些。出门的时候,他也不愿走大路,而是顺小径走,顺田埂走,倘若碰到人也远远地溜开,跟做贼似的。
到了黄昏,干了一天活儿的他,便独自来到河边,一个猛子扎进湾潭里,痛痛快快洗个澡,然后爬起来,坐在岸上一块耸立的巨石上,瞅着可爱的花桥河发呆,看夕阳射在河面上的闪闪金光,听水波荡漾着从浅滩上汩汩淌过。只有这功夫,他才觉得清亮的河水冲掉了好多世俗的烦恼,把他的心地暂变洗涤得干净而纯粹。
陡有一天,他奇怪地发现,每当他在河里洗完澡,孤独地供在石头上的当儿,村后墩的丑姑娘“大花脸”就来了,她会拎着个竹篮儿下河来捣衣,她向着王大树走拢来,在一个水坑边蹲下身子,便翘起丰肥的臀部,一边不紧不慢地棰捣着衣物,一边与王大树打搭起话腔来。
“大树,田里的庄稼长势如何呢?”
“啊,嗯。”
“大树,那洗澡的潭里水有好深?”她又问道。
他只微微颔了一下下巴。
她又瞥了一眼他身的衣裳,献殷勤似地说:“瞧你的衣褂子糊得脏啦,脱下来我顺便洗洗。”
王大树不做声,摆了摆脑袋。
王大树对她显得十分冷淡,简直看都不愿看她一眼。因为她不受看。姑娘的真实名字叫颜学女,算是村里最丑最老的老姑娘了,奔三十了的大姑娘啦,还没能嫁出去。她的脸面上,左半边是正常的白嫩的肉色,而右半边呢,则长着一大块瘢,那瘢是姑娘打小由一块胎记逐年扩散而成的,呈栗黑色,待得长成大姑娘时,半边脸蛋全变了黑黢黢的啦,看起来很是吓人的,脸上的一白一黑,形成鲜明的对比,看起来极不谐调,怪物似的,村子里无聊的人就给他起了个“大花脸”的绰号。姑娘的脸蛋可紧要了,为了这嫁不出去的姑娘,爹娘卖掉了棺木给她请人治瘢,终是徒劳。颜学女为脸上的事也觅死寻活了几回,砸碎过上十面镜子,最终也只好认命了。
一而再、再而三地接触,渐渐让王大树不那么反感那颜学女了,他每天都企望着傍晚的来临,好让人又到河边去坐。在那儿,花脸儿的身影一出现,便能一时赶走他的心中的孤独,她的话儿总是平淡而温柔,像熏风似地吹开了他紧闭的心扉,他这才发现,颜学女虽然长得丑,却那么真诚,温厚,心细,善解人意。和她在一起交谈觉得是那么的惬意。
一次,他俩侃着侃着,颜学女无意间提到了田翠翠:“听说她与李生铁要办喜事啦!”
王大树的脸色陡然变得难看,脑袋无力地耷拉着,长长地叹息一声,丧气极了的样子。
“对不起,”她看了一眼他的神色,歉意地说:“不过,她这样的女子做老婆一点也不好!”
王大树将信将疑地点点头。
又一次,王大树止不住想发泄心中的苦闷,他又一次张嘴说起了他救人的事儿来,他讲的当儿,颜学女丢下了手中的捣衣棒,十分用心地屏息倾听,清澈的大眼睛闪闪发光地注视着他,像听一个精彩的故事似的。王大树脸色上渐渐恢复了一丝自信,他又把当时的情境仔细地描述了一遍。讲得津津有味。
“以我的良心担保,这一切都是真的!我扯谎了烂嘴巴!”最后他哀叹道,“可是,却没有一个人相信我?你说说看,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他性急地摆出一付请她评理的样子来。
颜学女专注地看着他,他的眼睛里有泪光在暮色中闪亮,她深信,一个男子汉的泪水是不会随便滴落的,必定是遭受了莫大的委屈和悲伤。她的胸襟中涌动着缕缕的理解、同情和怜悯,然后,她用十分挚诚的口吻说道:
“大树,我相信你!”
“你说的全是真的!”她又说。
王大树因激动而战栗起来,胸膛中热血翻腾,他第一次听到了这种声音,这句话他渴望了许久,如今像一滴甘露陡然滴进了他干涸得快裂口的心田,他瞪大眼睛看着她,发现她半白半黑的脸蛋在夜色中瞬间变得好看起来。他禁不住扑了过去,紧紧拽住姑娘的双臂,使劲摇动着问:“你说的可是掏心话?”
“真的!你不像撒谎的人子!”
颜学女惊慌而羞怯地说道。
“好妹子啊,谢谢你……”王大树再也抑制不住,一把紧紧地搂住了颜学女,泪水大颗地淌在姑娘那圆润的肩头上。颜学女像猫儿似地让他抱着,甚至不自主地也揽住了他。
一轮蛋黄色的月亮悄悄地跃上了山岗。
不多时日,王大树和颜学女便成亲了。
人,最需要得到的才是最珍贵的。那王大树,一个众人眼里的日白佬,在最为苦闷的当口,却意外地得到了一个女人的信赖,他感到了十足的慰藉,自尊心也渐渐恢复起来。他感谢颜学女,在他最需要理解的当儿走近他,用春晖般的爱情照亮了他阴暗的心地;他热爱颜学女,她不仅心灵纯美,就连她脸上的那块乌瘢也变得十分迷人可爱。
大白天,他俩下地干活,成双成对的影子在田野上晃来晃去,好生亲热、和美!村里那些饱含着嘲笑和鄙视的眼光,不由渐渐变得有些羡慕甚至妒忌啦。
入夜,两口子会早早地上床,做那最快活的事儿,这当儿,所有的烦恼就会全被抛掷到脑后。但有时,王大树会从颜学女的身上翻下来,软泥似地瘫在床上,一声不哼,瞪着死鱼似的眼睛望着楼板,迷惘的目光在夜色中闪烁。每当这会儿,颜学女便会洞察出男人的心事,她想着怎么努力才能让男人快乐起来。一次,她抓起正发愣的王大树的手放搁在自己的肚皮上,温柔地说:“知道吗?我有啦!”
王大树一听,掀开被子,把嘴巴拱在颜学女的肚皮上亲了又亲,兴奋得叫起来:“哈哈,王大树要当爹啦!”
颜学女幸福地笑起来,一白一黑的大花脸容光焕发。
然而,王大树兴奋的眼神陡然暗淡下来了,“不行,我不要当一个日白佬爹!”他翻身坐了起来,骑在床沿上,沮丧地说道,“我不能连累娃儿!”
颜学女知道男人的心病又犯了,不过他说的不无道理呢。
“这可如何是好?”她靠在男人的身上,轻声问道。
王大树推开她,倒在床上叹气,两口子沉入黑夜的寂静里。
7
第二天上午,乡邮员老许突然带了个戴眼镜的青年人闯进了他家,“大树,”老许介绍说,“这是市报的邹记者,他是专门来采访你的呢。”
邹记者跟老许是熟人,便顺便请他引路来了。他客气地跟王大树握了手,说明了来意。这个颇有才气的年轻记者,又是市报周末版“人间解秘”专栏的主编,特别擅长发掘新闻背后的隐秘故事啦。不日前,他在浏览报纸边角上李生铁的那则百字新闻时,心头升起了一团疑云,他敏感地觉得,王大树撒谎的事也许并不是那么简单,何不再做个新闻调查呢?好奇心驱使他必须要来再采访一下眼前的这个当事人。
王大树听了邹记者的话,摇了摇脑袋说:“不想说了,越说越说不清呢!”
“把你心里的真实话全吐出来吧!”邹记者说,“我会为你澄清事实的。”
王大树瞅了瞅青年记者那真诚的神情,鼓足勇气说:“好,我说,我全说,可你得相信我说的都是真的,扯谎遭电打雷劈!”
邹记者坚定地点头。
于是,王大树又在一阵眉飞色舞中讲述那一场救人的过程,随后又用满腹抱怨的口语讲到了回村后所遭受的种种不幸。快说完的时候,他转过脸偷偷抹了一下发湿的眼角。
“你说的事我回去还得核实一番,”青年记者临走的当儿,拍拍他的肩膀夸奖了一声:“我相信你是好样的!”
几天过后,那记者主动打电话过来了。王大树隔壁住的是退休老教师何大草,老何是个热心肠,他屋里安有一部电话,就是老何喊他接电话的。王大树颤抖着手抓起话筒,便听见邹记者高声喊道:“是王大树呀,文章你们读到了没?”
“没、还没呢,”王大树吞吞吐吐地说,“我们手头上没这报纸。”
“那不要紧,改天我给你邮一份得了,”邹记者兴致勃勃地说,“好家伙!我的这个稿子发在头版头条呢,三千字的块头,题目就叫《救了五十五条人命:我没撒谎!》,已被编辑部评为本周最佳稿件了,省内外已有数家报纸转载,影响可大了,哈哈!”
王大树放下话筒,激动得不行,觉得还自己清白的事终于有了盼头,竟忍不住抱起颜学女,专拣她脸上的乌瘢连亲几口。
这回总算没有白等。那天,乡邮员老许主动登上门来,给他送信来啦。信是当初被他救过孩子的那个年轻的女子写来的,信上说:
恩人呀,我就是当时被你从冒火的车上救下来的那个孩子的母亲!
今天,我偶尔从一份报纸上读到你因为救了五十五条人命而反遭到乡邻误会的事,心里难受极了!看到孩子一天天健康成长,我不时想起你,也打听着到你的下落,现在终于得知了你的消息,可没成想你在家乡却受到了这天大的委屈!
那不公平!我要带着孩子前来为你的英雄壮举作证……
读完信,王大树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继而他嘴里发出一阵莫明其妙的怪笑,怪笑中他的眼角滚出一颗昏浊的泪珠,他抹了抹眼睛,从胸膛里突然爆出一大声叫喊:“啊哈,终于有人可以为我作证了……我没撒谎!”那声音竟高得可怕。
颜学女吓傻了眼。但她明了,王大树心里的委屈和郁闷随之倾吐出来了。
王大树还没有完,他又转身一股风地朝村子里跑起来,脚步飞也似的快。他手臂高举着那张信纸,像擎着一面迎风招展的小旗子,不管碰到的是大人还是娃儿,是男人还女人,他都会主动搭上一句话。
“我没扯谎,有人替我作证啦!”
高瘸子站在经销店前,奇怪地看着他。
“我没扯谎,有人为我作证啦。”
村长拄着锄头站在地头,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告诉你,我没扯谎,有人给我作证啦!”
他拦住了迎面走来的李生铁。李生铁鼻孔里哼了一声,想看一眼他手上的信纸,但他没给李生铁看,又急急地转身向另一个人奔去了。
“我没扯谎,你们信么?”
有两个放学的孩子走在路上,王大树也弯腰问了他们一句,孩子俩以为王大树疯了,哭叫着跑开了。
在河岸边,竟逢到了田翠翠。王大树像一根树桩似地戳住了,他浑身澎湃的热血陡然冷却下来。
田翠翠愣愣地看着他。他也定睛地上着她,眼睛里跳动着一丝亮晶晶的光芒,然后他说:“翠翠,我没扯谎,有人为我作证!”
“哦,”田翠翠做了一个愿意倾听的神情。听说王大树和颜学女结了婚,仅仅是因为那个小花脸相信他不是个骗子,她的心弦似乎受到触动了,如果王大树宁愿用终生的爱情去换取信任,说明他的内心定然有什么隐情,什么悲苦,因而,他开始改变对王大树的看法了。她必竟还喜爱过他。
“请看看这封信!”王大树用颤抖的手把一张已经被风撕破了的信纸递给她。
田翠翠看完信,抬头默默地凝视了他一会,用愧疚的语气说:“大树!是我对不起你!”
“你到底相信我了?”王大树热泪一滚。
田翠翠微笑着点点头。
王大树得到了巨大的精神鼓舞,情绪更加无法抑制了,他抓起信纸,转身又奔跑起来,以更高昂的情绪,以更大的声音,向不远处的另外几个人奔去。
一时间,村庄的上空刮风似地飘荡着那个近于歇斯底里的声音:
“我没撒谎!我没撒谎!”
大伙儿禁不住担心起来,背地里嘀咕说:“这家伙八成疯了不是!”
不过多天,一辆乌黑发亮的轿车响着喇叭停在了村口,从车子里钻出好几个外乡人,有眼尖的人立马看出这伙人里有胖子乡长,有市报的青年记者,他们在看热闹的村民们追随的目光中朝王大树家走去,快到的当儿还放了一长串整天价响的鞭炮。王大树发楞地站在屋檐下,还是一眼认到了那位客运公司的苟经理,他端着一面鲜红的锦旗,还看到那位给他写信的搂着孩子的年轻母亲到来啦。
王大树回过神来,拘束不安地迎接来客。
“小伙子,了不起!”胖乡长翘着大拇指夸赞说。
那年轻母亲逗着呀呀学语的孩子说:“叫小爹呀,他就是你的再生父亲呢!”
苟经理把那张锦旗递给他时,脸露愧色地说,“对不起呀,同志!来晚一步了,请原谅我们的过失,当初我们还以为你真的不在乎这面旗子呢,看来这锦旗不送是不行的!”苟经理说着,还亲手找来钉子,把那面印有“见义勇为,热血英雄”八个金色大字的锦旗钉在了王大树堂屋的正中央。
王大树的脸上泛出一抹苦笑。
客人们一走,王大树就把那面锦旗摘下来,不知藏到了什么地方。
从此,他闭口不谈那件事。
(原载《鸭绿江》下半月刊2007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