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忘记,心理学上指对已熟记的事物不能认知或回忆。根据所谓的记忆消退理论,随着时间的流逝,记忆的痕迹必定会渐渐消退,造成遗忘。这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然而我经常想,遗忘,遗忘之后的漠然,漠然前提下的一笔勾销……是不是人类的天性之一?卸下不必要的记忆锱重,始终以一种轻松的心态面对世事,是不是人类一直所谋求着?显然,让那些沉重得能压弯腰的黑色往事,长年累月地压迫着无辜的后人,是不人道的。可是,对过去采取鄙薄回避的态度,并以一种集体无意识的遗忘,彻底删除昔日印记,拒绝历史,消解痛苦,以获得长久的浑噩和浅薄的即时之乐,这难道是一种符合人性和道德的选择么?
我迄今一共去过三趟扬州。扬州,在很多中国人心目中,是风华绝代的代名词。自隋唐以来,由于运河的开凿,加之自然环境的一向优越,扬州很快成为中国东南沿海地区经济文化中心,其地位远胜于本地区另外的一些重要都市。现今犹在的文昌阁、大明寺、仙鹤寺、小金山等遗存,足可见明代及更早年代的繁盛。清以后的古迹保留得就更多了。我这三趟扬州之行,第一趟是在二十刚出头的懵懂阶段。尽管已零星地得悉了扬州的不凡,但在喜欢闹腾的同伴们的裹挟下,几乎连扬州的皮毛都没有看清楚,惟一的收获是拍了几张照片买了几瓶扬州酱菜。回来后重新思量扬州的人文地位,翻阅有关资料,不禁大呼遗憾,痛切地感觉自己糟踏了这次亲近扬州的机会。
相隔了十五年,方才有了连续两次实地造访扬州的机会。此时的我已是中年,往昔的嬉皮和顽劣早已敛走,剩下的已是与人生沧桑相对应的伤怀和孤寂。这几年,除了应付谋生必须完成的事项,剩下的时间我大都用于苦读。出于撰写的需要,我曾有针对性地集中阅读了若干关于扬州的史籍。以往那些有关扬州的印忆由此被贯串,并引发了新的思考。我有了再走扬州的冲动,并且如愿以偿。可以说,后面连续两次的扬州之行,让我获得了宛若登上古塔顶部的角度,俯瞰、眺望、环视、回首……真切感知一座历史名城的本质内涵,它的繁华与伤感、炫目与遗忘、不变与多变。那几天,我蹀躞于各处古迹、书店、茶肆,游走于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或者站在街角,静静观察扬州居民的日常起居和富有个性的生活对话。而在深夜,我长久地伫立窗前,看树丛背后的外城河无语的流水,淡淡的雾气正在河面上氤氲。扬州,给了我太多可称铭心刻骨的感觉。
杭州与扬州,是两座完全不同性质的城市,尽管在如今,两者的面目已渐渐变得模糊而统一。我认为,杭州是依凭山水自然而兴盛,扬州则更多的是一种人为的构筑;杭州略挟一股皇城之气,扬州则荡漾着浓烈的市民生活气息;杭州可以死而复生,且呈现出一股强劲的活力,扬州在数度沉沦后即使见盛,仍免不了一掬伤怀乃至一丝沉沦和朽腐。我知道我的概括不乏荒唐,但我没有半点贬抑扬州之意。任何一座城市都是不可重复的,任何一座城市都有它存在的特质和意义。像扬州这样或许千言万语都不能抵达其本质的城市,它的起始、它的兴衰、它每一阶段的事变、每一事变背后的种种情节细节,都值得热爱它的人穷其心力加以感受和参悟。我总是觉得,若要了解二十世纪中期上溯至封建朝代的中国城市历程,扬州是最好的范本。我知道我的这一想法同样不乏荒唐。
我入住在外城河畔的扬州某宾馆。窗口朝南的房间,可以眺望整个扬州城市的轮廓。黄昏降临之际,宾馆右侧一家名字极其西化的夜总会开始热闹起来,出租车不时驶入,载来涂脂抹粉衣着时尚的男女,更多的麇集者所借助的交通工具是摩托车、自行车,或者干脆是两条腿。绝大部分是年轻人——那必定是些对扬州的历史知之甚少的年轻人,他们感兴趣的只是今晚将有哪些艳俗歌手出场,以及目前该夜总会的正常消费价格如何——不知何事,有两拨人在售票窗附近发生了争执,势单力弱的一方在五分钟后选择了妥协,在另一方算作煞尾的骂骂咧咧中,争端随之化解。八时半,节奏疯狂的舞曲在夜总会大厅里响起。即使是站在宾馆房间里的我,依然可以感觉到地板的轻微震颤。我下楼,在夜总会门口张望,后来又从入口处进去,探看已经乱作一团的大厅。不能再进去了,保安的手坚决地挡住了我,并指给我售票窗的位置。听得见语辞夸张而混乱的主持人正在大喊大叫,还看见有一群半裸的女孩已在台上狂舞……我退了出来。我本来就不打算在这种污浊的地方逗留十分钟以上。
我沿着外城河北首的那条小路向西独行。史公祠、天宁寺、省耕旧舍遗址,继续朝前走去,前面将是萧孝子祠、叶公坟、慧因寺、梅花岭。走过了这段稍显黑暗的,前方似乎明亮起来。但定睛看去,那儿竟是一盏盏艳俗的红灯笼,被红灯笼映亮着的窗玻璃。再靠近一点看去,原来是几排明显新修的仿古建筑。我站下了,打量这些仿古建筑。我没想到这些粗陋的仿古建筑内居然是西式的酒吧和咖啡吧,里面活动着一些面目不清的红男绿女。似乎还有一阵阵调笑声。这怎么可能呢?我轻声地嘀咕道。这怎么可能呢?在波光黯淡的外城河畔,在朦胧低垂的史公祠屋檐边。
忽然无来由地想起一首诗:“白首乡心万里天,中原未定又残年;收京几断江湖梦,苦战频惊岁月迁。杯酒颓颜聊自醉,灯花今夕为谁妍?千家爆竹三更雨,抚剑悲歌共惘然。”这首诗出于晚清扬州文人商藻亭之手。诗中的情绪不仅来自正亲历着的时局动荡,而是扬州几朝以来多舛的命运。这是一座曾经死去过的城市,即使复生,那个巨大的伤疤非常显眼。这可能正是它与杭州等城市性质似乎相类其实历史多有迥异的本质区别。“风雪江天,吊古剩一轮明月;衣冠邱垄,招魂有万古梅花。”尽管中国的许多城市也曾有诸多血泪,但血泪之后留有如此神伤意境的,好像寥寥可数,扬州无疑是其中之一了。
我丧失了继续独自散步的兴致,转身准备回宾馆。今晚扬州的夜空中没有明月,只有一片粘稠的黑暗,连星星都没有。空气有些闷,给我一股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我意识到,来到扬州,自己的心绪已不可遏制地复杂起来。这种复杂的心绪很难让我平静。
扬州为古九州之一,其当时所辖的区域,包括现今的苏、浙、闽、赣、皖数省。楚怀王十年(公元前319年)时,筑城并命名为广陵,即为现今的扬州。项羽曾在此建都,改名江都。三国时,因为这片濒临长江的土地地质松软,江都城墙竟然倾圮。后来,此地在各朝代中又分别被命名为南兖州、广陵、吴州等。隋文帝开皇九年(公元589年),改吴州为扬州,这是扬州首次作为地名出现。扬州之胜,应是在隋唐之时。运河的开凿使扬州赢得了一个不可多得的发展时机,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更促使商贾活跃,生活由富足渐趋奢靡。“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骏马宜闲出,千金好暗游”等诗句,即是当时扬州的文学写照。扬州的兴盛和被看重,与隋炀帝的偏爱有关。这名性格怪僻的帝王痴迷上了扬州繁华且又蕴含一丝颓废的氛围,他愿意让扬州成为隋朝国力鼎盛的象征。琼花飘香,梦境打开,谁知竟是一场恶梦。禁军统领宇文化缢杀了自我感觉良好的一代帝王。扬州城南的雷塘上空,闪电划裂天空,凄惨地照见这座新坟上的抔抔黄土。
对于扬州这片土地,毁灭性的事端时有滋生,如同一位漂亮的少妇,蒙受掠杀性的骚扰早已不是一回两回了。刘宋文帝元嘉二十七年(450年),北魏大举南侵,直抵广陵,杀人焚城。刘宋孝武帝大明三年(459年),竟陵王刘诞据守广陵城叛反,孝武帝派兵讨伐,并下令屠杀城中全部男丁。这一次战乱长达七十天。汉代以来车水马龙、歌吹沸天的城市在十年间两遭兵灾,变成一片废墟。站在广陵城楼,目睹惨状的鲍照由此写下《芜城赋》:“当昔全盛之时,车挂轊,人驾肩,廛闬扑地,歌吹沸天。孳货盐田,铲利铜山。才力雄富,士马精妍……出入三代,五百余载,竟瓜剖而豆分。泽葵依井,荒葛罥涂。坛罗虺蜮,阶鬥麏鼯。木魅山鬼,野鼠城狐,风嗥雨啸,昏见晨趋。饥鹰厉吻,寒鸱吓雏……”然而,没隔太久,公元617年,隋炀帝在扬州的暴亡又使得这座城市陷入纷乱之中。随后,在唐时,相对平静之后,扬州繁盛到了极点,徐凝“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的著名诗句,便是此时的生动写照,至今仍被扬州人引为自豪。然而,灾难在九世纪末再度降临扬州。黄巢起义之后,混战不断。唐末都将孙儒从乱世中杀出,自号“土团白条军”,连克城池,无恶不作,扬州竟是他烧杀抢掠的重点。为了获取胜利,孙儒命部下火烧扬州,并把城中居民集中驱赶。青壮男女掳至长江以南,老弱病残则被屠杀,供兵士食肉,充作军粮。经过一段时间的复苏,到了宋代,扬州居然又在北宋和南宋两个阶段,即1129年和1161年,两次遭金兵洗劫,几乎被夷为平地……凭我有限的历史知识,印象中似乎很少有这样三番五次遭受灭绝的城市。在历史上,扬州是美丽的,但也是屈辱的。屈辱是否缘自美丽?而美丽难道是扬州的错?
谁也不曾料到,扬州最大的灾祸还在后头。1645年5月,以多铎为首的清军开到了扬州城下,一出惨绝人寰的悲剧真正拉开了大幕……
我已经睡下了,但我睡不着。窗外的喧嚣已经消逝,安静有时更易让人失眠。我伸手再次打亮了电灯。欠过身,拿过新买的《扬州名胜录》。据说与《扬州画舫录》一样,它同样是清代学者李艾塘李斗的作品。我打开。满眼是关于扬州土沃风淳、会达殷振的事无巨细的描述。殷富、惬意、云姿鹤态、不知昨日,是这类得到历代文人赏识的风月之书的共同特征。这样的书在“扬州十日”惨剧之后的百余年间,必定有许多。我无意否认这些古代史料的价值,不能诋毁这些文字非凡的文学价值。正如袁枚在《扬州画舫录》的序言中所称:“艾塘李君,槃槃有才,操觚记之。上自仙宸帝所,下至篱落储胥,旁及酒楼茶肆,胡虫奇妲之观,鞠弋流跄之戏,都知录事之家,莫不科别其条,了如指掌。于牙牌二十四景之外,更加详尽,真足传玩一时,舄奕千载焉。”可在我心目中,烟火刚刚退去后的释然,坟前纸灰方才燃尽时的娱乐,血腥仍在荡漾中的遗忘,非常让我难以接受。尽管李斗《扬州画舫录》的初刻时间约是在灭顶惨剧过后的150年左右,对于兴致勃勃的骑鹤游赏似已不能横加指责。
世事多变,我们并不需要成为历史的节妇烈女——为曾经的灾难作出永无快乐的坚守。我只是惊诧遗忘的力量,它能在一个出乎意料的短促时间里发挥使感觉麻木的作用。原本应该永志不忘的东西,在所谓的复苏和平安中化为了乌有。过快的复苏和貌似盛世的繁华,很快带来了纸醉金迷和声色犬马。谁能否认这不是一种苟且偷生呢?
扬州确实是一个极致,一座“丽日和风春淡荡,花香鸟语物昭苏”(天宁寺御赐匾联)与“过春风十里,尽荞麦青青”(姜白石词)两种境况古怪纠合的城市。
因在扬州老城文昌路上的一家知名酒家里喝了一顿,步行回宾馆时我似觉一丝头重脚轻。便想独自去吹吹风,让夜晚清凉的空气洗去我的昏愦。出租车司机明白了我想在城里随意兜圈子的意思,便意识到这是一笔很合算的买卖,变得殷勤有加。出租车先绕着老城开了一圈,接着便在我的允诺下往城外开去。如今的扬州城外已相当城市化了,可能更符合现代意义。习习凉风的吹拂下,我的脑袋清醒了许多,但我的地理概念更模糊了。盯着车窗外陌生的景物,开始怀疑眼下的我是不是还在扬州。
便看见了很多霓虹闪烁的楼厦,是声色娱乐之处无疑。这儿的夜生活出乎我意料地丰富。接着又发现了一些灯光黯淡的场所,晃动着若干模糊的身影,那可能是些更不便明说的消闲去处——那必定是种极其可耻的消闲。我目睹一名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孩目标准确地扑向一名正巧路过且在东张西望的男人,后者其实是一个已见苍老的男人。不消说,这样的镜头在任何一座城市里都司空见惯地存在着,但不知怎么的,在这儿睹见,让我的感觉特别特别异样——对于这一社会负面现象的反感是原因之一,对扬州过于苛刻的要求也是一大原因,我神经质个性的原因也不可避讳。但是,最主要的原因仍然是对扬州历史的耿耿于怀,对伤口愈合后的遗忘及欢娱的不能容忍,对那些无知的纵情声色者的强烈不满乃至愤恨——“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此时的我忽然想起这句话,竟然有了一种铭心刻骨的理解。
有多少人还能记起这座城市的从前?血腥与泪水消散之后,难道我们连追悼的念头也已丧失,连一点点时间空隙都没有?!
1645年5月,以多铎为首的清军开到了扬州城下,一出惨绝人寰的悲剧由此拉开了大幕。与扬州先前所遭受过的一轮轮蹂躏相比,这回的灾难以难以置信的残酷达到了极致。叩城劝降的多铎遭到了明将史可法的严辞拒绝,随即以强兵大举进攻。史可法苦苦准备了数月的守城工事和兵力部署,居然只与清军抗战了一天即告土崩瓦解。蚁群般的兵士涌入扬州城,多铎的放纵使得将士的疯狂洗掠变得有恃无恐。昔日的繁华之都在数日之内成为一片瓦砾焦土,天堂变成地狱,不,比地狱还要恐怖!……在屠城结束之后,据焚尸簿记载的数字,扬州城内总共死亡人数在八十万上下,这还不包括投井、自焚以及在偏僻处自缢的死者。更有无数扬州女子被掳至东北。中国历史上国力最为强盛的年代之一的清康熙年间,有人在蒙古或黑龙江宁古塔一带,仍能见到诸多操扬州口音的女子,只不过年老色衰,身上的绸缎早已换作了兽皮……杨秀楚,一位身历此番劫难的扬州文人,在他的《扬州十日记》一文中,诉说了他亲眼目睹的惨痛故事。在局面已无法收拾之后,整个扬州每时每刻都在上演杀人、掳掠、强奸的惨剧。街道上堆积着尸体,素以美貌闻名的扬州女子纷纷以身体换取性命。杨秀楚还看到一群被掳来的女子被勒令脱掉被水打湿的衣服。女子们便裸体相向,隐私尽露,痛不欲生,而后被当地的制衣女人量体换上新衣,给清军佐酒淫乐。
关于“扬州十日”的起因,撇开清军的残暴不说,有人认为,史可法无谓的抵抗起了很大的作用。当时的他督师镇守扬州,在清兵破城时落入敌手。“和硕豫亲王以先生呼之,劝之降。忠烈大骂而死。”(全祖望《梅花岭记》)史可法的顽抗激怒了多铎,这是事实。由此勾起了清兵的杀心,这也不可否认。但是,要把血腥屠城的账算到一个民族英雄的头上,这样的说法倘若成了史学的一家之言,那实在太枉为学问了。不过,倘若真要追究史可法的失误,治军不力、军法不严或许还能成为其中一条,杨秀楚《扬州十日记》中的真实细节可以佐证。当时扬州守军有很大一部分分散居住在各处民宅中,杨秀楚的家里即住有两名兵士。可这些士兵毫无军纪可言,对百姓敲诈勒索、祸害残踏。无奈之下,杨秀楚只得与邻居们一起,集资宴请了兵士的头目。该头目在享用了杨秀楚等人的奉承之后,对部下作出了一定的约束。但他转而要求杨秀楚等人,找一些会弹琵琶的当地名妓,为他在军务之余弹唱作乐……
扬州,就这样被彻底地毁灭。此后,文人的喟叹可谓极多,昔日盛极的华都再次成为可怜的芜城,怎么不教人伤怀?吴嘉纪《过史公墓》叹曰:“才闻战马渡滹沱,南北纷纷尽倒戈。诸将无心留社稷,一抔遗恨对山河。秋风暮岭松篁暗,夕照荒城鼓角多。寂寞夜台谁吊问,蓬蒿满地牧童歌。”
世人吃惊的是,过了没多久,扬州竟又已恢复为一座娱乐声色的城市。“扬州十日”过后才八年,清顺治三年(1653年),诗人吴梅村应召北上,途经扬州时,即已惊讶地发现这座城市已船歌新唱、官河新柳。明月下的二十四桥一带更是一片歌楼妓馆,一派歌舞升平。历史的伤口就这样在转眼间即告愈合。“两堤花柳全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难道,扬州这块土地注定了是一处打不散、烧不掉的湖山风月之地?
仅是清高宗乾隆,就曾六次南巡,每一次都依水路而来,扬州作为南北交通的驻跸之所,皇帝自然多次驾幸。此时距清兵燃起的“扬州十日”之火熄灭不足百年,但扬州已是世间最富盛名的奢华之城。河港交通的便捷,盐业畸形的发达,都让扬州的兴盛和健忘变得顺理成章。当时的扬州究竟有多少豪富的盐商?有多少人参与了奢靡的园林建造?有多少座夜夜笙歌的歌楼妓馆?早已无从稽考。让人最感兴趣的,只是每当清朝皇帝驾幸,受到所谓恩宠的扬州人是以怎样的心绪和表情匐地迎接?明月下的二十四桥旁是否只有一脉温柔幸福而没有一滴泪水?
不能简单地否认盐商们对于重振扬州的贡献,他们使这座已废圯了的城市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完成了复原,且超越前朝,达到鼎盛。扬州盐运的繁盛可从当地骈文名家汪中的《哀盐船文》中略见一斑:“是时盐纲皆直达,东自泰州,西极于汉阳,转运半天下焉。惟仪征绾其口。列樯蔽空,束江而立,望之隐若城郭。”盐商们所追逐、所沉湎的声色犬马、穷奢极欲,彻底消弭了以往的悲欢血泪,使这座曾经白骨森森的城市成为追求畸形享乐的地方。“有清康熙、乾隆两朝,翠华南巡,商民争造园林,以望临幸,于是昔之虚莽化为亭台,既足为湖山增色;而其时物力之殷阜,民生之逸乐,视隋唐间又远过之。”(《扬州览胜录》陈懋森序)对清帝临幸的盼望早已盖过了罕世浩劫所带来的痛切。扬州北郊二十四景就是当时各大盐商不惜投入千万巨金,争造园林,以备翠华临幸的典型。不知耗去了多少资财心血,终于在当年掩埋尸骸的地方营造出一处处所谓万众艳羡的佳丽地:卷石洞天、西园曲水、虹桥揽胜、冶春诗社、长堤春柳、荷浦薰风、碧玉交流、四桥烟雨、春台明月、白塔晴云、三过留踪、蜀冈晚照……有人曾把这二十四景的名称刻于牙牌,以为侑觞之具,所以又称之“牙牌二十四景”。在这样如诗如画的风景里穿行,谁还能忆起昔时可怖的燹火?
李斗的《扬州画舫录》就是在这样的情景下出笼。这部初刻于乾隆末年的史料笔记虽然为了解当年扬州的风土人情、城市区划、工艺商业、园林古迹之类提供了无可替代的参考,但分析李斗的叙述口吻,对那时的豪富极奢,以及大肆筑造的行为,他是持欣赏态度的,要不然他用不着花费如此笔墨事无巨细地一一道来。在《扬州画舫录》中,甚至对当年盐商们炮制的“满、汉席”的菜谱也津津乐道,可见一旦俯首称臣,防线的丧失往往连自己都不曾预料。如今在扬州,李斗及此书自然被尊崇,因为他弘扬了数百年前处于极盛时期的扬州“文化”,权威地展示了昔日扬州的身份。然而,我一页页地读来,总能在花间柳下、饮食燕乐之中嗅到一丝令人心悸的血味腥风,无法扇去。我不能平静地读它,读完它。我承认自己的偏执,对悲剧过后生存于扬州的人们太过苛刻。曾经伤痛,难道就应该永无欢笑了么?如同清朝,曾经杀戮,是不是日后的民族统一和国力强盛都已被它一笔勾销?
可我还是不能释然,在目睹了如今扬州稍显丰富和纵情的夜生活之后。我失眠了。记得第一次去南京,宿住挹江门附近的一家宾馆。入夜之后,我几度被呼天抢地的哭喊惊醒,那似乎是遭军刀大劈、遭机枪扫射时的绝望呼叫。拧亮床头灯,打开窗子,却是一片安静。我明白我刚才听到的究竟是什么了。是的,有很多东西是无法遗忘的,有很多东西即使暂却淡漠了,它仍然会冷不丁地跳出来提醒你——只要你是一个稍有血性和起码记忆力的人。
被我们遗忘的东西,难道还嫌少吗?
灯下再读史可法的《史阁部答清睿亲王书》和他的六封遗书,我索性不睡了。“竭股肱之力,继之以忠贞。法处今日,鞠躬致命,克尽臣节,所以报也。”“不能有益于朝廷,徒致旷远于定省。不忠不孝,何颜立于天地之间?”“扬城旦夕不守,劳苦数月,落此结果,一死以报朝廷,亦复可恨!”……读着读着,我坐起,朝着距此仅咫尺之遥的梅花岭方向。临刑的史可法曾有遗言:“我死当葬梅花岭上。”副将军史德威向清兵乞求史可法遗骸,未得,只得在梅花岭垒一衣冠冢。如今,梅花岭上除了孤寂的衣冠冢,还有什么呢?周围已是高楼大厦、霓虹闪烁,而被阵阵世风无情冷落的它,即将长久沉沦在怎般的被遗忘之中?那么扬州呢,谁能记得你曾经的屈辱愤懑、遍体鳞伤?!
我依稀看见,窗外的天已开始亮了。
悲剧留下的伤口多久才愈合?
五年以前,某个黄昏,我家乡的小镇上,就在距我家不足二十米的那幢两层的民宅内,发生了一起可称惨痛的凶案。一名在此打工的中年男子伺机入室偷窃,恰好撞上提前放学回家的该户人家的女儿,于是便有厉声呵斥,但很快竟变得无声……该男子从这民宅里出来大约是在一小时之后。他衣着凌乱,神色慌张,且匆匆溜入附近所租住的房子里,取了若干物品企图逃遁。狐疑的邻里们拦住了他,一番挣扎之后他自然被按住了。另一路人马则推开了那户人家的门,喊着女孩的名字,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搜寻过去。荡漾在屋子里的空气中饱含着血腥的分子,以及另外一些说不清味道的分子,这让搜寻者预感到了一丝不祥……是在楼上最靠里边的小卧室寻见那女孩的尸体的,那间小卧室原本就是女孩的闺房,而现在,展现在众人面前的已是不卒目睹的场景……
整条小巷被搅动了,那幢出了大事的民宅被围得水泄不通。据说还因此破坏了现场。女孩的母亲闻讯赶来——她是在距这小镇二十里路的地方打工——目睹这番情势,还没来得及跨进家门,没来得及看见惨死的女儿,身体一软就已休克过去。好心的人们对她掐人中、灌凉水,好不容易把她唤醒。当母亲被众人搀扶着,沿楼梯向上,准备好好地看一眼女儿时,她再度昏厥,倒在众人的怀里……等到她再次醒来时,女儿的尸体已被警方移至县城刑侦大队的法医解剖室里。
嫌犯很快被刑拘,然后是批捕。关于嫌犯的身份以及杀人动机,在极短的时间内已搞得清清楚楚,本桩命案的最后处理结果无需猜想。这可能与嫌犯非常主动的交代有关。从刑侦大队透露出来的信息之一,即是该嫌犯竟还荒唐地以为,一旦自己能极其配合地坦白和承认,罪行就会减轻至不必偿命的程度,何况在事发后不久自己已受过若干惩罚了。可见他的配合是在错误认知的驱使之下。由此可知法盲的可怕,也足以发现多年来的所谓普法,其实留有太多的死角,证明了形式主义的普及方法不可能解决实质性问题。当然,贫穷、粗野、犯罪欲、歇斯底里的心态,以及对于生命价值的无知,都是酿成这桩命案的渊源。一粒微小的火星在瞬间亮起了决计消灭对方肉体的苗头,罪恶的欲望一经涌动,犹如渴望火星飞来等待爆炸的燃油。就这样,一双不知后果的手扼住了无辜生命的咽喉,比鲜花艳丽一万倍的生命悲剧般地坠落。
那个春天,雨水特别的多。连续的阴雨,使小巷的墙壁长出了绿苔,每一条屋檐下都挂着浑浊的水珠,仿佛连老天爷都抑不住悲伤。浮着一池飘萍的断头小河边,那幢民宅孑然兀立,像是一个悲恸的象征。给予万般劝慰的街坊邻里早已散走,四处赶来探望的亲朋好友完成了他们的使命亦已归去。热闹归于平静,却已是一番比死亡还要沉闷的冷寂,只有偶尔从这民宅内传出长一声短一声的哭泣,那是难以从悲痛中自拔的母亲以及专门从远方回家,送别妹妹抚慰母亲的大女儿。长于妹妹三岁的大女儿去年考取了一所北方的著名大学,由于路途遥远、学业紧张,春节时都没回家呢,没想到去年初秋离家前夜,与妹妹的同卧一床,快乐嬉戏,竟是两人的永诀!……这个多雨的春天,小巷里的人们常常在夜半被凄厉的嚎哭惊醒,黑暗中不免毛骨悚然。但谁也没有半句怨言。天大的灾祸沉沉地覆盖住这户人家,宣泄伤感的嚎哭或许正是她们舔舐伤口的方式。
她们确实接受不了太过惨痛的故事。刑侦人员感兴趣的只是犯罪证据,更多无法释怀的细节始终在折磨着她们。死者留出来的空间是永远也不可能填满的。好端端的一个女孩,怎会已成一抔毫无生气的骨灰了呢?生命的逝去不应该这么简单。据好奇地前去探看的邻里介绍,至少有三个月,留在这幢悲恸民宅里的母女俩,总在长久地默默对视,以泪洗脸。起初,她们还时常捧着死者的照片反复端详,或者紧紧抱着死者的遗物,可当无比凄厉的嚎哭变得越发喑哑之时,她们似乎不敢再接近与死者有关的一切,变得恍惚迷离起来。一旦新发现死者留下的某件昔日物品,她们会惊恐地大叫,后退,尔后紧紧相拥。当悲痛如同厚重的血痂长久裹身,超出所能承受的限度,神经的崩断是早晚的事。终于,邻里们看见,母亲的娘家来了一大群人,他们七手八脚地带走了些物品,扶着这对母女,在巷口乘上了一辆雇来的车子。显然是把她们接回去了,让她们在远离悲剧现场的地方去接受悉心的抚慰和照料。可是,已旷了三个月课程的大女儿,她将怎样安排呢?
这幢两层的民宅由此空无一人。由于乏人打理,才过了一个短短的春天,瓦楞上竟长出了一蓬蓬狗尾巴草,墙壁上出现了粗细不一的条条裂缝。南风刮起,那小楼的大门还会嘭嘭嘭地发出破损的声音。有人居住的房子才会不破,这没错,可它的主人才离开几十天呢,它居然就神奇地衰老了。它也一直沉浸在挥之不去的悲哀中么?
惨痛过后,整条小巷的人们似乎都被不知不觉地改变了。经过那幢小楼,谁都会放慢放轻脚步,生怕惊醒了什么似的。听见巷子里传来女孩的嬉戏声,谁都会忙不迭地伸出脑袋打量,以为出现了死而复生的奇迹——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这样的奇迹是小巷里的人们最为期冀的。每当电视里播出凶杀镜头,人们都会本能地低下头去,或者抬腕挡住。亲眼目睹过那个真实的血腥场景的,会很自然地回想起那名无辜少女的惨死,心脏由此缩紧,露出一脸的凄然。那天,一名惹急了的母亲揪着不懂事女儿的头发,对着小巷喊了几句“去死吧,去死吧!”当她的目光与邻里惊愕的异样目光相撞时,她马上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止口,拉了女儿回家……诸多不能用语言诠解的感觉和情绪在小巷邻里中间孳生蔓延,经年不散。一切都与那个逝去的女孩有关。哀伤衍化为忧郁,愤怒转变为感慨,眼泪擦干后便是永久的怀念,还有对于生命的极度珍视和对罪恶的神经质般的痛恨和惊惧……断头小河边的小楼蹲踞在黑暗中,那么刺眼;巨大的伤口仍然留在小巷里,无法愈合。
事发后,第一个冲进那幢楼宅的是嫌犯的房东,一个已腆起啤酒肚的中年男子,他的另一项日常收入是替人讨债。在小镇上,散落在民间的权威远比集中在政府大楼里的要大许多,何况房东男子长得五大三粗。那天,他无意中发觉那名一向懒散的房客,从对面那幢楼宅里出来时,神色异常亢奋,眼光特别紧张,便警觉地盯住那幢无声无息的民宅,本能地走过去察看。同时他还吩咐另一名邻里看紧已溜入所租房间的嫌犯。推开那扇虚掩着的屋门,他大声呼喊着,没有回答,只得再往里面走。尽管他家与事发的这幢民宅只隔了两垄菜畦,可由于后者居住着三名女性,他是不便多出入的,所以对于民宅里面的布局不甚了了。“但当我的鼻子闻到血腥味,还有另外一些说不清的味儿时,就断定出大事了……”他说。
……几个妇女很快跟着进来,一阵惊呼之后,她们在这出了事的卧室里找出了被单,盖住女孩赤裸的尸体。她们唏嘘于女孩发育得非常良好的身体,体态的袅娜是她们孜孜以求的,她们不可能再度拥有,可惜正拥有着这番袅娜的这一具亦已冰凉。实在太美好了,不像死去而只像是熟睡。蒙床单之前,几名妇女禁不住悲伤地抚弄,殊不知这样的举动破坏了现场。对于现场的破坏尽管出于无知,但在这时,女孩尸身上的若干疑点确实导致了人们下意识的探究。死去的女孩怒目圆睁,僵硬地摆出一个可怕的姿势,但她的身上为何出奇地干净,没有一丝血迹?为何她的下体散发一股浓烈的洗洁精气味?她的头上为何还被套上了黑色的长统丝袜,又在她的颈前打了一只蝴蝶结?……后来,权威的阐释通过邻里中消息灵通人士的传播,以上疑惑一一解开。一切都是同类刑事案件中常见的景象,根本不是案件的特别或凶手的怪癖,该凶手的掩盖手段还过于笨拙了一点。但在当时,现场任何一点出乎意料之处都能使众人如觉石破天惊。
出现了一个插曲。巷口还没有响起警车呜啦呜啦的笛鸣声时,被众人当场拿下的嫌犯已经满脸是血地倒在地上了。是那个腆着啤酒肚的房东男人首先出手的。他在第一个目睹女孩被害的惨相后,旋即奔出这幢民宅,回了自己的家。那个还被邻里盯着的房客拎了一些私人物品刚从所租住的房间里出来,慌里慌张地企图擦过那名盯着他的邻里溜走,猛地一下就被身高马大的房东男人按住了。他试图挣扎,举起手里的物品,击打在房东男人的啤酒肚上。这简直是蚍蜉撼树了。义愤填膺的房东男人挥起一拳,对方仰面倒下了,手里的东西散了一地。好几个邻里闻声过来,立即明白了原委。他们的拳脚比房东男人更不客气,有一个还捧着嫌犯的脑袋,在墙壁上连撞了十多下。嫌犯的脑袋上顿时布满了肿包。
……警察来了。没有一个警察对众人的殴打表示异议,只有一名警察算作提醒似地拍了拍房东男人的肩膀。房东男人用打酸了的手摸出一支香烟递给警察。在旁的人第一次看见房东男人的脸上爬满了泪水。
关于人性中恶的一面,萨特曾经绝望地说:“恶不是可以医治的情欲,可以克服的恐惧,可以原谅的一时迷惑,可以使之明白的愚昧无知的结果。”显然,恶作为附于人类身上的本性之一,尽管被理智有效地压抑着,但仍会在少量的个体中集中存在。如果与现实生活挂起钩来,在追逐物质生活和及时行乐渐渐不受谴责的形势下,生活困顿者的焦虑可想而知。社会分配的不公——物质和性,永远是具备动物性的人类最容易为之激动的——谁都无法扭转,这也是任何一种社会形态都不可能避免的现象。焦虑混合了敌视,很快又转化为强烈的攻击欲,可怕的导火索就此被点燃。例如,这名罪该万死的嫌犯,32岁,未婚,据说来自西部的某个边远省份,失去了原有的饭店帮工的工作之后,在这间租房里已被搁置了三个月。在衣食无着的情况下,据说所受到的屈辱罄竹难书。由自身境遇的沮丧出发,带来了对整个世界的失望,这是他的心态。这种时候,即便是房东男人向他讨取本月该付的百来元房租,也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的理智出现了一个可耻的黑洞。
当然我这样说,并不是认为困顿者可以对无辜者为所欲为,只是想说明悲剧的酿成,往往缘自另一种形式的悲剧。
他很顺利地推开了那幢民居的大门。小巷里民风淳朴,这一点他早已感知,但敞着大门,屋子里又没有什么声响,却让他紧张。毕竟是一名初犯者,曾有的最大罪孽就是在饭店帮工时,故意敲碎几只碗碟,以平息心头对店主的愤恨。而这回,连他自己也知道,这户只有三个——确切地说,常住者只有两个——女人的家并没有惹他,而他居然向她们下了手。
屋子里终于传出声响是在他偷了客堂间里的一块手表之后。那是一块很精致的女表,表面上还缀有一块绿莹莹的仿钻石,一闪一闪,煞是贵气……他的动突然停住,耳朵骤然竖起,随即就分辨出这哗哗哗的水声来自卫生间。有人在洗澡!他的心脏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仿佛罪行已经败露。很快,他又稳下神来,还涌上了一股莫名的冲动。在所有的欲望中,性欲往往能覆盖一切,何况女人于他,很可能还是一个谜。他不由自主地接近了卫生间,急切地想弄清楚究竟是谁在洗澡,是风韵犹存的母亲还是青春洋溢的女儿。这时,第六感觉发觉有事的女孩裹着浴布从卫生间里探出头来,恰好与还提着那只女表的嫌犯撞了个正着。
邻里们在比较这户人家两个女儿的性情时,一致认定姐姐要比妹妹温驯多了。仅有的几次与邻里的争执,都是泼辣的小女儿跳将出来,与邻里们展开鸡毛蒜皮式的争闹,而她的母亲和姐姐只能充任看客或劝解者。她尖厉的嗓音曾留给众人非常深刻的印象。据嫌犯后来所说,那一刻,她不仅发出了几声尖厉的叫喊,还不顾一切地对他动了手。可一个女孩的动手算是什么动手呀,致命的是,剧烈的肢体动作让权作遮盖物的浴巾彻底滑落。
事件的性质陡然出现了转折。他在狠扼她的脖颈时已经想好了发泄欲望的方式——那是一种极端罪恶的方式。从她尖叫中已可以判定,不采取这样的方式,他的发泄将无法实现。
可最终他依然没有实现他的发泄。他完成了所有残忍的准备工作,刚刚开始实施,竟很狼狈地泄了。他没有料想自己居然这么没用。突如其来的乏力和亢奋过后的惊惧袭来,让他瘫在了床头……完全乱了套的阵脚中,消灭罪证成为一种本能。他强打起精神,端来一盆水,找出一瓶洗洁精,还有那块丢弃在客堂间的白色浴巾……
是在次日,或是第三日,这幢民宅前出现了一名小巷邻里曾经熟知的男人。他始终沉默着,在楼宅前徘徊,不断吐出的烟雾几乎蒙住了他的脸。人们在背后好奇地注视着他。末了,他扔掉手中的烟卷,跨入楼宅的大门。很快,从里面传出死者母亲歇斯底里的尖声嚎啕——比任何一次嚎啕还要凄厉些。接着,人们又听了一个男人低沉的狼一般的悲伤哭声。
一名好事的邻里感慨地说:“他,至少已有四年半没有来这儿了……”
起因似乎是一桩捕风捉影的桃色事件,男人的矢口否认由于技巧的笨拙,没能被女人接受,争吵由此变得旷日持久。男人最后选择离去是在长久的泣泪求情宣告无效之后。他求情的最主要动力是两个女儿,那么两个喜欢对他绕膝攀颈的宝贝。他曾经发誓不再理睬自己的妻子,与女儿们的见面据说也一直避开着不想饶恕的对方。可是现在,痛失爱女已使所谓的前嫌显得无足轻重,两个人之间出现了短暂的和解。然而,女人突然爆出了尖声嚎啕,是他不曾预料的歇斯底里。他惊骇地看着对方,很快明白这尖声嚎啕中除了饱含撕心裂肠的痛楚,还有对他莫名的责备、不分青红皂白的怪罪。他便深深低下头去,掩面呜咽。女儿的惨死终究不可能是弥合夫妻关系的契机,还在淌血的伤口也不可能被短智的和解愈合半分,何况他已经有了自己新组成的家庭。他哭泣,这是一种更为绝望的哭泣。
男人是在临近晚饭时黯然离去的。在这个时候离去,说明他没有获得与前妻和大女儿共进晚餐的机会,连为对方做一顿晚饭的可能性都没有。其实,这两三天里,前妻滴水未进,刚回家的大女儿只做哭泣这一件事,而失魂落魄的他也没了任何食欲,甚至还想到了死。怎样才能接受心爱的女儿已长逝人间的现实呢?假若这真已铸成一个现实,那么,另外的现实无论怎样,都是无所谓了。刚才,他嗫嚅着,试图以这套理论劝慰前妻,希望彻底摒弃前嫌,以取得两人持久的和解和一定程度的理解,可对方根本没有这种心思。巨大的悲剧既已铸成,别的不可能挽回生命的正剧又有什么意义?这才是前妻的想法,所以她仍将他驱逐……他走出这幢民宅的大门,转弯,在小巷里缓缓行走,不敢抬眼与邻居们对视。这是一个男人最丧气的时候。曾经的家不能回了,心爱的女儿走了,即便拥有了另一番天地,那万劫不复的巨大伤口仍然是不可愈合的……再转一个小弯,就要走出小巷了。男人的身躯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他急忙扶住墙壁,但已来不及了。他倒在地上,突如其来的晕眩使他脸色惨白。
那幢两层的民宅是在一年之后被易主的。其时,伤心的母亲长年住在娘家,再也没有回来过。必须回校读书的大女儿抱着母亲哭了三天三夜后,方才离去,重返校园。空无一人、没人打理的楼宅愈见凋弊,立在巷子里,像一尊怪物。终于有一户从外地搬来的人家买下了这幢房子。由于没有隐瞒在此发生过凶案的事实,这房价便出奇地低,竟然不到三万。勉强买下这房子的新主人宣称,虽然买的是整幢房子,但发生凶案的那间小卧室,将被永久关死。能让这房子重新焕发人气,难道我们不应感谢新主人的胆量和仁慈么?但新主人对那个冤魂的忌讳和嫌弃,却是邻里们都感觉到的。好像为那逝去的女孩有那么一点抱不平,小巷邻里们与那户新搬来的人家打照面时,脸上的表情总不免复杂。
奇怪的是,尽管这楼宅里已经有了很强的人气——新搬来的那户人家,男女老少竟有六口人!——这房子依然露出无法抹去的凋弊!在众人的眼里这凋弊则是伤感。瓦楞上一蓬蓬的狗尾巴草随风飘动,墙壁上的条条裂缝越来越粗了。南风刮来,楼宅松动的大门发出的撞击之声比以前更揪人了。这幢民宅惦记着那女孩的音容笑貌,还陷于无法自拔的悲哀中吗?邻里们谁都没有把自己感觉到的异样告诉新搬来的这户人家,好像假若他们一旦又弃此房离去,那个由悲剧留下来的伤口更加难以愈合,成为一个深不见底的悲伤之井。
是的,只要这样的悲剧还没有在人间绝迹,这个泣血的伤口就永远也不可能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