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窗子上的玻璃一点都不透明了,蒙上了一层岁月的灰尘,变成了灰色,还被刮出许多的痕迹来,就有了明明暗暗的对比,像是一张有了年龄厚度的老人那撑不开的脸,皱巴巴的样子。潘多娜就靠在这个窗子边,心不在焉地听着历史老师讲着世界的近代史。历史老师有一张长得很白的脸,那种白,是白晰而且稍带着有些红润的那种颜色,很年轻很生动的,一点也不像是个该向她们讲述被时间埋没了过去的人。潘多娜茸拉着眼睑想老师应该是个带着她们坐在阳光下的草地上温文尔雅地一边弹着琴一边给她们背着情诗的人。
可是这个年轻而且很耐看的老师却在讲台上把历史讲得沉重而悲痛,似乎不讲出悲痛的情绪来,就不能完整地向这一群刚进师范的学生们阐述世界近代历史对他们深刻的意义来。老师的声音在寂寂的教室里显得很空旷,潘多娜抬抬头,便看到老师的唾沫在讲台前肆意横飞着。坐在中间第一排的同学拿书挡着自己,已经很香甜地进入梦乡了。
潘多娜无聊而无奈地看着老师不停地张张合合的嘴,她不知道她们这些声乐系的学生干什么还要学历史,历史和声乐是那么迥然的学科。难道让他们一边弹着琴唱着歌跳着舞一边去说什么“滑铁卢之战”“十月革命”?那真是无聊透顶!潘多娜一边想着一边冲着老师很是怜惜地笑了笑。她知道老师陶醉在时间长河中的目光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到她这一笑的,但她觉得这一笑总还是包含了她对老师的歉意。
阳光很招摇地在窗外明媚着,十分诱人地游荡在潘多娜的视线中,就像是一个妖媚的妇人,在男人的注视中尽展着丰腴的身体。那无比的魅力终于让潘多娜忍不住,干脆合上了书本,目光穿过灰灰的窗玻璃,专注地看着窗外,将她的那颗有些惆怅的心浸泡在这初秋的阳光里。
窗外除了大片大片的阳光之外,就只有绿色了,各式各样的绿,轻淡的、浓郁的、苍翠的、羞羞涩涩的、大大咧咧的,在阳光中展尽了风采。轻柔的风像个孩子似的,悄悄地在绿树绿草中穿梭,于是那些颜色就不由自主的摇晃着,将阳光摇得醉了一般,也晃动起来。
校园是静悄悄的。这种静不像黑夜里的静那样平滑和空洞,让人一下子就感觉它的存在;它是沉闷的,却又是振荡的,是一点一点不动声色地渗入到人心里去的那种,能让人产生敬畏的寂静。
潘多娜的思维随着那阳光那绿色慢慢地走远了。
终于听到了下课铃的声音。教室里像被捅开的马蜂窝,“轰”的一声,各种声音都裂开了,整个教室密密麻麻的都是声音。
历史老师收起了他的声音,朝已经按捺不住的学生们挥了挥手:“下课吧!”
一阵噼哩啪啦的响过,同学们都夹着书潮水一样朝门口涌去。
潘多娜坐着没动,眉眼处却满是笑意。
方小华已经跑过潘多娜的桌子,却又蜇了回来,很奇怪地看着潘多娜:“有病啊?莫名其妙地笑什么?”
这一说,潘多娜倒是笑的直不腰来,她指着坐在她前面的一个男同学说:
“你看陈小平的裤子,像个老头似的。”
方小华转过头去看,正随着人群往门口走的陈小平,他的牛仔裤子上不知从哪儿弄上了两滩墨迹,像两个朝天的鼻孔,两道折痕就像是笑眯的眼睛,而他屁股上被磨白地方就像如同大片的白头发。确实像极了一个和蔼慈祥的老头。
方小华也指着陈小平大笑起来。
走到前面的同学都莫名其妙地回过头来看着她们。
两人已笑成了一团。
方小华不怀好意地推了潘多娜一把,说:“你真色啊,那样的地方你怎么都去观察了。”
潘多娜一脸坏笑:“纯属无意!不过这就从另一方面证明了我的观察能力和想象能力是一流的吧。”
方小华猛地一拍桌子,朝潘多娜竖起大姆指:“是一流的,真的是一流的!不过是流氓的流啊!”
潘多娜一把推开方小华的手:“你才流氓呢。”
两人一边说笑一边站起来往外走。
来到师范学校已经快半个学期了。潘多娜觉得自己开始长大了。在这里虽然还是学校,可他们已经不再是那个在中学里无忧地奔跑,放肆地大笑,跳着皮筋的少年了。她过的是另外一种迥然于初中生活的生活。她住学生宿舍,吃食堂,不会随便把自己的心事坦然地告诉她的同学,也不会一下课就尖叫着抱着同学蹦跳……潘多娜看着自己一天天在长大,她抗拒着自己一点一点地把自己从过去的状态中剥离出来,远离现实中的她。但她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却无能为力把自己的过去拉回来。她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她觉得茫然,却又有些欣慰,欣慰自己终于和当初走进师范学校的那个小女孩有点儿不一样了,她在学校的图书馆里借了一些心理知识的书籍,她懵懵懂懂地明白了自己的变化正是迈向成熟的阶段。于是,潘多娜开始沉默,她不再像以前在初中时那样整天叽叽喳喳地爱说话了,她其实奇怪,明明自己的内心是有很多的话想要和谁说的,可是她又不知道怎样去说,该与谁说。她们班考进师范的有两个同学,可另外一个是个男生,而且和她也不在同一个系里,他们见了面压根儿就不说话,就像从来没有认识过没有做过同学一样。当然也有别的班的同学,虽然彼此见了面也都认识,可就因为以前很少说话,又不是一个系里面的,所以大家碰了面也只是淡淡地笑笑,也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潘多娜在班里惟一能谈得来的就是方小华了。
潘多娜的漂亮是声乐系公认的,有很多男生看到潘多娜时都会忍不住多看她几眼,有些胆子大的,就像社会上的阿飞,冲着她打上一个口哨。潘多娜当然瞧不上这些没有一点内涵的男生。她的成熟不仅是在身体上的,还有心理上的。因为内心里揣着一个要上电影学院的梦,所以潘多娜在有意无意地更是在形象和气质方面塑造着自己。这使得她的高傲就像一层薄膜一样,挡住了许多女生对她的好感和亲近。既使她有心想要和哪个女生表示一下自己的亲热,好让自己也溶进那个集体,也没有人愿意接她的碴。这实在是潘多娜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太逼人了,不管是什么样类型的漂亮女生,只要跟她在一起,突出的总是潘多娜。
但是方小华是个例外。
说方小华是个例外,不仅仅是因为方小华的个头和潘多娜一样同样突出,而且长得也漂亮。还因为方小华为人的坦率真诚的性格中还有一份冥顽不化的粗朴。这使得她无论是在男同学还是女同学当中都极有人缘,她似乎从来不知道看别人的眼色,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说完了就完了,决不会在心里揣着那些话过夜。方小华爱说话,叽叽喳喳,走到哪儿说到哪儿,纯粹是下意识的说。用潘多娜的话来说,就是絮叨,但是她的多话并没有一点是非的成份,而且还轻松随意,所以也极少招人烦。方小华对潘多娜没有别的同学那样的压力,她坦荡随意的性格也使潘多娜很自然地就接纳了她。
对潘多娜来说,最重要的是方小华还是潘多娜刚进师范时,第一个认识的同学。
报到那天,潘多娜拒绝了爸爸妈妈和她一起进学校,她独自一个人拎着东西在爸爸妈妈的目光注视中走进校门。潘多娜觉得自己是独立的,在她的许多同龄人当中,也是勇敢的。但走进学校大门之后,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潘多娜却沮丧地发现自己拒绝爸爸妈妈实在是一个极大的错误。她拎的东西实在是让她无所适从,她不知道是先找宿舍把自己的东西放下来,还是拎着这一大堆的东西先去找新生报到的地方。
潘多娜在阳光中满头大汗地东张西望着,焦急的情绪使她的脸看上去就像快要哭了似的。
忽然,有人轻轻地碰了碰潘多娜的胳膊。潘多娜回过头来。
这是一个长相清秀、比她还要略微高一点的女生,她的手上拎着两个装得满满当当的塑料袋,背上还背着一个大的旅行包。她清脆的声音让潘多娜急躁的心一下子静了下来:“同学,你也是一个人吗?”
潘多娜拼命地点着头:“是,是!我是一个人。你也是吗?”
女生看着潘多娜的样子,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我看好多人都是自己的爸爸妈妈陪着一起来的,还以为满世界就我一个人是孤单单的呢,拎着这么多东西,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心里又紧张又着急,还好,我找到了一个和我一样的。不过刚才看你站立的样子很镇定哦。”
潘多娜也不好意思地笑着:“其实我在这里也紧张得要死,都快要哭出来了。我也正发愁怎么拎着这些东西去报到呢,又不知道自己的宿舍在哪里,东西也放不下。”
女生很快乐地说:“我们俩搭个伴吧。我叫方小华。你呢?”
“我叫潘多娜。”
“潘多娜?你的名字好怪哦,但真的是很好听,很洋气的。”
“是嘛?你的名字也好啊!”
方小华不以为然地说:“咳,好啥呀,土死了,像个男生的名字。都是我老爸,想要个儿子,偏偏我老妈生了我这个丫头,他就连给我取个名字的劲都没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他给儿子取好的名字给了他闺女。”
潘多娜就笑了:“方小华也很好的,我们以前写作文,就老用小华、小明这样的名字。”
方小华说:“我们也是啊。要不我怎么说土呢,好像除了这样的名字就再也想不出别的名字来了。”
两人都大笑起来。
方小华四处张望了一下,说:“人还这么多。要不我们一起去报到吧,我报到你给我看着东西,你报到我给你看着东西,你看行不行?”
潘多娜很爽快地答应道:“好,咱们先到那边报到处报到。报完到我们再一起去找宿舍!先找你的,再找我的。哎,我是声乐系的。你呢?”
方小华一听,惊叫了起来:“哇,我也是声乐系的耶!潘多娜,咱们真有缘啊!”
潘多娜也高兴了起来:“是吗?哈哈,真好呀,第一天来就碰上一个……同行!”她装着大人的口吻说。
两人越谈越投机,都是一付乐不可支的样子。
师范学校的女生多,男生少。声乐系的男生就更少,不到女生的三分之一,女生宿舍相对就比别的系宿舍要多。开始时,潘多娜的宿舍和方小华的宿舍不在一起,两人因为都没有要好的朋友,而她们又很能谈到一起,就跟管宿舍的老师磨了半个多小时,老师看两人关系这么铁,以为是从一个学校出来的,就只好给她们与别的同学调换了一下,把两人换到了一个宿舍。老师说,看在你们是一个学校来的,就通融一下吧。
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方小华说:“老师,你看走眼喽,我们才认识的。”
老师惊讶地说:“才认识就这么粘糊?那以后还得了,两人在一个宿舍同吃同住,还不得贴到一起了?”
方小华口不择言地说:“老师,那样我们是不是就成了同性恋了?”
老师“呸呸呸”地朝地上吐着口水:“什么恋不恋的,才多大,小孩子家,懂得什么,可不要乱说话啊。”
方小华伸着舌头冲潘多娜扮着鬼脸。
在班上其他同学看来,潘多娜和方小华关系好是天经地义的事。两个人都是班上女同学中长得最高的,又都同样长得好看,不管是潘多娜不可接近的美丽,还是方小华不经雕饰的漂亮,反正她们俩不管走到哪儿都是最夺目的一对,同时,她们又是声乐系里最灿烂的一对。潘多娜的舞跳的好,方小华的歌唱的美,两个人歌舞在一起,简直把整个师范学校都轰动了。潘多娜和方小华本就是两个对各种色彩的目光都具有磁性的美女,如今再加上有了名气,两人简直红遍了整个师范学校。
潘多娜的心不在毕业以后去安安稳稳地当个音乐或者舞蹈老师,她的天地应该在师范学校以外更广阔的世界里。所以,不管她在学校多么的红火,多么的耀目,她也浑然不觉,或者说她不是不觉,而是无动于衷,因为她丝毫也不认为自己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展示出来的一部分才华是值得炫耀和令人瞩目的。她的潜能并没有发挥出来,她要等到将来的某一天,在一个更大的舞台上,更需要发挥的场合,倾其所能地把自己的才华展现出来,震慑更多的人,赢得更多的精彩。
潘多娜的沉着冷静让方小华吃了一惊,但方小华自己是快乐的,她简单的人生经历和生活愿望使她快乐而幸运。她觉得自己的生活是丰富多彩的,她喜欢这种被许多人注视着的感觉,并为此而陶醉着。
潘多娜笑话方小华太容易满足,仅仅是被学校的这一群人关注了一下就受宠若惊了。方小华说:“为什么不呢?不管是被多少人关注,被什么样的人关注,我只要知道有人关注着我,就开心!”
潘多娜看了方小华老半天:“哎呀,方小华同志,想不到你的想法竟这样简单。”
方小华猛地窜到潘多娜的身边,双手像水蛇似的游上潘多娜的肩膀上:“套用白岩松叔叔的话,是简单并快乐着!”
潘多娜手一指方小华的脑门:“没追求!”
方小华无辜地看着潘多娜:“当老师就是我的追求!我喜欢有一个稳定的工作,一份不多也不会太少的收入,然后嘛,再过着简单而幸福的生活!”
“我是一定要上北京电影学院的!”潘多娜的目光静静地看着远方说,“我的最大的追求就是当一名演员或者节目主持人。我相信我的愿望会有实现的那一天!”
方小华拍了拍潘多娜粉饼似的脸,说:“唉,一个愿望把一个美丽又可爱的女孩子压迫得像个老太太。我听人说你以前可是十分活泼和开朗的哟,怎么到了师范,没有了以前的那种学习压力,你反而变得沉默呢?”她又拍了拍自己白晰的脸:“幸好,我没有那么远大的理想,我只要每一天都过得开开心心的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