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朝钥匙孔左边齐力推动粗糙的岩面,红岩石的一部分不规则石块朝内移动,这岩石虽沉重,移动时却颇为顺畅,没有发出太大的噪音。紧接着一条窄缝出现了,窄缝内漆黑一片。
阿儿哈弯腰入内。
柯琇是大块头女子,加上穿了厚重黑袍,得用力挤才能穿过那道窄小入口。她一进到里边,马上背抵石门,很吃力地将它关上。
里面全然黑暗,没半丝光线。那团黑暗制造出一股压迫感,湿气扑面而来,让人睁不开眼。
她们弓着身子,近乎半折,因为这时所站的地方高不及四英尺,而且窄小到阿儿哈用双手一摸索,就立刻能碰到左右两边的潮湿岩石。
“你带烛火了吗?”她小声说着,像一般人在黑暗中自动压低声音说话那样。
“没有。”在她身后的柯琇回答。柯琇也压低声量,但话里带了种奇异的语调,听起来好像是在微笑——柯琇从不微笑。阿儿哈心跳加速,血脉在她喉咙怦然跳动,内心凶暴地对自己说:这是我的地方,我属于这里,我不害怕!
但她什么话都没有说出口,只是开步向前。路只有一条,朝下通往山丘内部。
柯琇尾随在后,大口喘着气,外袍擦拂着岩石和地面。
突然,屋顶变高了,阿儿哈能够站直身子,往两旁大张双手也没摸到墙壁。原本闷滞带土味的空气,现在则感觉阴凉潮湿,空气微微流动着,带来些许空旷感。阿儿哈小心地在全然黑暗中向前走了几步。一颗小石子在她草鞋底下滑触另一颗小石子,这细微的声响引起了回音。从回音繁多、微细且遥远的情形判断,这洞穴想必深广宽高,尽管如此,却不是空的。黑暗中一些看不见的物体或分隔物的表面,使一个回音碎为千百个细小回声。
“这里一定就是墓碑正下方。”女孩小声说。她轻微的说话声在空荡的黑暗中散开,立刻绽裂成宛如蛛网般精细的声音线,久久不散。
“没错,这里是大墓穴。继续走,我不能停留在这里,沿着左墙前进,要经过三道开口。”柯琇小声咕哝,细微的回音也随之咕哝。她在害怕,确实害怕。她不喜欢站在这么多无名者中间,站在她们的坟墓、她们的洞穴,在这无边的黑暗中。这不是她的地方,她不属于这里。
“我应该带支火炬来。”阿儿哈说着,继续借由手指碰触洞壁导引前进。她惊叹岩石的奇形怪状,有凹陷,有突起,还有精致的曲线和边缘,一会儿像蕾丝般粗糙,一会儿又像黄铜般滑顺。这肯定是雕刻,也许,这整个洞穴是古代雕刻师傅的作品。
“这里禁止燃灯点火。”柯琇轻声低语,但口气严厉。阿儿哈刚才虽然那样说,心里其实早知道这里必定禁光。这是黑暗的本家,夜晚的最中心。
她的手指在层层黑暗中拂过这岩洞的三道开口。第四次时,她特别摸摸开口的高度和宽度,才走了进去,柯琇紧随在后。
这条地道再次缓缓上升,她们略过左手边一道开口,接着改走右手边一条支道。这儿是黑漆漆的地下,有的只是地底深层的寂静,她们一切靠触觉摸索。走在这种通道中,必须不停伸手触摸两侧,否则难免会错过某道必须计算在内的开口,或忽略掉途中岔路。在这里,触觉是唯一的指引;双眼看不见路径,路径握在两手中。
“这里是大迷宫吗?”
“不是。这是比较小的隧道网络,就在宝座正下方。”
“大迷宫的入口在哪里?”
阿儿哈喜欢这种黑暗中的游戏,她希望有更大的谜团来考考自己。
“在我们刚才走过的墓穴第二道开口。现在摸摸看右手边有没有一扇门,一扇木门,说不定我们错过了——”
阿儿哈听见柯琇两只手擦过粗糙的岩石,在墙上急急探触。她自己则继续用指尖轻轻贴着岩石,一下子就感觉到下方有滑顺的木质面。她一推,木门吱嘎一声轻松开了。她站在光线中,一时看不见东西。
她们走进一间低矮的大房间,墙壁由粗凿的石块铺成,房内照明是挂在一条链子上的火炬。由于没有排烟口,整个房间的空气很混浊,充斥着火炬烟雾。阿儿哈的眼睛受到刺激,溢满泪水。
“囚犯在哪儿?”
“那边。”
她好不容易才看出来,房间远处那三堆东西是三个人。
“这木门没锁,有守卫吗?”
“不需要守卫。”
她犹疑地走进去一点点,眯起眼睛透过浓密的烟雾探视。每名囚犯的两个足踝都有铁链铐着,一只手腕铐在岩石钉着的大环内。要是想躺下,铐住的那只手臂得悬举着。囚犯发须纠结,加上昏暗阴影,他们的容貌完全看不清楚。这三名囚犯赤身露体,一个半躺,两个或坐或蹲,身上散发出来的臭味比浓烟更刺鼻。
其中有个人似乎在注视阿儿哈。阿儿哈感觉好像看到那双眼睛的亮光,但不很确定。另外两个囚犯没有移动,连头也没抬。
她转身。“他们已经不是人了。”她说。
“他们从来都不是人。他们是恶魔、兽灵,居然敢图谋不轨,想取神王神圣的性命!”柯琇的双眼晶亮,与红澄澄的火炬相辉映。
阿儿哈再看一眼囚犯。她带着敬畏与好奇问道:“凡人怎么可能攻击神?怎么办到的?你,你怎么敢攻击一个活神?”
那男人隔着丛丛黑发盯着她瞧,但丝毫没应声。
“从阿瓦巴斯送来以前,他们的舌头就被割掉了。”柯琇说,“女主人,别跟他们说话,他们是脏东西。他们是你的,但不要对他们说话,不要注视他们,也别去想他们。他们是送来让你奉献给累世无名者的祭品。”
“要怎么献祭他们?”
阿儿哈不再看那三名囚犯,改而面向柯琇,好从柯琇巨大的身躯和冷淡的声音中吸取力量。她觉得头昏,烟味和污臭让她很不舒服,但似乎还能镇静思考和说话。献祭的事,她以前不是做过无数回了吗?
“护陵女祭司最清楚什么方式的死亡最能取悦她的主母。方法很多,选择权在她。”
“让卫队长高巴砍了他们的头,鲜血洒在宝座前。”
“如同献祭山羊一样?”柯琇好像在嘲弄阿儿哈缺乏想象力。阿儿哈哑口无言。柯琇继续说:“还有,高巴是男人,男人不准进入陵墓内黑暗所在,相信女主人还记得这一点吧?男人要是进来,就出不去了......”
“是谁带这三名囚犯进来这里的?谁喂他们?”
“在我的神庙效劳的两名管理员,杜比和乌托,他们都是宦人,只要是替累世无名者办事,就可以进来这里,就像我一样。神王的士兵把囚犯绑在围墙外,由我和两名管理员带他们从‘囚犯门’进来,也就是隐藏在红熔岩中的那扇门。向来都是这么办理的。食物和饮水则从宝座后面一个房间的活板门垂降下来。”
阿儿哈抬头看。在悬挂火炬的那条链子旁,石砌天花板上嵌着一块方形木板。那条开口非常小,男人不可能从那里爬出去,但如果从上面降下绳子,三名囚犯中间的那一人只要伸手就可抓到。她再次猛然甩开头。
“不要再让管理员送食物和饮水来了,也不要再燃火炬。”
柯琇鞠躬领示:“他们死了以后,尸身如何处理?”
“让杜比和乌托把他们埋在我们刚才走过的那个大洞,也就是陵墓墓穴。”女孩说话的速度逐渐加快,音调也升高,“一切务必在黑暗中进行。我的主母会食尽他们的尸身。”
“谨遵嘱咐。”
“这样安排可好,柯琇?”
“这样安排很好,女主人。”
“那我们走吧。”阿儿哈用尖锐的声音说完,就转身快步走向木门,急忙步出这间囚链室,进入黑暗隧道。这片死寂的黑暗完全看不透,毫无一丝光,宛如没有星光的夜晚那般宁静宜人。她一投入这片洁净的黑暗,马上疾步前进,有如泳者纵身入水向前游。柯琇加快速度跟随,喘着气拖着步伐,愈来愈落后。阿儿哈一点也没有迟疑,按照来时路,该略过的略过,该转弯的转弯,她绕行空荡而有回音的墓穴,匍匐爬过最后的长隧道,直达闭锁的岩石门。她弯身探触腰间铁环上的长钥匙,钥匙找到了,却遍寻不着钥匙孔。她面前这堵看不见的墙没有半点细孔露出光线。她的手指遍摸石墙,想找出钥匙孔、门闩或门把,但什么也没找着。到底钥匙该插哪儿?她要怎么出去?
“女主人!”
柯琇气喘吁吁的叫唤声被回音放大,在阿儿哈的背后远处轰隆响起。
“女主人,那扇门没法从里面开启,那儿没有出路,没有回头路。”
阿儿哈背贴岩石,沉默无语。
“阿儿哈!”
“我在这儿。”
“过来!”
她双手双膝伏地,如小狗般顺着通道爬到柯琇的裙摆边。
“向右转,快!我不能在这里多逗留,这不是我的地方。随我来。”
阿儿哈站起来,抓着柯琇的长袍。两人向前行,依循大洞穴右手边那片有奇特雕刻的石墙走了很长一段,接着在黑暗中进入一条依然漆黑的隧道。她们沿着隧道拾级而上,女孩仍然紧抓柯琇的袍子,双眼紧闭。
有光了,她从眼缝中隐隐约约瞧见红光。她以为又回到了那间有火炬照明、满是烟味的囚链室,也就没有立刻张开眼睛。但这里的空气闻起来甜且干燥,带点霉味,这气味颇为熟悉,而脚下踩着的台阶陡得像竖梯。她放开柯琇的袍子,睁开眼,看见头顶上有一扇打开的活板门。她跟在柯琇的后面爬过那道门,进入她熟知的一间房——一间摆了两只柜子和一些铁盒的小石室,它是宝座后面许多房间当中的一间。天光投射在门外走廊上,微弱灰暗。
“那扇‘囚犯门’只向地道开启,不能向外开。这里是唯一的出口。要是还有别的出入口,就非我所知了,萨珥同样不知道。倘若真有别的通道,你必须自己回想,但我认为没有。”柯琇仍然低声说话,语气不怀好意。黑色帽兜里的胖脸颇为苍白,又因出汗而显得湿答答。
“我不记得到这出口要转几个弯。”
“我告诉你,只有一个转弯。你一定要记住,下回我不陪你进去了。那不是我的地方,你得独自进去。”
女孩点头。她注视这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觉得她的面貌看起来好奇怪。虽因一股好不容易才控制住的恐惧而显得苍白,仍流露出胜利的骄色,仿佛是对阿儿哈的软弱感到幸灾乐祸。
“下次我要自己去。”阿儿哈说完,努力想转身离开柯琇,但只觉双腿一软,房间上下颠倒。她昏倒在女祭司脚边,瘫成了黑黑的一小团。
“你会记住的,”柯琇说,她仍大口喘着气,一动不动地站着,“你会记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