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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修复绿水壶(2)

雀鹰拉着肩上围裹的羊皮,坐在床上,看着星星缓缓西沉淡出,看着天色渐明、朝霞缤纷,新的一日展现变化。他心中有某种哀伤,不知从何而来,犹如某种痛苦和渴望。源自于心爱的事物失去,永远失去。他已习惯这点,曾拥有许多心爱事物,也失去过许多,但这哀伤如此巨大,仿佛不属于自己。仿佛悲伤根植核心,即使光芒降临也还存在,出自梦境,依附于他,在他起身时滞留不去。

雀鹰在大壁炉中点起一小簇火,到蜜桃树群与鸡舍采集早餐。赤杨从悬崖顶上朝北而去的小径返回,说自己天一亮就去散步了。他面露累积经年的疲惫,雀鹰再次震慑于他的悲凄神色,与自己梦境所余之深沉情绪相映。

两人饮用了弓忒人喝的温热麦粥,吃了煮蛋、桃子。山荫下的晨霭冷到让人无法待在户外,两人便在炉火边用餐。接着,雀鹰出去照料牲口,喂鸡,喂鸽子谷粒,放羊入牧地。回到屋内后,两人再度并坐在前院长凳,此时太阳尚未爬过山头,但空气已变得干燥温暖。

“赤杨,告诉我,你为何而来。但既然你从柔克来,先告诉我宏轩馆内是否一切安好。”

“大人,我没进去。”

“啊。”平和语调,却伴随锐利一瞥。

“我只进入心成林。”

“啊。”平和语调,平和一瞥,“形意师父好吗?”

“师父对我说,‘代我向大人致上我的挚爱与崇敬,告诉大人,希望我们能像过去一般,同行于心成林间。’”

雀鹰略带忧伤地微笑。少时,说:“原来如此,但我想他让你来不只为了说这些。”

“我会尽量长话短说。”

“一天还长得很哪,而且我喜欢听故事从头说起。”

于是赤杨从头开始诉说自己的故事。

赤杨是女巫之子,出生于乐师之岛——道恩岛——的艾里尼镇。道恩岛位于伊亚海南端,离遭海浪淹没的索利亚不远。那里曾是地海的古老心脏地带,当黑弗诺岛上只有相互争斗的土著,而弓忒只是任野熊统治的荒野时,彼处岛屿便已有邦国与城镇、王及巫师。在伊亚、艾比亚、英拉德岛或道恩岛出生的人,即便只是挖沟人之女或女巫之子,都自认为是古法师后裔,与黑暗年代为叶芙阮王后而死的武士系出同源。他们彬彬有礼,偶尔掺杂过度的高傲,拥有宽大坦荡的胸怀与言谈,凌驾平庸俗事与词藻之上,但也因此广受商贾怀疑。“像没系线的风筝。”黑弗诺富商如此形容彼处人民,却也不敢让系出英拉德一族的黎白南王听到如此想法。

地海最好的竖琴出自道恩岛,岛上也有音乐学院,许多著名的歌谣行谊歌者皆生于此,或曾在此修习。然而,赤杨说道,艾里尼只是山中一个市集小镇,并未浸濡在音乐中,而他母亲百莓是名贫妇,只是还不至三餐不继。她有个显眼的胎记,从右眉及右耳延伸至肩上。许多有如此印记或怪异之处的男女都因而成为女巫或术士,一般人认为这是“天注定”。百莓修习咒法,也会操弄一般女巫之术,虽缺乏真正天赋,却也有某种不凡能力,几乎像魔法天赋般有用。她因而以此维生,尽其所能训练儿子,也攒足钱送儿子去跟赋予真名的术士学艺。

关于父亲,赤杨只字未提,对他一无所知。百莓从未提起。女巫很少禁欲,但也很少与任何男子维持比露水姻缘更亲密的关系,与男子结婚更是少之又少。较常见的是两名女巫共度一生,人称此为“巫婚”或“女誓”。因此,女巫之子会有一或两名母亲,但没有父亲。这点无须多言,雀鹰也未追问,却询问起赤杨的受训过程。

术士“塘鹅”将自己仅知的少数真言文字和几个寻查与幻象咒语授与赤杨,孩子在这两项上毫无天赋。但塘鹅依然花费心思发掘赤杨的真正天赋——修补,他能重组、复原物品至完好如初。无论是损坏的工具、折断的刀刃或车轴,还是一只粉碎陶碗,他都能将碎片破块重组,不留一丝瑕疵、缝痕或缺损。因此师父派赤杨在岛上四处搜寻修补咒文,他多半从女巫那儿得来,靠自学研读咒文,习得修复之术。

“这算是某种治愈术,”雀鹰说,“是种不小的天赋,也非轻易可得的法艺。”

“对我而言,是份喜悦。”赤杨说,脸上浮现微笑的虚影,“解开咒文,有时还发现该如何使用某个真言之词以完成工作……重新组合一只木片都从铁锢上脱落的干裂木桶……看见木桶再度完整,恢复应有圆弧,底座稳固,等待酒浆倾入,都让我倍感满足……曾有位来自梅翁尼的竖琴师——是位伟大竖琴师,弹奏时,噢,像高山上的急风骤雨,海上的海啸风暴——他对待琴弦颇为粗暴,每每陷入演奏的激情而用力弹奏、拉扯,琴弦常在音乐飞升的巅峰断裂。因此,他演奏时便会雇用我,要我留在身边,他弹断琴弦时,我会在下个音符出现前立刻修补好,让他继续弹奏。”

雀鹰如同行间谈论专业般殷切点头聆听,问道:“你修补过玻璃吗?”

“我修过,但那真是一次漫长、艰困的工作,”赤杨说,“玻璃有一大堆细小碎片。”

“不过,袜子脚跟上的大洞可能更难补。”雀鹰说。两人继续谈了一会儿修补技艺,之后赤杨继续说故事。

赤杨成为一名修补师,然后成为收入中等的术士,魔法天赋让他在当地小有名气。约三十岁时,他陪同竖琴师前往岛上大城梅翁尼,担任婚礼乐师。一名女子造访下榻处,是名年轻女子,未受过任何女巫的训练,但女子自称具备魔法天赋,与赤杨一般,希望赤杨能教导她。女子的天赋更胜于他,虽对真言半字不晓,却能只凭双手动作及一首低声喃唱的无词歌调,修补破壶断绳;她也曾接合人与牲畜的断肢,这是赤杨自己从不敢尝试的。因此,与其说是赤杨教导她,还不如说两人在技艺上彼此切磋。她与赤杨同返艾里尼,与赤杨母亲百莓同住,百莓教了她几种加强顾客印象的装扮、效果及方法,虽然并不含多少真正女巫知识。女子名叫百合。百合与赤杨在艾里尼共同工作,名声日渐远播,行迹逐渐遍及附近所有山城。

“我渐渐爱上她。”赤杨说。一提到百合,赤杨声音逐渐改变,退去迟疑语调,愈趋急切,更富音韵。

“她发色深,带着一抹红金色光泽。”赤杨说。

赤杨无法隐瞒爱意,百合察觉后便同样回应。百合说,无论如今是否为女巫,她都毫不在意,两人生来便彼此相属,无论工作或是人生。百合爱他,愿与他共结连理。

两人结了婚,婚后第一年生活喜悦无比,之后半年亦是。

“孩子即将降生前,一切都毫无异样,”赤杨说,“但产期过了很久,孩子依然没出生。产婆试图以草药和咒文催生,但仿佛孩子不愿让她生下,不愿与她分开,不愿降生在世界上。结果,孩子没出世,也带走了她。”

良久后,赤杨说:“我们曾共享极大的欣悦。”

“我明白。”

“因此我的哀痛也同样深沉。”

老人点点头。

“我能忍受。”赤杨说,“您知道那是怎么回事。虽然我找不到什么理由活着,但我能忍受。”

“确是如此。”

“但在冬天,她去世两个月后,一个梦出现了,她在梦里。”

“告诉我。”

“我站在山坡上。有道矮墙自坡顶朝山脚下延伸,如绵羊牧地间的一道隔墙。她站在山脚下,隔着墙面对我。那里比较阴暗。”

雀鹰点了点头,脸庞如岩石般冷硬。

“她呼唤我。我听见她唤我的名字,我朝她走去。我知道她已经死了,我在梦里明白这点,但还是喜悦地前去。我看不清楚她的身影,所以我朝她走去,好看看她,好跟她在一起,而她伸手越过围墙,那道只及我胸口的墙。我以为孩子会跟她在一起,但没有。她对我伸出双手,我也朝她伸出双手,握住她的。”

“你们碰触了?”

“我想去她那里,但无法越过墙,双腿无法移动。我试着将她拉到身边,她也想过来,也似乎过得来,但墙阻隔我们。我们无法越过墙。因此她靠向我,吻上我的嘴,说了我的名字。她说道:‘放我自由!’”

“我以为如果用她的真名呼唤,便能解放她,将她带过那道墙,所以我说,‘玫芙蕊,跟我来!’但她说,‘哈芮,那不是我的真名,那再也不是我的真名了。’我试图拉住她,但她放开我的手。她一面喊道,‘哈芮,放我自由!’却一面走回黑暗。墙那端的山坡一片黑暗。我呼唤她的真名、她的通名,以及所有我称呼她的亲密小名,但她渐渐远离。于是,我醒了。”

雀鹰长久而专注地凝视访客。“你给了我你的真名,哈芮。”

赤杨略微震惊,缓慢地长呼几口气,带着悲痛的勇气抬起头。“还有谁更值得我信任、交托真名?”

雀鹰严肃致谢。“我会尽力不负你所托。告诉我,你知道那地方、那道墙……是什么地方吗?”

“我当时不知道。现在,我知道您曾经越过它。”

“是的。我到过那座山丘,凭着曾拥有的法力与技艺,亦越过那座墙,进入死者之城,与生时曾识得的人交谈,有时他们会回应。但,哈芮,在柔克、帕恩或英拉德群岛上所有伟大法师里,你是我认识或听说过的,第一位能碰触、亲吻墙那侧爱人的人。”

赤杨垂头坐着,双手紧握。

“你愿不愿意告诉我,她的碰触是什么样的?她的双手温暖吗?她是冰冷的空气、阴影,或是像活生生女人一般?请原谅我的问题。”

“大人,我希望能回答您。在柔克,召唤师父也问了相同问题,但我无法确实回答。我对她的渴望如此强烈,我如此期盼……可能我对她的渴望,就如她在世时一样。但我不知道。在梦境里,并非一切均清晰可辨。”

“梦境的确如此。但我从未听说有任何人在梦境中去那座墙。若巫师曾习得路径,又拥有力量,必要时,可寻路前往该处。倘若缺乏知识及力量,只有濒死之人能……”

雀鹰停语,忆起昨夜梦境。

“我以为那是个梦,”赤杨说,“它困扰我,但我很珍惜。一想到梦境,便像在心田上犁出一道伤口,但我依然攀附住那份痛苦,紧紧抱住。我渴望,我希望再次做梦。”

“你又梦到了吗?”

“是的,我又做了一次梦。”

赤杨茫然直视西方的碧蓝天空及海洋。宁静海面上,朦胧躺着坎渤岛上阳光遍洒的低矮山丘。两人身后,太阳正越过高山北肩,灿烂升起。

“那是第一个梦之后的第九天。我在同一地方,但站在更高处。我看到墙在下方,横越斜坡。我跑下山,呼唤百合,确信会看见她。那里有个人,但一靠近,发现那不是百合。是名男子,正在墙边,弯着腰,仿佛在修补。我问他,‘她在哪里,百合在哪里?’他没回答也没抬头。我看到他在做什么。他不是在修补围墙,而是拆除,以手指探挖一块大石。石头毫无动静,他说道,‘帮帮我,哈芮!’我发现那是为我命名的师父,塘鹅。他已去世五年了。他不停以手指探挖勾扯大石,并再度喊我的名字,‘帮帮我,让我自由。’他站起身,越过墙向我伸出双手,像百合一样,握住我的手。但他的手给了我某种灼烧感,不知是因热或因冷,但他的碰触灼烧了我,我抽开手,疼痛和恐惧让我自梦境惊醒。”

赤杨一面说话,一面伸出手,露出手背和手掌上一块像旧瘀青的黑印。

“我已经知道不能让他们碰触我了。”赤杨低声说。

格得看着赤杨的嘴,双唇上亦有一块黑印。

“哈芮,你当时身陷生死边缘。”格得亦柔声说道。

“还没说完。”

赤杨的声音挣脱静默,继续说故事。

隔晚,他再度入睡,发现自己又站在昏暗山丘上,看到石墙从山顶越过山坡,延伸而下。他朝石墙走去,希望能在那儿找到妻子。“就算她无法跨越,或是我无法跨越,我都不在乎,只要能见着她,与她说话。”他接近墙边,看到一群影子般的人在墙另一边,有些清晰,有些模糊,有些似曾相识,有些素昧平生,即使百合站在人群中,赤杨也没见到她。他一靠近,每个人都对他伸出双手,以真名呼唤他:“哈芮!让我们跟你一起走!哈芮,解放我们!”

“听见陌生人呼喊自己的真名,真可怕。”赤杨说,“被亡者呼唤亦是可怖。”

赤杨试图转身爬上山坡,远离石墙,但双腿陷入梦中常有的衰软,无法支撑身体。他双膝跪地,以免被拖至墙边;虽然四周无人能帮助他,他仍大声呼救,因此在恐惧中惊醒。

自那时起,在每个深眠夜晚,他都会发现自己站在山坡上,身陷枯槁的灰干短草间,面对山下石墙,亡者阴暗虚幻地聚集墙边,对他哀求、哭喊,呼唤他的真名。

“我醒来,”赤杨说道,“在自己房里,而非山坡上,但我知道他们在那里。我还是得睡觉。我试过不断让自己清醒,若时间允许,则在白昼入睡,但我终究得睡觉。我会再度回到那里,他们亦在那里。我无法爬上山坡。我一移动,必定是下山,朝墙边前进。有时我可以背向他们,但我会以为在人群中听到了百合的声音,对我呼喊,我转身寻找,而他们便会向我伸出双手。”

赤杨低头看着紧握的双手。

“我该怎么做?”

雀鹰一语不发。

良久后,赤杨说:“我对您提过的竖琴师是我的好友,一阵子后,他看出来我有点不对劲,我告诉他,我因为害怕有亡者的梦境而不敢入睡,他催促我、协助我搭船前往伊亚,去跟那里的一位灰巫师详谈。”赤杨指的是一名在柔克学院受过训的人,“那巫师一听我的梦境,便要我一定得去柔克。”

“他叫什么名字?”

“贝瑞。他服侍道恩岛领主伊亚亲王。”

老人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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