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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七月望,炎暑渐退,新凉袭人。有役夫自省中初至者十二人,方共具饭醪,为中元祀鬼事,向空山罗拜,余笑而赉之酒;其明日,有三人忽称病。

十七日,病者又五人,北风大作。

十八日,风愈横,而十二人悉不起,爨烟遽绝。自十九日至二十一日,大风拔木,三昼夜不辍,草屋二十余间,圮者过半。夜卧闻草树声与海涛声,澎湃震耳,屋漏如倾,终夜数起,不能交睫。

二十二日,风雨益横,屋前草亭飞去,如空中舞蝶。余屋三楹,风至两柱并折,虑屋圮无容身地,冒雨携斧斨自伐六树支栋,力惫甚。而万山崩流并下,泛滥四溢,顾病者皆仰卧莫起,急呼三板来渡。余犹往来岸上,尚欲为室中所有计,不虞水势骤涌,急趋屋后深草中避之;水随踵至,自没胫没膝,至于及胸。凡在大风雨中涉水行三四里;风至时时欲仆,以杖掖之,得山岩番室暂栖。暮,无从得食,以身衣向番儿易只鸡充馁。中夜风力犹劲。

二十三日,平明,风雨俱息;比午,有霁色,呼番儿棹莽葛至山下渡余登海舶,过草庐旧址,惟平地而已。余既幸生存,亦不复更念室中物。敝衣犹足蔽体,解付舟人,就日曝干,复衣之;遂居舟中。

二十五日,水既落,乘海舶出港,至张大所。有病者一人殒舟中,为藁葬山下,以尸骨无渡海理也。

二十八日,视舟中病者转剧,因遣海舶急归。余独留张大家,命张大为余再治屋。

二十九日,复大风雨四昼夜,洪水又至,走二灵山避之,惊怖又甚于前。幸早避,得免涉水。然在空山中,竟一日夜不得食。

初四日,雨止风息,再返张大所。

初八日,有一舶入港,言初五日三舶同自省中来,半渡遭风,一舶已碎,其一不知所往;友人顾君敷公在焉,念之甚切。自此旦旦出海上望之。

十五日,中秋节,番儿报旧址茅屋成,尚有台郡病夫二人不能归者,从余走海岸沙际遥望。午后,张大携肴核至,与余就沙际饮。抵暮而返,不见一帆。

十六日,乘莽葛返茅屋中,与病夫二人俱。视新结茅三区,区各三楹,余与二病夫各占一区。夜惟孤影,四面猿啼鬼啸声不辍。有台令李子鹄梅花书屋诗一卷,隽永可玩,坐常至夜分。一日,甫就枕,残灯既熄,帐前有火光如盌,碧色,去地三尺许,知其磷也;审视久之而灭。

二十五日,忽闻有海舶至,惊喜出户,则顾君敷公至矣。问遭风飘泊何所?云:『是日,西岸颇无风,半渡风至,舟人强持之,已见鸡笼、二灵诸山;值潮落,不得入港。陈某一舶已触岸为齑粉,惕然转舵,归西岸,泊定海镇山下,舟中器具悉败,需补制,而大风又半月不辍,故迟来,幸无恙』。而余前遣归一舶,亦以是日至;问病者归去何若?则死已过半矣!计两舶中复来夫役近六十人。明日再修釜突,煎炼硫土,一如曩昔。夜则与顾君共论前代海防及伪郑故事,议其得丧。私谓吾两人已绝蛮貊,蹈非人之境,人将不堪忧,如吾两人,岂非不改其乐者欤?复一夕,就寝未寐,余视屋外火光如箕,赤色耀目。余以见惯不怪,顾君骇曰:『君榻下何故燃烛』?余笑曰:『火从君枕畔来,照吾榻下,君试反顾,必有所见』。顾君遽跃起,方结衣裈,欲出户,火光渐灭。又一夕,有鸣镝过枕畔,恐野番乘夜加遗,出户视之,不见一物。

十月朔,硫事既竣,将理归棹,命众役夫向山间刈薪;午后又使人舣三板水涯以待,见四人并坐树下,疑刈薪有先归者,趋问之,已不见。种种幻妄,皆鬼物也,人之居此,宁不病且殆乎?

初四日,复出,至张大家与别,遂登舟。

初七日,未刻,值风便,与顾君舶同出大海。北风方劲,巨浪如山;行不数里,余舟樯折有声,回视顾君一舶,亦大呼樯折。二舶在巨浪中,既无复入港理,随风荡漾,意必飘南方千里外,忧不能寐。

初八日,侵晓,风稍息,余揽衣出视,晨光初动,宿雾未收;而一轮红日,从鹢尾水底涌出,三跃而后升,大如车轮,海波尽赤,不瞬息已高丈余矣。向闻登州日观擅奇,殆未必如余所睹也。将午,遥见远山在有无间,犹疑为海上云气;午后,审视渐真,舟师谓是省城官塘山。夜半,抵官塘;犹属海外孤岛,不连内地。

初九日,自官塘趋定海镇。已刻,将近山,顾君一舶业已先至,相见如梦;意二舶樯折,无并全理,竟达会城,叹为神助。望山上两城遥峙,前人筑为犄角互守计者也。命舟师棹三板登岸,周览一匝,略得形势之概。沿海市肆碁布,渔艇有大于海舶者。览毕登舟,乘顺风南行,去岸甚远,仍行大海中五六十里。至五虎门,两山夹峙,势甚雄险;又有巨石绵亘入海,如五虎蹲踞中流,实闽省门户也。门外风力鼓荡,舟势颠越;既入门,静渌渊渟,与门外迥别矣。左望山峦断处,为梅花屿,沙淤水浅,非潮长不能出入。更进为亭头(土音读作城头),是近海大村落。至则暮矣,命从者携卧具,与顾君偕登怡山僧院假宿焉。老僧粗解文义,可与语。壁间有诗,倚韵为五言律:『弱水归帆远,惊涛日夜纷;青衫余蜃气,宝剑有龙文;暂息沧州(豪按别本作并州)驾,还瞻故国云;钟声与禅诵,清响得重闻』。

初十日,复登舟,苦水涸,必候潮至始行;十里至闽安镇,有副帅,屯兵千人守囗;再行十里,胶浅不前。

十一日,行不数里。

十二日,趁微风,以棹佐之,望见南台大桥。周子宣玉率数仆乘小艇来迓,既见,欢甚;余与宣玉共乘小艇,同至大桥,登陆。入城,求晤曩时饯送诸交好,惟裘子绍衣、何子襄臣、表侄周在鲁三人在,余或归家,或他适,不可得见;独吕子鸿图先我渡海归,差可喜。再睹城市景物,忆半载处非人之境,不啻隔世,不知较化鹤归来者何如?余向慕海外游,谓弱水可掬、三山可即,今既目极苍茫,足穷幽险,而所谓神仙者,不过裸体文身之类而已!纵有阆苑蓬瀛,不若吾乡潋滟空蒙处箫鼓画船、雨奇晴好,足系吾思也。观止矣!寄语秦、汉之君,毋事褰裳濡足也!追忆游历所睹,再为土番竹枝以咏之。

生来曾不识衣衫,裸体年年耐岁寒;犊鼻也知难免俗,乌青三尺是围阑。

乌青是黑布名。

文身旧俗是雕青,背上盘旋鸟翼形;一变又为文豹鞹,蛇神牛鬼共狰拧。

半线以北,胸背皆作豹文,如半臂之在体。

胸背斓斑直到腰,争夸错锦胜鲛绡;冰肌玉腕都文遍,只有双蛾不解描。

番妇臂股,文绣都遍,独头面蓬垢,不知修饰;以无镜可照,终身不能一睹其貌也番儿大耳是奇观,少小都将两耳钻;截竹塞轮轮渐大,如钱如碗复如盘。番儿大耳如盘,立则垂肩,行则撞胸。同类竞以耳大为豪,故不辞痛楚为之。丫髻三叉似幼童,发根偏爱系红绒;出门又插文禽尾,陌上飖摇各斗风。覆额荠眉绕乱莎,不分男女似头陀;晚来女伴临溪浴,一队鸬鹚荡绿波。半线以北,男女皆翦发覆额,状若头陀。番妇无老幼,每近日暮,必浴溪中。鑢贝雕螺各尽功,陆离斑驳碧兼红;番儿项下重重遶,客至疑过绣领宫。铜篐铁镯俨刑人,斗怪争奇事事新;多少丹青摹变相,画图那得似生成?老翁似女女如男,男女无分总一般;囗角有髭皆拔尽,须眉却作妇人颜。腰下人人插短刀,朝朝磨砺可吹毛;杀人屠狗般般用,纔罢樵薪又索绹。人各一刀,顷刻不离,斫伐割剥,事事用之。〈田井〉田凿井自艰辛,缓急何曾叩比邻?构屋斵轮还结网,百工俱备一人身。

番人不知交易、借贷、有无相通理,邻人有粟,饥者不之贷也。毕世所需,皆自为而后用之。

轻身矫捷似猿猱,编竹为篐束细腰;等得吹箫寻凤侣,从今割断伴妖娆。

番儿以射鹿逐兽为生,腹大则走不疾,自孩孺即篐其腰,至长不弛,常有足追奔马者。结缡之夕始断之。男儿待字早离娘,有子成童任远扬;不重生男重生女,家园原不与儿郎。番俗以婿绍瓜瓞,有子不得承父业,故不知有姓氏。女儿纔到破瓜时,阿母忙为构室居;吹得鼻箫能合调,任教自择可人儿。番女与邻儿私通,得以自择所爱。只须娇女得欢心,那见堂开孔雀屏?既得欢心纔挽手,更加凿齿缔姻盟。乱发鬖鬖不作緺,常将两手自搔爬;飞蓬毕世无膏沐,一样绸缪是室家。番妇乱发如蓬,虮虱遶走其上,时以五指代梳。谁道番姬巧解酿?自将生米嚼成浆;竹筒为瓮床头挂,客至开筒劝客尝。夫携弓矢妇锄耰,无褐无衣不解愁;番罽一围聊蔽体,雨来还有鹿皮兜。鹿皮藉地为卧具,遇雨即以覆体。竹弓楛矢赴鹿场,射得鹿来交社商;家家妇子门前盼,饱惟余沥是头肠。番人射得麋鹿以付社商收掌充赋,惟头肠无用,得与妻孥共饱。莽葛元来是小舠,刳将独木似浮瓢;月明海澨歌如沸,知是番儿夜弄潮。番人夫妇,乘莽葛射鱼,歌声竟夜不辍。

种秫秋来甫入场,举家为计一年粮;余皆酿酒呼群辈,共罄平原十日觞。秫米登场,即以为酒,男女藉草剧饮歌舞,昼夜不辍,不尽不止。梨园敝服尽蒙茸,男女无分只尚红;或曳朱襦或半臂,土官气象已从容。土官购戏衣为公服,但求红紫,不问男女。土番舌上掉都卢,对酒欢呼打剌酥;闻道金亡避元难,飓风吹到始谋居。番语皆滚舌作都卢毂辘声。深山负险聚游魂,一种名为傀儡番;博得头颅当户列,髑髅多处是豪门。深山野番,种类实繁,举傀儡番以概其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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