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我将只有把孩子们养大这一个盼头,整日想着自杀,却不敢实施。在一个美丽的日子,我会得出一个结论,生活就是如此,既不会前进,也不会改变。我认命了。
维罗妮卡结束了内心独白,然后向自己发誓:绝对不会活着走出维雷特。在她还有勇气与健康去死的时候,最好现在便结束一切。
她睡着了,然后醒来几次。她发现身边仪器的数目在减少,身体的温度在升高,护士的面孔不停地变化,不过她身边总是有人照顾。绿窗帘挡不住人的哭声、呻吟声,以及冷静而专业的轻声低语。有时远方的仪器会忽然鸣响,她听到走廊里匆匆的脚步声。这时,那些声音会一改平日的专业与冷静,变得紧张,并快速地下达命令。
一次,当她醒来时,一个护士问她:
“你不想知道自己的情况吗?”
“我心里清楚。”维罗妮卡回答说,“不是你看到的我的身体情况,而是我内心发生了什么。”
护士还想再说几句,但是维罗妮卡装作睡着了。
当她睁开眼睛时,第一次发现自己换了个地方,现在她似乎躺在一间很大的病房里。胳膊上依然吊着点滴,而其他的针和线已经被拔除了。
一位医生站在她床前。他很高,穿着一件传统的白色长袍,这与他那刻意染成黑色的头发和髭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身边站着一位实习医生,手中拿着一个硬皮本子,正在记录。
“我在这里待了多久了?”她问道。她发现自己说话有些困难,没法把话说清楚。
“在病房待了两个星期,之前还在急救室待了五天。”老医生回答道,“你要感谢上帝,因为你还在这里。”
年轻一点的医生面露惊异之色,仿佛最后一句话不符合事实一般。维罗妮卡马上发现了他的异常,本能地想:难道我待的时间不只这么长吗?我现在还没脱离危险吗?随后,她开始注意起两位医生的一言一行。她知道提问是没用的,他们不可能实话实说,不过如果她足够机灵,至少可以了解现在的情况。
“告诉我你的姓名、住址、婚姻状况和出生日期。”老医生接着说。
维罗妮卡知道自己的姓名、婚姻状况和出生日期,但是她发现自己的记忆出现了空白:她竟然记不得住址了。
老医生拿灯照着她的眼睛,检查了很久,一言不发。年轻医生也照做了一遍。两人交换了眼神,但从眼神里什么都看不出来。
“你曾经和夜班护士讲,我们看不到你的内心?”年轻医生问道。
维罗妮卡记不得了。她想不起来自己是谁,又在这里做什么。
“你总是靠安眠药入睡,这会损害你的记忆力。请尽力回答我们问的所有问题。”
医生们开始问一些荒谬至极的问题:卢布尔雅那最重要的媒体有哪些?广场上的那个雕像是哪个诗人?(啊!那是她永远不会忘记的东西。他的形象深深地镌刻在每个斯洛文尼亚人的内心深处。)她母亲的头发是什么颜色的?她同事叫什么名字?图书馆哪本书最受读者欢迎?
一开始维罗妮卡不想回答,她的记忆依然是一团乱麻。但是随着提问的深入,她慢慢地记起了忘掉的东西。终于,她想起自己身在精神病院,而疯子是没有义务前后一致的。但是为了自己着想,只有把医生留在身边,她才能发现更多和病情有关的东西,于是她开始努力思考。慢慢地,她想起了更多的名字,更多的事,不但记忆恢复了,而且连个性、欲望与看待生活的方式也回来了。自杀的这个想法,那天早上本来被镇静剂深深掩埋了,现在又蠢蠢欲动,呼之欲出。
“好了。”问话结束时,老医生说。
“我还要在这里待多长时间?”
年轻医生垂下眼帘。她感到一切都虚无缥缈,仿佛一旦这个问题得到答复,她的生命就将写下新的一章,再没有任何人能够改变。
“你但说无妨。”老医生指示,“很多病人已经听到了风声,她迟早会知道,在这个地方什么秘密都守不住。”
“好吧。这命啊,都是你自己决定的。”年轻医生叹了一口气,权衡着话语的轻重,“你要知道自己行为的后果:你滥用麻醉剂,造成了深度昏迷,心脏受到了无法挽回的伤害。心室有一处坏死……”
“说得简单点。”老医生说,“直接说她关心的事。”
“你的心脏遭受了无可挽回的损害,很快就会停止跳动。”
“这是什么意思?”她害怕地问。
“心脏停跳只意味着一件事,就是肉体的死亡。我不知道你信仰什么宗教,但是——”
“多长时间之后,我的心脏会停跳?”维罗妮卡打断了他。
“五天,最多一星期。”
维罗妮卡发现,在专业行为的表象与忧虑关心的神情背后,这小伙子竟因自己的话感到莫大的快乐,仿佛她罪无可恕,是其他人的负面教材一般。
维罗妮卡知道,她的一生里,很多她认识的人都热衷于谈论其他人的不幸,仿佛他们十分情愿伸手相助,实际上他人的不幸让他们很开心,因为这样他们便能自认为幸福,相信生活对他们更加慷慨大度。她厌恶这种人,决定不给这个小伙子机会,不让他利用自己的病情掩盖他的失意。
她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然后笑了。
“那么,我还真没做错。”
“不。”这便是回答。他道出这个悲哀的消息,本来感受到的无穷快乐此刻却消失无踪了。
然而到了晚上,她却开始害怕。
服药速死是一回事,躺着等死又是另外一回事,在经历了一切可能的生活之后,她还要等上五天,甚至一个星期。
她的一生都在等待:等待父亲下班回家,等待恋人未到的情书,等待年末的考试,等待火车、汽车、电话、假期、假期的结束。现在她必须等待死亡,日子一到,死神便会到来。
这事只能发生在我身上。一般来说,人们死去的那天恰恰是他觉得不会死的那天。
她得离开这里,搞到新的药片。如果不成功,唯一的出路便是从卢布尔雅那的一座高楼上纵身跳下。她会这样做,虽然她不想为父母增添额外的痛苦,可现在没有其他法子。
她环顾左右。所有的床上都有人。人们在睡觉,有人鼾声如雷。窗上安装了护栏,病房的尽头一盏小灯发出光亮,周围映着奇怪的投影,房间仿佛处于长期的监视之下。一个女人正在灯下读书。
这些护士成天看书,想必很有文化。
维罗妮卡的床距离门口最远,在她和护士之间有差不多二十张床。她艰难地起身,如果医生说得没错,她差不多有三个星期没下过床了。护士抬起头,看到这姑娘扶着点滴瓶,向她走来。
“我想上厕所。”她轻声说,担心会把旁人吵醒。
女人漫不经心地指了指一扇门。维罗妮卡的脑子飞快地转着,希望查遍所有的角落,找到出口、缺口或其他离开这里的方法。要尽快。我得趁他们以为我还虚弱,没什么力气的时候逃出去。
她仔细地观察周围。卫生间很小,没有门。如果她想从这里逃走,得先抓住这个护士,制服她,逼她交出钥匙才行——不过,她的身体太虚弱,做不成这事。
“这是监狱吗?”她问护士,现在她丢下了书,转而监视起维罗妮卡的一举一动。
“不是。是疯人院。”
“我不是疯子。”
女人笑了。
“这儿的人都这么说。”
“好吧,那我就疯了吧。疯子是什么呢?”
女人对维罗妮卡说她不应该站太长时间,命令她回到自己的床位。
“疯子是什么呢?”维罗妮卡依然坚持。
“等明天你问医生吧。回去睡觉,不然,我就要给你打一针镇静剂,我可不愿这样做。”
维罗妮卡只好照办。在回床的路上,她听到一张床上有人低语:
“你不知道什么是疯子?”
最初那一瞬间,她并不想回应。她不想交朋友,不想发展人际关系,也不想与人结盟发动疯人院暴动。她只有一个执着的念头:死亡。如果没法从这里逃走,她也会想方设法尽早结果了自己。
但是,这女人又重复了一次她向护士提出的问题。
“你不知道什么是疯子?”
“你是谁?”
“我叫泽蒂卡。你先回床。一会儿等护士以为你睡下了,你再爬过来。”
维罗妮卡回到自己的地盘,等待护士再一次全神投入书本中。疯子是什么?她一点概念都没有,这个词用得实在太滥了,比如人们说一些运动员是疯子,因为他们成天想着破纪录。人们还说艺术家是疯子,因为他们的生活极不安稳,难以预料,与“正常人”截然不同。还有,就在卢布尔雅那的大街上,维罗妮卡还看到过很多人在冬日里穿着单薄的衣衫,推着装满破衣烂衫的超市推车,宣称世界末日就要到来。
她不困。医生说她睡了差不多整整一个星期,对于一个不习惯生活的大起大落并有着严格作息的人来说,这实在太多了。疯子是什么?也许最好问问他们中的一个。
她蹲下,拔下胳膊上的针,向泽蒂卡的方向爬去。她的胃开始翻江倒海,但她努力不去在意。她不知道这恶心是心脏衰竭导致的,还是费力爬行的后果。
“我不知道疯子是什么?”维罗妮卡轻声说,“但我知道我不是。我只是自杀未遂而已。”
“疯子就是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人,比如精神分裂、心理变态或躁狂症患者。或者说,与其他人不同的人。”
“比如你?”
“不过,”泽蒂卡接着说,装作没有听到维罗妮卡的评论,“你大概听说过爱因斯坦的故事,他竟然说既不存在时间,也不存在空间,只存在着二者的结合。或者哥伦布的事迹,他坚持认为海洋的那一边不是深渊,而是另外一块大陆。或者埃德蒙·希拉里,他坚信人类能够登临珠穆朗玛峰峰顶。或者披头士,他们的音乐与众不同,穿着也与他们的时代格格不入。所有这些人——以及成千上万的其他人——都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
这疯女人讲的话很有道理,维罗妮卡想。她回忆起母亲给她讲的圣徒故事,圣徒们坚称自己同耶稣或者圣母交谈过。他们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吗?
“我曾看到过一个女人,她目光黯然地走在卢布尔雅那的大街上,身上只穿了一件红色的露胸礼服,而当时的气温是零下五度。我以为她喝醉了,所以上前帮助她,而她却拒绝了我递过去的外套。”
“也许在她的世界里,那时正是夏天,而她觉得有个人正等着她,因此身体充满了热量。纵然那个人只存在于她的幻想中,她依然有权利按照自己的心意去活或不活,是不是?”
维罗妮卡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不过这疯女人的话很有道理,谁知道她是不是就是自己在卢布尔雅那大街上见过的半裸女人呢?
“我给你讲一个故事。”泽蒂卡说。
“第二天一早,喝过这井里的水,所有的居民都变成了疯子,唯独国王没有,因为另有一口井专供他和王室饮用。他忧心忡忡,想控制住居民的行为,因此下达了一系列公共安全与卫生方面的指令。不过,警察和检察官也饮了魔水,觉得国王的命令荒谬不堪,决定无论如何也不照此办理。”
“全国的居民都得知了指令的内容,他们坚信国王疯了,才写下这些无聊的文字。他们狂呼大喊地来到城堡,要求国王退位。”
“国王绝望了,准备放弃王位,但王后阻止了他。她说:‘我们现在就去那口井,也喝那儿的水,这样我们就和他们一样了。’”
“国王和王后去了,饮下了魔水,马上开始胡说八道。这时,他的臣民后悔了:既然国王如此睿智,为什么不让他继续治理国家呢?”
“国家一派祥和,尽管国民的言行与邻国大不一样。而国王一直统治着这个国家,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维罗妮卡笑了。
“你不像疯子。”她说。
“可我就是,尽管在好转之中。我的病情很简单,只要往身体里补充一种化学物质就可以了。只是,我希望这种物质只解决我的慢性抑郁问题。我想继续做个疯子,按照自己的梦想而不是其他人希望的方式生活。你知道外面,也就是维雷特围墙的另一边是什么吗?”
“喝了同一口井的水的人。”
“一点不错。”泽蒂卡说,“他们觉得自己是正常人,因为他们做的事情一模一样。我要装作也喝了那魔水。”
“好吧,我喝过了,可是这正是我的问题所在。我从来没有抑郁的感觉,不会觉得大喜,也不会觉得大悲。我的问题和所有的人都一样。”
泽蒂卡沉默了一阵。
“人们告诉我,你要死了。”
维罗妮卡犹豫了一下:这个陌生女人能相信吗?但是她不得不赌一把。
“我也就能活五六天了。我正在寻思是不是有早点死的方法。如果你,或者这里其他什么人搞得到安眠药,我保证我的心脏绝对挺不过这次。等着死亡的来临,这让我备受煎熬。请你理解我,帮帮我。”
还没等泽蒂卡回答,护士便出现了,手里拿着针管。
“我可以一个人打针,”她说,“不过,我也可以叫外面的守卫帮我,这取决于你是不是配合。”
“不要无谓地浪费精力。”泽蒂卡对维罗妮卡说,“要是你还想得到求我的东西,那就省省力气吧。”
维罗妮卡站起来回到床上,让护士履行了职责。
这是她在疯人院正常生活的第一天。她走出病房,来到大饭厅,与其他男人和女人一起吃早餐。电影里面的疯人总是哭哭啼啼,吵吵嚷嚷,疯疯癫癫,而她却发现这里正好和电影里的情况相反,一种压抑的沉默仿佛笼罩了一切,似乎没有人愿意把内心世界与他人分享。
吃罢早餐(还算不错,不能因为维雷特声名狼藉,就抱怨这里伙食不好),大家都出去晒太阳。实际上太阳根本没出来,气温大约零度以下,花园里覆盖着厚厚一层白雪。
“我来这儿,可不是想保全性命。我就是想死。”维罗妮卡对一位护工说。
“就算这样,你也得出去晒晒太阳。”
“你们疯了吗?根本没有太阳!”
“但是有光,可以帮助你们平静内心。不幸的是,我们这儿冬天太长。不然的话,会少去很多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