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但自己没写过诗,而且还曾给旁人浇过冷水。一九三五年刚接编《大公报·文艺》不久,我就这样答复过一位读者:创作家是对人间纸张最不吝啬的消费者,而诗人恰是这些消费者中间顶慷慨的。像一位阔老,除去住宅他还要占一个宽大空白的花园,这自然会引人妒嫉。但是许多场合,这位主人是应享有那片空白的,因为他的内容毕竟来得更精密深湛,使读者首肯那空白不是浪费。在那上面,诗人留下了无色的画,无声的音乐。然而倘若一首诗连着排下去同分行隔开,在意象、气韵上并没有什么差别时,霸占一座花园别人哪肯服气!我知道你有的是火热的情感和奔放的想象。如果你还不相信自己已掌握了那种纯化现实的本领,连行写成散文不是更有些把握吗?
“连行写成散文”——我指的就是散文诗。我喜欢俄罗斯的一些散文诗,记得屠格涅夫有一篇写阿尔卑斯山双峰在时间的长河中的对话,每句相隔几个世纪。还是半个世纪以前读的,至今犹有印象。
我早期有些散文往往带有象征意味。《破车上》写的是当时国家贫困落后的境地。《叹息的船》写的是全面抗战前,整个民族的瘫痪状态以及有些人对英、美的幻想,以为他们会出于“仗义”把我们从侵略者手中“搭救”出来。
在我的概念中,散文和特写还是应当有所区别:前者艺术性较高,着眼于创造一个完整的意境或形象,后者却比散文更贴近现实,因为它往往是新闻报导的副产品。举例来说,在《草原即景》中,我并不要向读者报道什么事实,而是想传达草原给我的那种如在茫茫大海中的感觉,以这浩无垠际的背景来衬托社会主义建设。写此文曾受到军事博物馆中罗工柳同志的一巨幅油画《井冈山》的启发。他那整个画面都是丛薄蔽翳、带烟萦雾的重岩叠嶂,只有幽谷深处露出小小那么一面红旗,看了却远比红旗飘满画面的效果要强烈。特写则实际上就是用文艺笔法写成的新闻报导。举《万里赶羊》为例。我没到过新疆,更未参加那次的赶羊。整个经过是由那位蒙族干部哈迪同志口述的。我主要的意图是把赶羊的缘起,一路的艰险尽量真实地传达给读者——真实对特写比什么都更为重要,因为感动人的不是文字,而是英雄事迹的本身。所以我从不为了加强效果而虚构什么。而且,解放前我的特写大都是职业文字。东西在报上发表后,倘若读者来信指出有不实之处,报馆被动,我个人也会砸破饭碗。就今天而言,当然主要是宣传效果问题。一旦摻厂假,读者对它的真实性就要打个折扣,效果势必大为削弱。《万里赶羊》刊出后,《人民日报》不久就发表了一些读者反应。一位李少一同志写道:“为了社会主义建设而从事豪迈劳动的各族人民子弟,应该受到人民的尊敬,他们是真正的英雄,敢于做从来没有人做过的事情。我仿佛看到在天山下,他们站在冰雪化成的刺骨的河水里,结成人墙,把一千四百只羊运到了彼岸。我感动得流了泪,觉得自己工作做得太少了。他们的行动为国家节省了将近五万元,更可贵的是他们的爱国主义、不畏艰苦的精神。”
由于我出了校门后,主要从事的是新闻工作,反映现实生活的特写占这个集子的大部分篇幅。它们也几乎都是我十几年记者生涯的副产品。我认为在为实现四个现代化的斗争中,这一文学体裁是值得大力提倡的。
我作记者之前,就先为自己的生活画了个蓝图,或者说规定了条航线:从开始我就有意识地把写旅行通讯当作日后写小说的准备。读者也不难从这个集子里看到我摸索的过程——今天我也依然在摸索中。譬如,写小说首先要学会写入物。我感到人物外形还比较容易着笔,用简约的线条勾勒出人物的性格对我一直是个难题。《爱狗者》是我试图从侧面画一个人的性格。
散文与小说之间的界限,见仁见智,不是绝对的。契诃夫和曼殊斐尔的有些短篇小说并没有很复杂的情节,只不过是一个人物的侧影,甚至是一刹那心境的描述。我自己对这两种文学体裁有一个比较呆板但略易掌握的区分法。我认为散文可以记述一件亲身经历过的事,如朱自清的《背影》,也可以是想象虚构的,如《桃花源记》;而小说则必须带有虚构成分。本此,《浮生六记》不是小说,因为它是一段感情生活的追述。
一九四八年我曾凭印象写过一个荡妇型的英国少女——这就是《珍珠米》中的那个令我发窘的姑娘。这里,散文同小说的界限又不好分了。肯定会有读者认为应当把它看作小说。但由于它也是我亲自经历的事,没有想象虚构成分,所以也收入此集。
在国内外,我都结交过一些画家。我时常喜欢观察、了解他们怎样构思。像为我画过《珍珠米》封面上那幅肖像的西班牙画家格雷戈里奥·普列托,同他一道在伦敦繁华街道上走路才尴尬呢!他对橱窗里的陈列品一概不感兴趣,但他一路上向我品评着周围那些行人的头部,而且一边品评一边还用手指指点点。忽然他会停下脚来,双手比成框框,眼睛向前凝视着——他是在考虑如何取景构图呢。
一九五六年我同已故女画家、《考考妈妈》的作者姜燕同志一道去内蒙访问。我从没见过像她那么辛勤的艺术家。从早到晚她画板都不离手。她总是在画,什么都画。在东锡林郭勒盟,我们碰上一场草原上的婚礼。主人把我们几个陌生客人让进一座帐篷,立刻扛来一只整羊,递给我们每人一把刀子,并且请来一位名歌手为我们唱了起来。正当我们大吃大嚼的时候,坐在我背后的姜燕却在那里速写着那位女歌手的头饰;一边画,还一边注上各种宝石的颜色。
一个有志于从事文艺创作的记者,在采访消息之余,最好也像画家们那样经常在口袋里带个本本,随时随地写写生。一九四六年我之所以能在地中海上补记八个月以前的南德之行,就得力于这个多年来保持的习惯。
有的朋友能天马行空般地纵笔写出奇文。我不具备那样的才赋。在写作上,我一直努力做个勤勤恳恳、一笔不苟的学徒。由于一个时期曾研究过英美心理派小说,我确实读过不少怪诞作品。像爱尔兰那位乔伊思大师,他的作品甚至文字也多是生造的。在他最后一部巨著中,有一节描绘都柏林城郊溪水旁一群浣衣妇在嚼舌根,语言是用全世界江河的名字缀成的。当我在日内瓦踏访他的墓地时,我曾慨叹过:“这里躺着世界文学上的一个大叛逆者,他使用自己的天才学识向极峰探险,也可以说是浪费了一份天资去走死胡同,究竟是哪一样,本世纪是难以下断语的。”现在作为一种表现技巧,可以断言是后者。我对任何畸形的东西都不大有好感,它们对我的写作的影响是微乎其微的。
我的特写基本上是用文字从事的素描写生,艺术加工主要是在剪裁上。我从斯诺那里学到一条至理名言:冗赘散漫是文章的大敌。写东西非讲求点文字经济学不可。《伦敦三日记》其实是根据将近十天的日记压缩而成的,我穿过巴伐利亚省沿着中欧阿尔卑斯山直趋巴黎的这次旅行,事实上走了十八天,报告本身却只有十一天。我把一些琐节删掉了。当然,由于当时的认识水平,我删掉的也说不定是应当着重写一笔的。但是没法补救了。所有的日记、笔记、文稿、卡片,都已化为灰烬了。总之,连报导也不宜有闻必录,何况还想让它比那流传得更久一些呢。
解放后看到朋友们陆续出散文集,我从未为之心动。我深知自己这些东西非珠非玉,而且一个没带地图的旅人,笔下误谬之处绝不会少的。这次敢于拿出来,既不是由于认为自己这些东西斐然成章,更不是在误谬这个问题上有了什么把握;这只不过表示我对于党的文艺政策所具有的信心。同时,恰好正逢新中国三十大庆,我才排除一些个人顾虑,想让新的一代读者在今天与昨天之间,有个对比;让他们通过我当时用粗线条所刻画的图景,看看旧中国是个怎样的烂摊子,看看那时天灾与人祸之间的关系,看看那时作为中国人的罹难,看看当时也标榜“革命”的反动政权把国家和民族地位糟蹋成什么样子。有了这样一种透视,再看看今天,我们就会更加珍爱它。另外,还想让读者对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的西欧有点印象,看看一个恶魔般的法西斯政权,为一个伟大民族招致来怎样的凌辱与毁灭。
关于这种体裁的写作如果有什么经验教训可谈,那就是:要尽量克制——抑制好发议论的冲动。有议论宁可另外写成随笔杂文,尽可能不夹在描写中。在这一点上,我特别喜欢契诃夫。他从不把笔下的人物当作自己的代言人,也不使用“画外音”。尽管特写在艺术上低于散文,它也应通过形象来表达观点和思想。
我从不写理论文章,但在《大象与大纲》里,我曾试图用散文形式表达一下我的上述想法:文艺作品应当是通过形象来阐述作者对生活的观察及感受。我相信高明的手笔是能把议论融到作品中去的。就文学作品而言,像法国的《红百合》(A.法郎士),美国的《白鲸》(H.梅尔维尔)以及易卜生和萧伯纳的那些戏剧。许多人赞赏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中所发的那些宏论,但我常感到倘若他能克制一下,或者另写一部《拿破仑战争论》多好!十八世纪中叶的菲尔丁就比他乖巧些。他也是位满腹议论的作家,在他那部共十八卷的毕生杰作《汤姆·琼斯》中,他把议论全部集中到每一卷的第一章中,不让议论打搅故事的进程,也算是解决这个矛盾的一种途径。
当然,我未收进的东西绝不仅仅是由于文体问题,主要还是今天认识到其中误谬之处更多一些。就是已收入的东西,我也抹掉不少原来发过的议论。袋中无地图,误谬是必然会出现的。写这些东西时,主宰我头脑的还是一个完整的资产阶级共和国。
这里,我要做一件不大时兴的事:向自己的爱人表示一下谢意。不时兴,然而我认为十分应该。因为五十年代后期,中国有这么一批可敬的女性——和男性,当她(他)们的生活伴侣在政治上遇到坎坷时,她(他)们由于对党的政策有比较明确的认识和比较坚定的信念,又能置个人荣辱得失于度外,就并没用离婚来“划清界限”;她(他)们还竭力使受到挫折和打击的人依然看到曙光,并且让无辜的子女在比较稳定的环境中继续成长。文洁若同志就是其中的一位。现在,通过向她鸣谢,我同时也向当时和她处境类似的男女同志致敬。
自然,这个集子之所以能和广大读者见面,完全是党中央坚决而认真地贯彻、执行和落实党的一系列政策的结果。落实政策这一英明措施的意义远远超出个人待遇的恢复,甚至也超出国内的安定团结,这是在世界范围内,为社会主义这金煌煌的四个大字恢复名誉。
辨识真假社会主义不是件容易事。半个世纪前,连希特勒这个歹徒就曾以社会主义者标榜过自己。什么是社会主义?它包含哪些内容,从未钻研过地图的我是没有资格来置喙的。但是作为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的公民,作为这个星球上的一个人,我确信这个距人类最高理想——共产主义仅差一步的社会主义,不是阴森可怕的,更不是血淋淋的;它同民主自由、同个人幸福并不相互排斥、誓不两立;不应当把普通人所向往的这些东西全部划归资产阶级的专利品。那些把社会主义同窒息和枷锁、甚至原始拜物教之间画等号的人,才是应受到万众唾弃的千古罪人。
今天,我们敬爱的党在领导着大家奔向的社会主义将带来的是解放,是幸福。我衷心拥护这样的党,这样的社会主义,并愿为之工作到最后一息。
一九七九年四月
(《萧乾散文特写选》代序,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8月版)